她说完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依赵言诚的性格,接下来他肯定发上一顿脾气。
她静待了一会儿,屋里并没有传来暴吼声,她转过头,见赵言诚又已经吃上蟹,脸上平静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他又得了点空闲说话,“即使没有工作也拎着公文包出门,装作正常上下班,这样才是你们眼里的正常人?或者当个名头响当当的总经理,说出去有面子,我就成了你们眼里的精英?我虽然这样游手好闲,脑子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考,便是你们认为的堕落?”
凌筱胆战心惊地望着他睁大了眼睛,好久,她才找到一句可以说的话:“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跟我说话?为什么要跟我说‘你们你们你们’的?”
“那我该怎么说?”赵言诚问,“难道不是你们觉得我很不正常,如果你认为我是正常的,那我绝对不会说‘你们你们你们’。”
凌筱一时语塞,半晌她又艰难地从脑子里找出一句话,“我没有认为你不正常,我只是觉得你因为心里难过,所以你才很消极。我是你妻子,当然有义务帮助你振作起来。”
“我是很难过,但消极却只是你认为的。”
“那么你说个理由,你为什么不想去上班?”
“理由我说过两遍了,我不想去!”
“只有小孩子才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凌筱气呼呼地说。
“当个小孩子有什么不好?”
“那我呢?”凌筱按捺不住地质问道,“别忘了你已经成家了,你有责任。”
“你跟云涛的口径还真是一致呢!”赵言诚依然不愠不火地说。
“又关他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的思想大概是一致的。”他甚至笑了出来,“你俩就是我说的‘你们’。”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否则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凌筱气不打一处来,摔下筷子和碗,跑到客厅去生闷气。
赵言诚终于肯舍下盘里的蟹,洗完手跟着到客厅,两条手臂搭着沙发边缘,对正生着气的凌筱说:“我是说真的,你好好考虑一下。”
凌筱蓦地转过头,凶狠地瞪着他,“你疯了,我不要跟一个疯子说话!”
说完她用双手堵上了耳朵。
“笨女人!”
赵言诚低声咕哝一句,转身欲走,背后传来一声怒斥:“你说谁笨?”
他回过身,看到凌筱恨恨地瞪着他,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嘛!真容易上当,也真没骨气,堵上了耳朵还留神听着别人的动静。”
“你——”正在火头上的凌筱看到他这样开心地笑,一时竟忘了生气,只惊讶地盯着他。
“早点睡吧!”他说,“你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那你呢?”
“我当然是也睡了。”
“我是问你明天怎么办?”
“明天?”他回过头来,玩世不恭地笑了笑,“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不等凌筱再次发怒,他已经走进了卧室。
凌筱对丈夫的转变除了惊诧以外,还掺杂着不安。她下班后如果看到丈夫在家,他常常是坐在沙发上,宁静而严肃地望着窗外沉思着什么。偶尔他会下厨做顿饭,凌筱问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他总是笑笑说:又不是什么难事!
最叫凌筱意外的是赵言诚的脾气全然不像以前那样暴躁,无论她把一个问题反复问他多少次,他每次都会很耐烦地回答,虽然他的答案总是模糊而不具体的。
有次凌筱故意试试他的脾气,胡搅蛮缠地与他争吵起来,他竟然一直笑着,时不时地哄两句,后来竟叫凌筱真的生起来,理由是他的态度太不正经了。
然而无论他多不正经,他们的婚姻生活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融洽过。赵言诚那副对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态度使他对任何事都能包容;他吊儿郎当,却能把凌筱哄得大笑;他把车给了凌筱用,自己出行坐公交车或地铁;晚上心情好时,他还会拉着凌筱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或是陪她看上一场电影。
现在的他就像是没什么事可以使他生气或急躁的,他的心情一直轻松愉快。
凌筱贪恋这难得的温馨,倒不去介意他成天东游西晃,父母那边问起来,她还劝慰老人家不要担心。她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可她也懒得去管以后要面对的那许多烦恼。
这样得过且过,日子捱到了春节。
年夜饭是在凌家吃的,大过节的,凌父心里虽然对女婿的散漫颇有微辞,却没有表露出来,一顿饭吃得还算和睦。
“言诚啊,”凌父给凌筱倒了杯酒,和蔼地说,“我有个老朋友刚调到这边的一家大型国企任老总,他以前是把筱筱当亲生女儿看,听说她成了家,一直想见见女婿,你看趁过年哪天,跟我去他家一趟?”
赵言诚不露声色地把酒喝了,即使他不抬头,也知道那一家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等着他回答。
他轻轻地放下酒杯,微微一笑,“好!”
