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侄女谨记。”
太后明眸微睐,冷笑道:“你若是以为有人跟听雪有过节,单单为难她可就错了。”
…………太后的话只说到此处,随后便以疲乏并退了自己的侄女。慕允潆咀嚼着那笑容里的深意,心绪纷乱告安出去,直到返回泛秀宫静坐良久,方才渐渐有所领悟。
听雪一事原本极小,却恰好触及到了皇帝的隐痛处,…………太后的几名子女当中,因睿亲王年幼体弱、湖阳公主又是女儿家,故而桓帝所得的疼爱是最少的。另外,桓帝从十岁起便身为一国之君,太后对其要求颇为严格,远不如对待另外一双儿女宽柔温和,母子之间少稍有亲昵之时,总是以就事论事的关系居多。
平时桓帝服侍太后事事尽心,已经不能单用一个“孝”字而论,对自己要求也是非常严格,只盼能够将所有的事做到最好,以得母亲一记青眼、一句称赞的话。偏生是自己挑选的皇后管教不严,致使下人对太后言语不敬,平日的辛苦努力如同白费,如此焉能不动气上火?
若说听雪罚到洗衣局也罢了,可是皇后也在其中受到不小的牵连,不仅惹得皇帝生气疏远,身边更是失去了左膀右臂,加上刚刚小产,这一连串的闷气生下来,只怕不是那么快能复原的。慕允潆想到此处,不由将原先庆幸的心思收敛了几分,只觉宫中处处暗流汹涌,还得时时处处都打起精神来。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忍不住想着,自己当初一门心思要到皇帝身边来,是不是从最开始就错了。
“不……”慕允潆轻声低呼,将自己猛地唤醒过来。…………这一切已经不能回头,任何游离的念头,都只会给自己带来意外祸事,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娘娘,怎么了?”花荞本来正在旁边添香,诧异回头,“娘娘方才说什么?奴婢没有听真切,是不是有事吩咐?”
“没什么。”慕允潆淡淡掠过,又问:“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花荞看了看水滴铜漏,转身笑道:“离晚膳的时候还有点早,娘娘可是觉得饿了?要不然先用一些小点心。”
“我不饿,派人去问一下皇上在哪儿。”
少时小太监回来,探得桓帝正在醉心斋歇息着。慕允潆让人将海棠香露装好,另外拣了几样精致的小点心,统共攒成一个三层的食盒,让花荞带上跟着自己。来到醉心斋时,候全先笑嘻嘻迎了上来,“瑜妃娘娘金安,皇上刚起来在看书呢。”
…………既然已经入宫为妃,那么就是断绝了其他所有的退路,心中不能生出半分退却怯意,只能勇往直前的一直走下去。慕允潆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保持恰到好处的微笑,进殿盈盈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你怎么想着过来了。”桓帝放下手中的书卷,指了椅子,笑着打量着食盒道:“都装了些什么,眼下又不是用膳的时候。”
“一些小点心。”慕允潆柔声答应,将各色小点心取出来放好,又轻手轻脚捧出海棠香露来,婉声笑道:“臣妾才去给太后娘娘请了安,回来有点饿了,估摸皇上也该用点东西,所以捎了些小点心过来。也没提前说,不知道皇上忙不忙?”
