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她也一向依靠媚人这个大姐姐遮风挡雨惯了,这会儿陡听见媚人要走,忽然失了主心骨一般懵了,稍一愣神就哭开了:“这可怎么好,姐姐犯了什么错了呢,怎么也叫人撵出去了?姐姐服侍宝玉一向细致周到,不如我们一起去求宝玉去,让他去跟太太讲讲情,好歹让姐姐留下才好!”
媚人被她一哭也勾起了辛酸,想着自己离了这里未必不好,因擦干了泪水,笑道:“胡说什么,我可不是犯了错被撵出去,我是因为老太太恩典,脱了我一家奴籍,自此就是个自由人儿了,这可是无上的恩典,别人还求不来呢,你倒在这里混说。”
晴雯见媚人如此说法,细想了一想觉得颇有道理,只是她心里舍不得媚人这个好姐姐,小手抹泪,期期艾艾哭着,一阵翻箱倒柜,把自己一向藏着掖着,不舍得戴的几样银首饰拿了出来,让媚人挑拣:“姐姐即使这般说法,我也无话,我无父无母无人疼爱,姐姐一向待我比亲姐姐还好,我也没什么东西好报答姐姐,这些虽然不值钱,却是我的心爱之物,凭姐姐喜爱什么拣几样去,也是我们姐妹好了一场。”
媚人见晴雯说得可怜巴巴,也不客气,挑一跟金包银的挂珠钗儿插在自己头上,却把自己手上一只翡翠玉镯取下戴在晴雯手上:“知道你一只眼热我这只手镯,虽然这玉镯有些瑕疵不值什么银子,难得你喜欢,我就送给你做个念想,从今后见了这玉镯就把我寻常所说的话儿仔细思忖思忖,切勿错了念头害了自己。”
晴雯才刚十二岁,似懂非懂,却也知道媚人为的自己好,因点头应下:“我会记得姐姐的话,只是姐姐要往哪里去呢,今后还能不能见面呢!”说罢又哭,媚人忙安慰道:“我左不过在这京里安身,定会见面的,不许再哭了,我这是往好处去了,你可别哭得我走背运儿。”
晴雯这才破涕而笑,当晚,姐妹俩而眠,又是一番交心谈心,晴雯受教不少。
翌日一早,宝玉的奶妈李妈妈周瑞家里奉王夫人之令过来监督媚人收拾行李,以防她夹带物品。宝玉这才知道媚人也要走了,顿时眼泪就下来了:“你们一个个都走,留下我做个孤家寡人算了。”
那边黛玉房里也得了消息,因为紫鹃与媚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匪浅,闻听媚人出府,顿时红了眼圈,与黛玉告假,要去与媚人作别。
黛玉初来时,在碧纱橱里住了半年有余,期间媚人没少照顾与她,一时听闻媚人要走,心里也不落忍,自从被人说她白吃白住,她也知道些世俗经济,知道穷人日子难熬,因吩咐紫鹃道:“我去年生日之时得了好几件夹袄子,棉袍子,当时衣衫嫌大不合适,我也没上过身,你收在哪里了呢,那些衣衫颜色太素,横竖我现在也穿不着了,你拿去送给媚人罢,让她或是自己穿也好,或是拿去送礼也好。”
黛玉遇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稀罕,直道人家送她,媚人也可以拿去送人做人情。却不知道寻常人家可送不起这样的礼。
紫鹃可是知道那些衣衫,都是上好的料子,就是那棉袍子,也是内造的细棉纱,内胆絮的桑蚕丝,外面有钱难得买,少说一件要值好几两银子,穷人家吃喝一年也尽够了,心里欢喜,忙一福身:“我替媚人谢谢姑娘了。”
紫鹃欢欢喜喜要出门,黛玉略一思忖又吩咐道:“凤姐姐不是多给了我们这屋里三吊钱么,还剩多少呢,都拿去给她罢,我们自己省省就是了。”
紫鹃欢喜无限,再一福身:“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黛玉一笑:“早知道你这么喜欢,我就不该左手来钱右手撒了,攒到今日多帮她几两,我们紫鹃也好多谢我几次呢。”
紫鹃这里见黛玉越来越开朗,心里万分喜气,急忙一福身,撒腿就跑:“不多说了,怕要碰不上了,姑娘请宽坐,我很快回来。”
