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的日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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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澜的日记1-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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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分辨出来一些零散的词语,却无法将它们组合成完整的句子: 

小冬,亲人,唯一,毕业,成家。 

小冬,毕业,成家。 

我用嘴贴近父亲的耳,也用同样轻微的气息告诉他:我知道了,爸您放心吧。 

我的语气竟然坚定且平静。这出乎我自己的预料。 

父亲的嘴角于是便凝固了。 

还有他的睫毛,他鬓角上的白发,他额上的皱纹。 

都凝固了。 

我突然感到这房间里无比的闷热。 

北京夏天的傍晚,难道一直是如此闷热的么?那些傍晚,我时常坐在我家的顶楼。那里曾经看得到古观象台和那下面徐徐开过的列车。 

我曾经站立在我家阳台的护栏上,伸开双臂,注视着那徐徐开过的列车。然后,父亲把我从护栏上拖下来,他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声音虽然响,却不很疼。 

我时常留连在我家的杂物堆里。父亲把我锁在房间里,那里便是我的儿童乐园。那里,我发现了阿澜的日记,从此,我的脑海里便充满了澜,辉和伟的影子。 

他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难分难离。 

然而,我却不曾经常想起父亲。他的身影,从未在我孤独而自私的梦境里出现过。 

只有那个炎热的暑假,当我把他抛下,独自提前赶回学校去的时候,我心里是曾经想念过他的。然而,那想念里还夹杂着埋怨。那时我以为,父亲不再需要我了。我却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我是如何地需要着父亲。 

那次的想念也是非常短暂的。我很快便见到了佳慧和伟,他们清晨一起从他的宿舍走出来。 

我于是又坠回那狭小的世界里,那由澜,辉和伟所编织的世界里。 

直到今天,我才突然发现,我是如何地忽视了他我的父亲,一位日渐憔悴的老人,他的白发就如同天坛公园那被白雪覆盖的土地了。 

然而,他的白发现在却已经凝固了。凝固得如此彻底,这炎热的夏夜竟也无法将它们融化! 

我伸出手,握住父亲的肩。我要帮他翻一个身。 

这样热的天气,他已经用这个姿势躺了很久了。 

这许多年,我从没为他做过什么。 

连他对我讲过的话,我也是不曾记住的。 

我身后变得嘈杂起来。有人抱住我的腰。他正企图把我从父亲身边拖走。 

我挣扎着。 

我只不过想帮父亲翻个身,这样闷热的天气,他已经很长时间这样仰面躺在床铺上了!! 

围绕在我腰间的臂膀非常的有力,渐渐拉开了我与父亲的距离。 

隔着空荡荡的房间,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是安详的。 

他似乎并不感到炎热。他的额头上没有汗水,只有凝固了的皱纹,层层叠叠。 
我平静些了。 

片刻间,我心脏上的负累似乎也减轻了些,那些曾经失去的感觉,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把脸埋在手掌里。 

泪水便从指逢间洩了出去。淌过手背,痒痒的。

15 


这一天夜晚,我独自留连在我家的楼顶。 

我上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而且还微微飘下雨滴来。傍晚的闷热被夜风扫得一干二净。 

从何时起,北京的夏也会飘起绵绵的细雨了?我的记忆里,搜寻不到如此的夏夜。 

我想,这样的雨夜,以前必定也是有过的。只不过在我丝毫不可靠的记忆中,夏夜如若不是闷热里混着满耳虫鸣,便是狂风大作,雷电交加。 

如同我在蜡烛前阅读阿澜的日记的那一夜。 

而如今,却在飘着细雨。细得令人分不清到底是在下雨,又或是身在云雾里面。 

我于是独自站在这细雨中。这一夜没有虫鸣,只有楼下二环路上匆忙的车声,还有远处灯火通明的工地上隐隐的持续的咆哮。 

无数漆黑的楼影,正偷偷从四周成长起来,越长越高。如今,站在这五层高的楼顶上,却仿佛站在丛林之间一小片狭窄的空地上了。 

站了很久。腿有些酸了,我便坐下来,坐在硬硬的楼板上。 

我双手环绕着膝。 

这一次,我不曾站在顶楼的边缘,也未曾展开双臂。生平第一次,当看到脚下穿梭的车灯时,我感到有些怕了。那些车灯,它们自顾自地繁忙着,不曾意识到身边耸立在黑暗中的那一幢幢楼房里,会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它们。 