“忙什么?”桓帝笑道:“朕正好闲得慌,你来刚好。”
“都是皇上素日爱吃的,少用一点。”慕允潆先让宫人取了水,服侍着皇帝洗净了手,然后拈了一块松瓤的奶黄香糕,轻轻巧巧递了过去,“皇上尝尝,臣妾尝着觉得味儿还不错。”
桓帝随口趣笑,“原来你先偷吃过了。”
…………面前身着明黄龙袍的少年天子,眉目飞扬、洒脱骄傲,露出少有的笑容时更是让人迷恋,像极了那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那年爹爹五十大寿,皇帝以外甥的身份亲临慕府,自己素来淘气好动,便拉了姐姐一起出去偷看。姐姐是腼腆害羞的性子,在身后悄悄扯着自己的衣襟,不停的催着快点回去,说什么也不敢忘前厅多看一眼。正在踌躇之际,只听爹爹在门外笑道:“皇上圣驾亲临,老臣真是不胜惶恐。”
“二舅舅太客气了。”清澈似水的声音传进来,一名骄扬矜贵的龙袍少年迈步跨门进来,眉目精致的无可挑剔,更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湛湛威仪。
…………那边是自己的表兄,当今燕朝万千臣民叩拜的少年天子!那一刻,自己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心里突然没来由的猛跳了一记,脸上也有些微微发烫,不敢再看下去,赶紧拉着姐姐偷偷溜走了。
其实在自己年幼的时候,也曾和姐姐一起进宫叩拜自己的姑母,那是的皇帝亦是个孩子,少有言笑、亦不多话,留下的印象并不算深刻,完全不能与长成后的骄扬少年相比。…………与其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倒还不如……那是的自己是在太过天真,仅凭这一点点之念便欣然踏入宫闱。
可是后来,自己并没有顺理成章的册为皇后,而皇上的心意,也没有多少落在自己的身上。即便有姑母言传身教的指点着、庇护着,却仍如一个出入战场的新卒,面对满天弥漫的漫漫硝烟,还是有些不大熟悉风云变幻的要领。此时此刻,倒真有些羡慕尚未出阁的姐姐,凭着慕家的权势根基,有那个夫家敢轻视欺负于她?这一生,与姐姐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了。
“在琢磨什么呢?”桓帝笑问,“不是过来陪朕说话的么?怎么反倒自己发起呆来了。”
“嗯…………”慕允潆沉吟了一瞬,暗暗抑住心中的浅淡感伤,佯作认真笑道:“谁让皇上这般英武有神采,臣妾不知不觉就看的入了迷了。”
“看朕看得入迷?”桓帝朗声大笑,两道微扬的剑眉似要飞入鬓中,与平日的冷峻不同,眸中透出柔和之意,“朕看你是天天调弄花露,连说话也透着几分甜味儿,不过也好,朕也跟着乐一乐。”
慕允潆嫣然一笑,“只要皇上不嫌腻味就好,甜就甜罢。”
第二十四章 手足
桓帝连日为霍连之事烦心不已,连着好些天都没有好脸色,正在这当口儿,终于出现了一丝曙光般的小小线索。如今的京城九门提督…………慕毓泰,乃是太后长兄,早年曾在青州戍边领兵数十年,眼下京城防务也整治的十分恭肃。这日清晨,更是以超乎常人的敏锐判断,从一队送葬队伍的棺材里搜出活人,…………经过仔细盘问,竟然是霍连派来中原打探消息的奸细!
“回皇上的话。”候全打探消息回来,禀道:“那奸细如今关押在刑部大牢,昨儿已经用过刑了,只是还没招出更多有用的消息,刑部的人怕弄断了线索,所以今日暂时没有提审。”
桓帝冷笑,“先别弄死,叫人好好看住了!”
“皇上不用担心,太后娘娘已经将窦大人调了过去。”
“窦无宽?”桓帝念出了一个名字,候全跟着点了点头。
若说窦无宽这个人官职并不高,不过是个正四品的刑部酷吏,桓帝之所以能记得住他的名字,全是因为此人审讯时手段狠辣、令人咂舌,据说凡是经过他用刑的凡人,还没有一个撬不开嘴的。为此也曾有人参过窦无宽,说是非属良善之类,结果折子却被太后压了下去,言道人有所用、物尽其用,难不成还期望用仁爱感化犯人招供?
昔年,先明帝的三皇子齐王谋反,被抓后便是窦无宽用刑提的供词,半套刑罚都没用完,齐王便就原原本本全部招了。窦无宽有太后撑腰,行事更是无忌,不少权贵犯错之后都是饱受折磨、苦不堪言,引得不少官员深为痛恨,只盼着个机会除之而后快。
有人曾劝窦无宽,让他也为自己的今后多想一想,然他放声大笑,说是早就不奢望自己将来能够好死!对于这样的人,桓帝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但是对于他提取供词的能力,却是从来不曾怀疑过。
候全陪笑劝解道:“皇上先歇一歇,过几天刑部就会有好消息了。”
“过几天?”桓帝突然站了起来,想了想道:“也不便将犯人带来宫内审讯,既然如此,嗯………,不如朕亲自去刑部瞧瞧。”
“啊?”候全大惊,“皇上饶了奴才吧,回头让太后娘娘知道,奴才可怎么担待得起?便是师傅晓得,也一定会打死奴才的。”
“你怕你师傅多禄,难道就不怕朕?”桓帝瞪了他一眼,“少在这儿啰嗦,当心朕先打断你的狗腿!”