凌父满意地把酒喝完,打铁趁热地说:“要不就初一?他家过年可不清静,我们趁早去。”
“初一清早我要去给妈妈扫墓,”赵言诚找到借口。
“对啊,我都忘了,看我糊涂的。”凌父虽然嘴上乐呵呵的,心里可怪着这个女婿看不清事儿,他接着又说,“那再看看吧,我们也得等人家有空。”
赵言诚答了声好就埋着头吃菜,老人家不问他话,他自己决计不主动开个口。
吃完饭,凌筱还在厨房收拾,赵言诚借口要上楼去找陪父母过年的云涛聊聊,匆匆走开了。
他一走,凌父便到厨房对着女儿发牢骚:“看看多不通世情?我这把年纪还运用关系想替他谋个好职业,他倒好,懵懵憧憧的像啥都不懂。”
正在洗着碗的凌母接过话来,“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人死都死了,再有孝心又有什么用,我看啊,那扫墓再怎么说也是个形式,言诚有那份儿心就好,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好才是顶重要的——”
“妈!”凌筱嚷着打断母亲的话,“您这样说,是不是我以后也不用去看您了?”
“要是我死了,只要女儿过得好,来不来我坟上看都一样。”凌母咕哝完又忙着去刷碗了。
凌筱生气地鼓起双颊,闷声不吭地擦拭案台。凌父叹了口气,摇晃着脑袋去客厅看晚会节目了。
【Chapter 23 单方面的选择是另一方必然承受的痛苦】
I
掀被子时,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奇异地感觉到昨晚残留着的温度。她又想起来了一些片断——赵言诚一直握着她的手,可他是什么时候抽离的,她却想不起来了。
在沈云涛的那个小房间里,赵言诚斜坐在床上,把脚翘在离床很近的书桌上,手里握着一罐啤酒,那姿势惬意极了。沈云涛则是坐在书桌上,脚踏着一把椅子,微倾着身,双手捧着啤酒。
“很怀念你这间小屋啊,”赵言诚说。
“在国外我也很怀念。”
“如果我是你,情愿一直住在这里。”
“我也想,但是这里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沈云涛说,“再说,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迟早得离开,总不能叫老婆孩子跟我挤在这么个小房间里。”
“所以,你很早以前就计划着,要发奋学习,努力工作,买一套大房子好娶老婆生孩子?”赵言诚不无揶揄地说。
“每个人不都是?”沈云涛说,“你现在也不是住着一套大房子?”
赵言诚的笑容敛住,喝了口酒便低着头状似凝思。过会儿他又说:“那套房子住着可不便宜,我是个茅草土墙屋也能住得下去的人,贵的房子住着真叫我觉得不合算。”
“你住得下去,未必凌筱就住得下去,她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是衣食无忧,没吃过什么苦头的。”
“是啊,一个独生女,怎么能指望她跟着吃苦头呢?”赵言诚无奈地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当初要是不分手,她才算是嫁对了人。”
“你又说这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沈云涛不悦地说,“不要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好好,我不说了!”赵言诚歉意地举起啤酒罐,同他碰了一下。
“你为什么还不去上班?”沈云涛想起凌筱向他提起过这方面的忧虑。
“每个人都要这样审上一回,我还是照样回答你:我不想去!”
“那你总得有点儿打算啊?”沈云涛试图与他好好沟通一次,“暂时休息是可以,不能一直不工作。你这么大的人了,不用我告诉你不工作就没饭吃的道理。”
赵言诚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道:“人活着如果只是为了吃饱饭那可容易多了。”
“人活着还要担负很多责任。”
“你愿意去担负任何责任吗?不管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赵言诚忽然问,“一直担负到人生尽头,骨化成灰,入土为安才会解脱?”
“当然愿意。”
“真是个好人!”赵言诚扯开嘴角笑道。
“比起你这个混蛋来,我的确是好很多。”沈云涛也笑着说。
赵言诚从床上站起来,把空啤酒罐放在书桌上,然后带着某种意义地用手轻拍沈云涛的肩,“好人,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得走了!”
“慢走,不送!”沈云涛随意地挥了挥手,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
夜里下起了雪,从空中霏霏地往下落,这精致而华丽的城市像个脸上搽了粉的女人,穿戴得金光闪闪,扭摆腰肢迎接新年前的狂欢。
赵言诚和凌筱出门时已经下得很大,纷纷扬扬的,给夜色涂抹上淡淡的白。
他们开了一段路的车,又在一条宽阔无人的大马路边停车,在雪中步行。
“新的一年了!”凌筱把帽檐拉高了一点,抬头笑着对赵言诚说。
“还差一个小时。”赵言诚回她一个温柔的笑容。
“那么斤斤计较干什么?”凌筱呵出一口气,“过半个小时应该就有人放新年的焰火了。”
“每年都如此,实在是没什么新鲜的。”赵言诚心不在焉地说,他微微仰头看着高楼上的灯光,注意力却并没有聚集在那里。
他们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赵言诚忽然转头问她:“冷不冷?”
凌筱点点头,“手很冷,戴着手套还是被冻僵了。”
赵言诚停下步子,抽出揣在大衣里手拉起她,替她脱下手套,轻柔地搓着那双冻僵的手。他一边搓着,一边抬起眸子柔情地凝视她。
血液循环加速,掌心里的小手慢慢有了温度,他重新给她的一只手戴上手套,握紧另一只手揣进他温暖的大衣口袋里。
“现在不冷了吧?”他问。
凌筱摇摇头,眼睛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她的心还浸润在那体贴的呵护里感动不已。
赵言诚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我让你幸福吗?”