我有些害怕站在边缘。我并不害怕坠下去,我只是担心会打扰了这些穿梭着的车辆。它们原本不曾在意我的存在。打扰它们,应该是件很尴尬的事情。 

而且,没有父亲的阻拦,我许是一定会坠下去的。 

母亲离开的那天,也不曾有人留意我。我于是独自从阳台的护栏上爬下来。 

如今,父亲也离去了。 

楼板被雨水打湿了。冰冷的雨水,已经浸到我裤子下面的肌肤了,那凉的感觉,便如千百只蚂蚁在爬,不多久,就爬进心里,爬进骨头里。 

遇到了心肌和骨髓,它们便立刻啄食起来。 

是谁饲养了这些微小的昆虫,却又让他们来啄食我呢? 

是父亲么?是母亲么?是阿澜的日记吗?它们不止一次地光顾我了。 

然而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啄食着我的身体。这样说来,就是我在饲养它们了。是我用自己的肌肉,自己的骨髓,在饲养着它们了!我理不出头绪了。 

我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楼顶,让这些寄生虫肆意地啄食着我呢? 

而且,还是在这样下着小雨的夜里。不如离开吧。可是离开了,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楼下么?那苍白的街灯下面么? 

又或是我家的阳台?那个堆满废弃的杂物的家里么?那个我寻到阿澜的日记的家里么? 

那仍旧是我的家么?可是父亲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永远也不会回去了。 

毕竟,今夜这顶楼上是看不到星光的。于是我下定决心要离去了,此时背后却响起脚步声来。 

步伐很沉稳,似曾相识,难道是父亲么?他仍旧不放心我独自站在高处么? 

我却无力回头。千万只蚂蚁仍旧在啄食着我的骨髓,我的肌肉。 

而且,我有些惧怕,我的任何动作,会打断那沉稳的步伐,然后就在这漆黑的下着小雨的夜里,永远的消失了。 

于是我便克制住自己的身体,维持着已经僵硬的姿态,任由那些蚂蚁啄食着。 

那脚步终于停止在我身边。 

我仍然注视着二环路上穿流的车灯。他紧贴着我徐徐地坐下了。 

然后,他伸出手臂,勾着我的肩头。 

隔着我被雨水打湿的衬衫,他的手臂是那样的温暖。 

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烟的味道了。 

一时间,千万只蚂蚁,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一古脑涌入鼻腔,然后便化作泪涌了出来。 

他的手臂轻轻地用力。 

我的身体早已被那些微小的昆虫啄食得如海滩上风干的沙堡一般,此时便彻底地坍塌在他坚硬而宽广的怀里了。 

我企图克制住自己。然而那些蚂蚁化作的泪,却洪水般一直倾泻着。我更加痛恨自己了。 

即使是风干的沙堡,又如何能够坍塌在最温柔的海风里? 
况且,我仍旧是憎恶着他的。因为他,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我的父亲。 

我的泪,怎能浸湿他的衬衫? 

然而,风干的城堡已变作散沙,我无力挣扎。 

他的怀如同我记忆里的一样。为何这些我却不曾忘记呢? 

他抚摸着我的背,轻声地告诉我:小冬,你瘦了。 

我沉默,他便也沉默了。 

多少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和他,也在这里。他用手臂圈住我的身体。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耳。 

那一夜,我在蜡烛下读阿澜的日记。 

那一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为什么?我该死的记忆,这许多年,就让我一直记忆着这些?却不曾记得离开北京的那一夜,父亲曾经对我讲过的话? 