黛玉一向倚重紫鹃,见她这般高兴,心里也欢喜起来,放下书本,出了一回神,她如今常常在凤姐面前走动,家务之事也听了那么几耳朵,知道丫头出府都有一定之规,心里不免有些奇怪,这宝玉房里最近怎么连连放人呢,先是袭人,这回又是媚人,且她们岁数又不大,不到出府年龄,心里想着,慢慢起身,摇摇摆摆走到贾母房里来了。
恰逢贾母正在吩咐鸳鸯事由,见黛玉来了,怕她听到什么疑心,因笑道:“并无什么,只是你凤姐姐为了替宝玉积福行善,放了几个丫头仆妇出府去了。”
这种事情,黛玉早有耳闻,一般大户人家都是这般,就跟庙里放生一个道理,想着宝玉积福原该就放宝玉的丫头,这一想呢,心下也就释然了。
你道贾母吩咐鸳鸯什么呢,原来贾母知道媚人无亲无友,虽在宝玉房里管理衣物接近十年,除了月钱与主人家赏赐,并没私藏一钱银子,十分怜惜媚人这个有骨气女孩儿,不仅赏赐了安家银子,又让鸳鸯传话,把媚人的铺盖行李也赏了她带出府去。
媚人出府之时来给凤姐磕头辞行,凤姐这里攒着一张京郊小庄子房契在手里,一时放下,一时拿起,只是犹豫不决,平儿咳嗽一声,凤姐遂收起房契,笑一笑道:“平儿,取二十两银子来。”
媚人得了出府的恩典,早已经去辞别过老太太,太太了,只太太没见,老太太慈祥,知道媚人冤枉,赏了媚人几身衣服,包了二十两银子,嘱咐她回家好好过日子。这会儿见凤姐再赏,不由泪流满腮,连连磕头:“谢谢奶奶,媚人活着一日就是奶奶给的一日,奶奶但凡有事驱使,媚人纵死不辞。”
凤姐点头笑道:“些许几分钱,且不值得这番话,去吧,安顿好了给平儿报个信儿。”
媚人从凤姐院子里出门,迎头正碰上特特来此等候的紫鹃,紫鹃不免把媚人埋怨几句,怪她不顾念姐妹情分,不早些说,姐妹们也好聚聚,又把前来送行的晴雯责怪几句。
晴雯眼圈一红:“我只顾着自己伤心了,旁的的就忘了。”
紫鹃嗔她一下也就罢了,并不当真怪她什么,忙把自己手里包裹往媚人手里一塞,压低声音道:“这是我们姑娘让我给你的几件夹袄棉袍子,{奇}都是新的没上过身,{书}你拿去自己穿也好,{网}当几个银子也好,还有这里三吊铜钱是我们姑娘给你的。”
媚人没想到黛玉寻常待人清清淡淡,行起事来却有情有意,忙着要去磕头,紫鹃忙拦了:“我们姑娘最不耐烦人家絮絮叨叨了,刚才我已经替你谢过了,倒招了她一番嘲笑,你有心谢我们姑娘,遇到庙宇替我们姑娘求一声平安也就是了。”
媚人摸把泪,对着贾母的房舍一福身:“你替我谢谢林姑娘,说我给她磕头了。”
紫鹃又掏出一个荷包递给媚人道:“这里有一两银子,是我攒下的私房钱,你拿去好歹帮补一些,买些碗筷也是好的。”
媚人忙着推辞:“这可不行,你家里父母虽然放出去了,日子也不富裕,你家原为了你弟弟要上学读书才出府的,正要银子,我怎好要你的银子呢。”
紫鹃抽抽鼻子,抹抹泪:“我家虽不富裕,却比你家里早出去些时日,林姑娘待我也好,时时帮补一些,我们家在这里亲戚也多,比不得你们一家孤身在此,我的月钱每月只留两钱银子零用,这些是我父母每月留给我的零用积攒而成,我在府里也用不上,你别嫌少。要知道这一出去样样花钱,这些银子虽帮不上什么,却是我的一番心意。”
继晴雯麝月紫鹃三人之后,又来了迎春房里的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老太太跟前的鸳鸯、鹦鹉,齐齐一堂都来送别媚人。
各人都有包裹奉上,也有小姐赏赐的,也有丫头们自己攒下的东西,媚人脚边一下子就多了好几个包裹。
媚人还能说什么呢,一时落泪不止,一时又笑颜盈盈。
前来送别的紫鹃、晴雯、司棋、绣橘,侍书、翠墨、鸳鸯、鹦鹉也是一般模样,姐妹们抱成一团哭哭笑笑,呜呜嗯嗯。