“皇、皇上…………”候全十分为难,赔着小心建议道:“可是皇上也不能就这么去,好歹也叫几个侍卫跟上,不然的话,皇上还是先打断奴才的狗腿吧。”
“朕回来再收拾你!”桓帝又气又笑,沉吟道:“启元殿的侍卫不能乱走,孙湛也肯定不能去……这样吧,路过侍卫廊时随便抓两个人好了。”说完,便满心兴奋的换了家常衣袍,只说四处随便走走,带着候全从侧门悄悄溜了出去。
“喂,你们两个过来一下。”候全在侍卫廊口子探头,小声招呼。
两名青衣侍卫走了过来,桓帝打量了一下,看着其中一名身形清瘦的年轻人,想了想道:“朕认得你,前些日子在西林狩猎的时候,你还得了头赏,叫颜、颜什么来着……”
“回皇上的话,微臣颜忻夜。”
“对,就是这个名字。”桓帝挺喜欢这个不卑不亢的侍卫,笑道:“先时南疆的那件案子,朕记得仿佛也是你破的,功夫又好,是个堪当重用的人才。”
“多谢皇上夸奖。”晞白欠了欠身,问道:“皇上亲自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桓帝笑道:“没什么,想让那个你们俩陪朕去刑部一趟。”
另一个侍卫面露怯色,晞白并太不熟悉宫中诸多规矩,倒是不觉有什么不妥,点头道:“是,微臣一定护得皇上周全。”
桓帝更加高兴起来,赞道:“朕就喜欢你这样爽快的人,一点也不忸怩。”
晞白又道:“皇上这身打扮,肯定是出不了宫门的。”于是回去找了一套备用的侍卫服,正好二人身量相仿,桓帝穿戴妥当,几个人大摇大摆来到东华门。候全只说是奉命出宫办事的,宫门的侍卫并不认得桓帝,因此验过腰牌便将人放了出去。
到了刑部大门,少不了有事一通盘问之语,候全故技重施,说是皇帝派过来打探霍连奸细消息的,这原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没费多少口舌便就允许进入。
桓帝往里走了一段路,笑道:“呵,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
候全苦笑道:“皇上还是快一点,等下……”
“闭嘴!”桓帝低声断喝,也不待候全叩头请罪,便急急朝众人道:“来人了,都快点藏起来!”
几个人往路深处跑了一小段儿,结果对面是一堵高墙,眼见无处藏身,晞白急中生智道:“不如一起翻过墙去,先躲一躲。”
“啊?这么高。”候全望着一人半高的红石砖墙,咽了咽口水。
桓帝却笑:“嗯,好主意!”
晞白不知道皇帝也会武功,正待相帮,桓帝早已身形一轻,接着树枝掩映翻身跳了过去。另一个侍卫拉起候全,接着晞白在下面发力,二人也翻上了高墙,突然听见“啪嗒”一声,原来是候全的帽子掉了下来。
晞白刚刚拣起软帽塞入怀中,便听对面远处有人喝道:“什么人?出来!”虽然彼此相距甚远,然那人中气充沛、声音凌厉,即便是远远随风飘送过来,仍有一股威慑人心的决然气势。
晞白情知自己藏不住,只得现身上前道:“侍卫颜忻夜,见过云大将军。”
“是你?”云琅反倒意外怔住,不解问道:“公子不是回了外省,何时入京?怎么又还…………”他打量着晞白身上的侍卫服,显得颇为讶异。
“承蒙大将军记挂,自去岁入京已经半年多了。”
“哦。”云琅笑了笑,又问:“既然身为侍卫之职,你怎么不在宫里待着?”