我终于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他也丝毫没有挽留。 

我们仍旧肩并肩坐着。我的肩紧挨着他的肩。 

细雨已经停了。二环路上的车灯几乎消失了。偶尔出现几盏,也是匆匆忙忙地飞驰而过。 

渐渐的,天边出现了一条白色的光带。 

我说:天亮了。 

他说:是呀,新的一天。应该是个晴天。 

于是我们开始不紧不慢地聊天。如同两个和睦相处多年的邻居,在家门口不期而遇,却又丝毫不觉得惊讶,因为都没有急着要做的事情,所以就坐下来闲聊一般。 

他告诉我,他和佳慧已经结婚了,就在上周。 

他还告诉我,佳慧正在联系出国,而且,密西根大学已经录取她了。只是手续还没有办妥,一周后就要去签证了。 

他又说,和佳慧结婚,就是要赶在她出国之前,这样,他很快也可以到美国来探亲了。 

我平静地听着。那些曾经潜伏在我身体中的蚂蚁,似乎已化作泪水流光了。 

然后他说:小冬,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我和伟,我们又会经常在一起了。 

我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我记得,这句话我是曾经听到过的。 

是伟曾经对我说过,还是在阿澜的日记里读到过呢?又或是在梦里曾经听到过呢?如果是在梦里,就讲不清是谁说过的了。也许是伟,也许是辉。 

现在,就在我家的顶楼,面对着天边一片绚丽的朝霞,我又听到了这句话。 

然而,他已经和佳慧结婚了。 

然而,父亲对我说过:毕业,成家。 

我苦笑着点点头,然后告诉伟,在他来美国以前,我会好好替他照顾佳慧的。 

然后,我忆起应该和他道声谢谢。因为他一直照顾着父亲。 

终于,朝阳从对面的楼顶跳出来了。耀眼极了。果然又是新的一天。 

晴朗的一天。

16 



我在北京只停留了一周。机票的时间本是如此,订票的时候,我原本料定是要延期的。可如今却不需要了。 一夜间,我的家仿佛就从这座正在成长的城市里消失了。 

就是那一夜,我和伟静静坐在顶楼。当朝阳从对面楼房的背后跳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于是我便有些急着想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走的时候没有人到机场送我。 

伟曾经提出来,但我拒绝了。我走的那天,佳慧应该是去美国领馆签证吧。我于是对伟说,你不要送我了,还是去陪她吧。 

他点点头。 

这些都发生在那个清晨。我们一起从我家的顶楼上走下来。 
我们只见了那一面。很久很久的一面。因为整整一夜,我们共同坐在顶楼,直到太阳升起来。 
然而,我们的告别却非常简练。仍旧如同两个不期而遇的近邻,聊尽兴了,分手各做各的去了,丝毫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况且,他不是说过吗?很快,我们就常在一起了。 
接下来的一周,除了必须办的事情,我便独自留在家里。小莲已经回乡下老家了。 
我原本是要整理一下家当的。 
那些杂物仍然堆在那里,只是体积又膨胀了不少。 
又忆起儿时,我曾独自在那些杂物堆里寻觅。我原本是希望和楼下的孩子们一起嬉戏的,尽管他们曾经抢走我的塑料宝剑和玩具冲锋枪。 
然而,父亲把我独自锁在家里。 
想着想着,我便不愿意动手清理这些杂物堆了。谁知道我会不会又从中发现些什么呢? 
直到临走的一天,我默默地锁上大门。 
屋里的一切还如一周前一样。 
我拖着手提箱,登上出租车。司机问我去什么地方。 
我原本是要去机场的。可此时,脑海中却一下子涌出好多好多地方: 
清华园, 
圆明园, 
卧佛寺, 
美领馆, 
但下意识地流出口来的,却是紫竹院。 
车子于是驶上二环路。 
为什么会想到美领馆呢?为什么会说出紫竹院呢?我问自己。难道,又是那本日记在作祟了吗? 
如今,我已失去了父亲,却仍旧不能忘记那本日记吗?难道,我仍旧还在憎恶着伟吗? 
我连忙叫司机把车直接开往首都机场。 
我闭上双眼,把头埋在手掌里。我是如此的无地自容了。 
想必那出租车也曾从古观象台前经过。不过这次我却错过了。于是我不知道,有没有列车从那下面缓缓驶过。