她们一班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们,只有彩云、金钏儿、玉钏儿,平儿、丰儿、碍于王夫人没敢来送。
凤姐这里听闻媚人出府盛况,不免唏嘘感叹:“这人跟人就是不同呢。”
人不分贵贱,有志方高
媚人父母在凤姐关照之下,已经提前进京了,这对老实人也不知道她们还有获得自由之日,自是欢喜无限,只倒是菩萨保佑,口里直念‘阿弥陀佛’。
这会儿他们双双来贾府后街等候女儿出府,因她们想着媚人一个做丫头的能有多少行李呢,多不过一个包裹,若得了主子缘分,了不得主家再赏赐一个铺盖卷,遂空手而来。
谁知到了一看,却见女儿媚人被一群花红柳绿的丫头们簇拥着,除了铺盖行礼,脚边上光是包裹就有六七个之多,而且个个是那么鲜亮,比那庄头家里出客所提包裹看着贵气多了,两个老实人百感交集,眼泪哗哗的滴落。
却说媚人之母被一群漂亮丫头围着‘大娘,大娘’的叫着,心里甜津津的,忙不迭点头答应,挨个握着姑娘们的手,爱之不及。
媚人父亲老钱头见行李颇多,忙去租了一辆独轮车来使唤,紫鹃姐妹们帮着媚人把东西上车码好,媚人一家子与府里姐妹们挥泪而别。
晴雯尤其哭得厉害,哭得媚人有些走不起身,一再安慰晴雯,等自己安定了,就捎信给她及姐妹们,紫鹃鸳鸯等又好一番劝慰,晴雯方止了哭声。
媚人与父母会合后,就在后街尽头赁了一个小院子,问老板家借了笤帚,内外打扫一番,就着主人家提供的半旧家具,打开铺盖行李,再去买了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调料,一家子就算安定下来了。
媚人父母老实巴交,只知道做农活为生,她们本欲回乡间租种土地讨生活,是媚人说了凤姐大恩,他们老家也无亲友,这才留下了。
凤姐这里有意要结束放贷,吩咐旺儿慢慢回收到期的本钱,旺儿便常常在这一带街面上走动,恰见媚人租赁这一片落脚,便告知了凤姐不提。
媚人父母原在庄上时,就专门分管蔬菜地,对蔬菜一行很熟,他父亲老钱头便做起了贩卖蔬菜的营生。
媚人想着自己一手好针线,加上自己攒下的体己衣料,临别主子们赏赐姐妹们帮村的衣衫,大都是没上过身得东西,现在出来了,贫民百姓穿布衣,这些绸缎类的好衣裳也穿不着了,便拆了几件没上身的衣衫,绣成手帕、肚兜,荷包,香囊之类的精细物件儿,让她母亲在巷子口一家鞋袜店铺门边提篮叫卖,因布料上乘,绣花鲜活别致,她母亲又和气,渐渐的生意一天好似一天,一天也能挣下几分银子,媚人一家子所挣银两,足够一家人嚼谷尚有些许有余。
凤姐老太太赏赐的银两,媚人没告诉父母,也没动用,想着再积攒些银两,今后或许可以买上几亩土地,做个安身立命的根本。
媚人父母本分老实,也没什么算计,一切但听女儿做主。媚人性格爽朗,人长得标志,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自己虽然一身粗布衣衫,却也时时打扮得利利索索,看着就精神爽利。
她品行纯良,不会捧高踩低,无论老幼贫富,见人有难就伸把手。她又女红出色,左右邻居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爱与她搭讪说话,或是到她家里请教花样描绘,或者丝线搭配。媚人也不藏私,总是细心指点。这一来,她家里的绣品生意非但没减少,反而因为邻居们口口相传,媚人的名声越来越大,临近几条街的小媳妇大姑娘们,都这来这里挑选所需绣品丝绢,是以,媚人家绣品摊子的生意越来越好。
她父母也是实诚人,做生意又公平,寻日买菜,只会多给人家几根葱蒜、几棵菜,断乎不会缺斤少两,很快跟左右邻舍熟识起来,邻居们虽然做着五花八门的营生,却都肯照顾媚人家里的生意,很快一条街的邻居都爱上媚人家里的菜摊买菜。一家子的日子很快顺畅起来。