“有幸福的时候,也有不幸福的时候。”凌筱小声说。
“不幸福的时候占大多数吧?”
凌筱沉默。
“也许你会说,生活就是有很多不如意的事。”赵言诚接着说,“可我想,你跟着我也许是最不如意的,因为我自己就活得很不痛快,怎么还能给你带来快乐呢?”
“你为什么活得不痛快?因为之前发生的事和妈妈过世?”
“不是,以前我也以为每个人都是像我这样,对生活只感到累赘和痛苦,可是——”赵言诚顿了顿说,“你相信这世上有断了一条腿依然可以很快活的人吗?我什么都不缺,爱了你十几年,最终你也嫁给我了,工作上我只要努力一点,就可以得到优厚的回报,然而我还是不快活。”
“即使爱我,跟我一起生活也令你不快活吗?”凌筱伤心地问。
“如果不考虑工作前途,物质享受和别人的目光,也许会很快活。”赵言诚面容沉静地望着飘落的雪花,“我们不是都经历过了,我不但不能给你幸福,也不能令自己快活,对你,我一直很歉疚。我觉得结婚后,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满腹牢骚的人根本不是真正的自己。”
“我也觉得,就像一个怪物一样。”凌筱斜挑着眉毛看着情绪低沉的他,忽然指着右边说,“啊!那里开始放焰火了。”
赵言诚顺着她的手看去,后颈顿时一阵彻骨的冰冷,他冷得打了个激灵,手绕到颈后摸到一把雪,同时口袋里被他握着的那只手正在试图抽出去,他反应极快地又抓回来握紧了,转身瞪着大笑的凌筱,此时又一团冰冷的雪无情地砸到了他脸上。
“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就这样欺负我的。”凌筱大笑不止,说话也断断续续,“这下可算是报仇了。”
赵言诚抹净脸上的雪,又开始清理颈后,他没有一点要发怒的迹象,清理干净后,竟是将她的手又拉回来,像开始那样搓热了才重新戴上手套。
“天这么冷不要玩雪,当心感冒!”他温柔地责备说。
“我看你心情很不好。”凌筱缓缓抬起眼眸说。
他摇头否认,“只是很想跟你说说话。”
“想说什么?”凌筱意外地问,“结婚两年多,你没有一次是愿意跟我认真说话的。”
“那时候不想说,整个人压抑极了,说出口的话都是带着情绪的。”他坦白说,“现在想说了,想让你知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希望你幸福。”
“我现在就很幸福。”
“这不会是永远。”赵言诚目光中含着一抹忧郁,“我很清楚,有个人比我更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一辈子。”
“什么意思?”凌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你也许不知道云涛现在有多痛苦,我却知道,我曾经也感受过那种痛苦,而他现在就比我那时痛苦上百倍,因为我那时看到的你是幸福的,而他现在看到的你却是不快乐的。”
凌筱低头看着脚下的雪白,等他说下去。
“你也没有忘记他吧?我知道你爱我,可是你也忘不了他。我和云涛,你无论选择了谁都不会主动离开,因为是你主动把我们三个人的鞋带绑在一起的。现在我并不是在推卸责任,然而你不能不承认,如果没有我,你和云涛当年即使分开,最终还是会走到一起。”
“你想说什么?”凌筱抬起脸,眸子里闪着泪光,“想说我是个朝三暮四的人?是,你和云涛在我心里分不出轻重,我想在你心里,或在云涛心里,剩下两个人都是同样重要的,谁叫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谁叫我们从来不肯接受三个人以外的人?谁叫我是女人,可以比你们多一个选择?”
“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赵言诚按住她的肩说,“说起这个仅仅是因为我想跟你剖开心来谈一次。”
“你还想说什么?”凌筱抽泣着问。
“我想跟你说,我不会再去工作了。”赵言诚说。
凌筱被他这句话吓得收回了眼泪,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问:“那你想做什么?”
“也许跟你以前一样,找一些不固定的工作来做。”赵言诚艰难地说,他坦然地迎上凌筱愕然的目光。
然而,凌筱在短暂的惊愕后便恢复了平静,“没关系的,反正我们不缺钱,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过上好一段日子。”
“这并不是暂时的打算,我计划这样过上一辈子。”赵言诚说。
“那怎么行?”凌筱的反驳冲口而出,“我们过得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以后还会有孩子,总得让孩子吃饱穿暖,受到良好的教育吧?”
II
“你说得没错,这真是让人伤脑筋啊。”赵言诚声音微弱地说,他觉得那些话实在是太难说出口了,便蹙眉思索着。
“这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呢?”凌筱说,“你看每个人不都是在工作嘛?能力强的赚的钱就多一些,生活质量也就好一点;能力差的,只要有份收入,他们也能安贫知乐。生活其实就是跟拉磨一样,不停地围着石磨转圈儿,才能获得食物生存下去。”
“世上的人为了钱和物质都甘于当头驴子,体力好又勤劳的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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