17 

走出海关,隔着层层的接机的人群,我看到阿文。 

他正奋力地挤过来,迎着我,辟出一条狭小的通道来。 

底特律机场的秩序原本不是这样混乱的。不过,当有航班从亚洲飞来时,就另当别论了。 

隔着人群,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里充满焦虑。 

我不曾告诉过他我何时回美国来。我只告诉他,也许要离开两三个礼拜。回程的时间要根据情况而定。 

我突然回忆起,我曾说过会发email给他,告诉他回来的日期。 

然而,在北京的时候,我却忘记了。 

况且,我也不知道,在北京何处是可以发email的。短短的一周,除了必须要做的事情,我都静静地坐在家里,面对着几堆似乎已经面对了一个世纪的杂物堆。 

莫非,他送我的时候,已经仔细察看过机票了?没有接到我的消息,他便还是按照机票上的回程日期赶了来? 

我有些感动了。 

他额边挂着一滴汗水,鼻梁上的黑色细边眼镜也有些歪斜了。我于是微笑起来。 

他隔着人群大声地问我家里是否一切都好?他脸上的焦虑散去了,又换做少年般的笑容。 

他果然还是个孩子。然而我的微笑,原本代表着别的意思。 

我的微笑有时的确是虚伪的。比如此刻,它并不代表快乐的心情。此刻我其实是麻木的。麻木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表情的。不知从何开始,我已经学会了微笑。 

可阿文还是孩子,他并没有学会微笑。他微笑,因为他的心里的确释然了。 

他终于走到我面前,终于发现我袖子上的黑色丝绸的标志了。 

他的微笑便立即消失了。他伸出手握住我的胳膊,握得很紧很紧。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我本想继续微笑,打破僵局。可突然间,我却笑不出来了,我竟然丧失了微笑的本事了。 

而且,更糟糕的事也发生了。我似乎也同时丧失了忍住泪水的本事。我的眼眶里已经饱盈了。 

难道,我又要把脸贴向他的面颊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掩藏起来那马上就要涌落的泪水。 

他的眼神在灼着我。 

不可以。我告诉自己。在飞机上,我下过决心。我要把阿澜的日记丢掉。因为父亲曾经告诉我:小冬,毕业,成家。 

小冬,毕业,成家。 

我于是又有了些勇气,又找回了微笑的本事,也找回了忍住泪水的本事。 

我微笑着对阿文说:谢谢你,阿文。咱们走吧。可很大的一滴泪水,还是落下来了,很重很重地落在机场光滑平坦的地板上,迸裂了。 

我却仍然微笑着。我的鼻子并没有抽搐。我的表情应该是自然的。然而,阿文却紧紧注视着我。他的眼睛也微微发红了。 

为了我,他的双眼竟然也微微发红了。我冲动着,我想拥抱着他,狠狠地拥抱他,把他镶嵌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了。 

我却克制住了自己。我匆忙地转开目光。于是我们并肩走向停车楼。我们不再四目相对了。 

我微笑的工夫毕竟是不很地道的。我们一路无语,我强迫自己忍受着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 

八四年的老丰田又喘息着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王菲庸懒的歌声穿透发动机的噪音,断断续续飘散了出来。 

我听不清所有的句子。只听道: 

你眉头开了 
所以我笑了 
你眼睛红了, 
我的天灰了。。。 

阿文终于开口了: 

〃冬哥,我要离开安娜堡了。〃 

我有些吃惊。我扭头看着他,忘记了我原本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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