晞白不善撒谎,只得含混回道:“方才领了圣旨过来,询问一下霍连奸细之事。”
“原来是这样。”云琅点头,看着晞白胸前衣襟微微一笑,“你回去告诉皇上,霍连奸细一事刑部会尽快查清,等到卷宗整理妥当,即刻便会有人呈上去,不用太过担心。”
“是。”
云琅又笑,“上次公主还说要好生答谢你,埋怨我没有留住人,既然你如今在宫中供职,有空不妨到舍下坐坐。”
晞白微笑回道:“好的,多谢大将军盛情相邀。”
云琅转身带着人离开,晞白站着等了片刻,纵身一跃翻过墙去,朝桓帝问道:“皇上,现在还往里面去吗?”
“还去什么?”桓帝叹气直笑,从晞白胸口抽出候全的帽子,“你刚才早就露出马脚了,云将军看见宫中宦官的衣物,必定猜到朕也在附近,方才的那番话就是说给朕听的。”顺手将软帽摔在地上,侧首斥道:“都是你个蠢材碍事,笨!”
“是是。”候全低头陪笑,“全怪奴才不中用,误了皇上的大事。”
“算了,还是等刑部上折子罢。”桓帝没有多做喝斥,因为令他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上下打量着晞白,问道:“你跟云将军很熟吗?听他方才的口气,像是非常的赏识你呢。”
“也不太熟。”晞白敷衍道:“只是因为偶然帮了个小忙,所以见过一面。”
桓帝想不出以云琅的身份,眼前的年轻侍卫能帮得上什么忙,但也不便深问他人的私事,因此笑道:“多亏你们认识,不然今天只怕脱不了身。”
候全一副可怜兮兮的苦瓜脸模样,愁眉苦脸道:“回头云将军跟太后提起,奴才只怕少不了一顿板子了。”
“打你也是活该!”桓帝气笑,不过想到自己也少不了要被训话,还真是有点头疼起来,琢磨片刻决定道:“这样…………,我们先去一趟乐楹公主府再说。”
“啊,还要去公主府?”候全咂舌,被桓帝狠狠瞪了一眼。
乐楹公主府的家奴见惯宫中来人,大都认得候全,只是眼下不伦不类的跟了三名侍卫,往常还真是没有见过。候全耷拉着脑袋,抢先跑到内厅请安,“见过公主殿下。”然后悄悄近身附耳,“那个……今儿皇上也来了。”
乐楹公主略显诧异,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桓帝笑着进门,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回头小舅舅回来,姑姑可要帮着劝几句,朕等下就回宫,不会在外面闲逛的。”
乐楹公主见他一身侍卫打扮,不由好笑,“都说皇上是少年老成,最稳重的,照如今看起来,倒跟月儿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桓帝笑了笑,问道:“月儿呢?”
“在后面呢。”乐楹公主笑道:“皇上稍坐一会儿,我去把月儿叫出来。”突然瞥见了旁边的晞白,眸中闪过一缕讶异之色,怔了怔,倒是忘了说话。
桓帝没大留意到如此细节,已经起身道:“姑姑不用忙,朕自己过去瞧瞧月儿。”
桓帝来到后院时,恰巧云枝正在里面清洗头发。候全禀明了身份,公主府的侍女慌忙进去传话,只听一串“嗒嗒嗒”的脚步声,云枝一溜烟跑了出来,慌得奶娘在后面喊道:“郡主……先把头发擦干了再出去。”
“皇帝哥哥!你是专门过来看我的么?”云枝一身娇粉色的茜罗纱衫,乌黑的头发还湿答答的贴在小脸上,与白皙的皮肤相衬,宛若一个精致可人的白玉瓷娃娃。
桓帝见她光脚木屐的站着,不免好笑,“越发胡闹了,怎么连绫袜也不穿上,虽然你年纪还小,也没有女儿家光脚乱跑的道理。”
“有什么关系,皇帝哥哥又不是外人。”云枝不以为然撇了撇嘴,振振有词。
桓帝被她说得无话,只好拿了干净棉巾给她擦头,笑道:“好,没关系。只是得快点把头发擦干,衣裳穿好,不然等下就该着凉了。”
奶娘惶恐道:“皇上,还是奴婢来罢。”
“好。”桓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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