六月间,媚人等一家子生活上了正轨,便亲自绣了几条富贵牡丹的绸缎手帕子包了,又把自己父亲从乡下淘换回来的新鲜水果,装了几大篮子,送到贾府后街托林之孝家里,托他们转交给府里各位主子及一般小姐妹们,并特特传信于平儿,告知了她家具体地址与他们目前的生活情形。
其实媚人所说这些,旺儿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听得媚人所说与旺儿所说对上了,心中暗暗嘉许。
就是老太太得了媚人孝敬新鲜水果,又听凤姐说了媚人一家情形,也点头称赞:“是个有脾性的丫头,她这里既没有根基,到底我们府里出去的,府里能照应就照应她些。”
凤姐自是点头答应了。
回头再说袭人,宝玉生日那一日各处忙乱,一直到午饭后略有闲暇时,平儿才请凤姐示下,让人捎话,让袭人悄悄先到后街林之孝家里藏起来,自己插空子出去与她见了一面。
平儿的意思,这一面无论如何要让袭人打消回府的念头。
谁知袭人见面就不停口的询问宝玉的情况,问自己走了,他吃的可香,睡得可安稳,衣服穿得暖不暖和,身子好不好,犯了病没有。
平儿根本插不上嘴,只好等她啰嗦完了方摇头劝说:“你已经小死一回人了,怎么还是这般死心眼呢,这府里各人一番心思,恨不得吃了对方才好,你如今得了自由,不说走的远远的去过自己的日子,还惦记宝玉做什么,他难道还少人服侍吗。”
袭人哪里听得进去呢,噗通一声给平儿跪下磕头如捣:“平姐姐,你帮帮我,救我一命罢,你替我求求二奶奶,求求太太,让我重回宝玉身边去,我心里只有宝玉,倘若让我嫁给旁人,我只有死路一条了。”任凭平儿怎么劝说,袭人只是不听,口口声声要回贾府。
平儿顿时恼了,厉声叱喝:“你个糊涂东西要作死,你且自去,我绝不会帮你,府里事忙,我是偷空出来,也该回去了,我今日到此,就算是全了我们姐妹情分,今后你也别再找我,找我我也不来,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平儿这里别了袭人,气愤愤回府而来,把会见袭人经过情形,一一说与凤姐,凤姐听了一阵冷笑:“枉你这番好心好意,偏遇她个不知死活的奴才,你也尽了心了,今后再别理她。”
平儿虽答应了凤姐,暗地却长吁短叹好一阵子,后来再没听见袭人消息,估摸着她是不是已经醒悟了,这才慢慢放开了。
袭人这一点米粒之花,并没有她自认为那般重要,她是否残败,并不影响贾府的欣欣向荣。贾府的主子们照样金樽玉贵,照样沉迷在纸醉金迷的日子里。当然这里面只除了凤姐。
凤姐的生活异常充实,每日忙碌,不得空闲,除了议事厅理事,大力一家子吃喝拉撒,还要每日奉承贾母,时不时要去黛玉房里关心一番,或是叫了黛玉来说会子话儿,话里话外提点黛玉,无论老太太太太如何说了无须多礼,嘱她每日务必要去王夫人房里一趟请安问好,且别叫人挑理儿,或是给人留下背后抹黑的机会。
黛玉知道凤姐说话必有所指,一早一晚坚持到贾母王夫屋里请安问好,倒也时不时碰上宝钗母女。薛宝钗虽然时时当着黛玉与她母亲摩挲亲热,黛玉因被凤姐打了预防针:“妹妹失母,她失父,做不过是父母不全,她比你还多个混账哥哥,妹妹有什么好羡慕她呢。”也没觉得什么心酸难过,反而是不大愿意再见她们,空闲时间多半来找凤姐迎春消磨。
凤姐背人处,也时常人点宝玉,叮嘱他喜欢林妹妹放在心里就好,犯不着人前拉拉扯扯,弄的人尽皆知,与林妹妹清誉有碍。只是宝玉左耳进右耳出,不当回子事情。凤姐也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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