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分辨出来一些零散的词语,却无法将它们组合成完整的句子:
小冬,亲人,唯一,毕业,成家。
小冬,毕业,成家。
我用嘴贴近父亲的耳,也用同样轻微的气息告诉他:我知道了,爸您放心吧。
我的语气竟然坚定且平静。这出乎我自己的预料。
父亲的嘴角于是便凝固了。
还有他的睫毛,他鬓角上的白发,他额上的皱纹。
都凝固了。
我突然感到这房间里无比的闷热。
北京夏天的傍晚,难道一直是如此闷热的么?那些傍晚,我时常坐在我家的顶楼。那里曾经看得到古观象台和那下面徐徐开过的列车。
我曾经站立在我家阳台的护栏上,伸开双臂,注视着那徐徐开过的列车。然后,父亲把我从护栏上拖下来,他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声音虽然响,却不很疼。
我时常留连在我家的杂物堆里。父亲把我锁在房间里,那里便是我的儿童乐园。那里,我发现了阿澜的日记,从此,我的脑海里便充满了澜,辉和伟的影子。
他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难分难离。
然而,我却不曾经常想起父亲。他的身影,从未在我孤独而自私的梦境里出现过。
只有那个炎热的暑假,当我把他抛下,独自提前赶回学校去的时候,我心里是曾经想念过他的。然而,那想念里还夹杂着埋怨。那时我以为,父亲不再需要我了。我却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我是如何地需要着父亲。
那次的想念也是非常短暂的。我很快便见到了佳慧和伟,他们清晨一起从他的宿舍走出来。
我于是又坠回那狭小的世界里,那由澜,辉和伟所编织的世界里。
直到今天,我才突然发现,我是如何地忽视了他我的父亲,一位日渐憔悴的老人,他的白发就如同天坛公园那被白雪覆盖的土地了。
然而,他的白发现在却已经凝固了。凝固得如此彻底,这炎热的夏夜竟也无法将它们融化!
我伸出手,握住父亲的肩。我要帮他翻一个身。
这样热的天气,他已经用这个姿势躺了很久了。
这许多年,我从没为他做过什么。
连他对我讲过的话,我也是不曾记住的。
我身后变得嘈杂起来。有人抱住我的腰。他正企图把我从父亲身边拖走。
我挣扎着。
我只不过想帮父亲翻个身,这样闷热的天气,他已经很长时间这样仰面躺在床铺上了!!
围绕在我腰间的臂膀非常的有力,渐渐拉开了我与父亲的距离。
隔着空荡荡的房间,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是安详的。
他似乎并不感到炎热。他的额头上没有汗水,只有凝固了的皱纹,层层叠叠。
我平静些了。
片刻间,我心脏上的负累似乎也减轻了些,那些曾经失去的感觉,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把脸埋在手掌里。
泪水便从指逢间洩了出去。淌过手背,痒痒的。
15
这一天夜晚,我独自留连在我家的楼顶。
我上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而且还微微飘下雨滴来。傍晚的闷热被夜风扫得一干二净。
从何时起,北京的夏也会飘起绵绵的细雨了?我的记忆里,搜寻不到如此的夏夜。
我想,这样的雨夜,以前必定也是有过的。只不过在我丝毫不可靠的记忆中,夏夜如若不是闷热里混着满耳虫鸣,便是狂风大作,雷电交加。
如同我在蜡烛前阅读阿澜的日记的那一夜。
而如今,却在飘着细雨。细得令人分不清到底是在下雨,又或是身在云雾里面。
我于是独自站在这细雨中。这一夜没有虫鸣,只有楼下二环路上匆忙的车声,还有远处灯火通明的工地上隐隐的持续的咆哮。
无数漆黑的楼影,正偷偷从四周成长起来,越长越高。如今,站在这五层高的楼顶上,却仿佛站在丛林之间一小片狭窄的空地上了。
站了很久。腿有些酸了,我便坐下来,坐在硬硬的楼板上。
我双手环绕着膝。
这一次,我不曾站在顶楼的边缘,也未曾展开双臂。生平第一次,当看到脚下穿梭的车灯时,我感到有些怕了。那些车灯,它们自顾自地繁忙着,不曾意识到身边耸立在黑暗中的那一幢幢楼房里,会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它们。
我有些害怕站在边缘。我并不害怕坠下去,我只是担心会打扰了这些穿梭着的车辆。它们原本不曾在意我的存在。打扰它们,应该是件很尴尬的事情。
而且,没有父亲的阻拦,我许是一定会坠下去的。
母亲离开的那天,也不曾有人留意我。我于是独自从阳台的护栏上爬下来。
如今,父亲也离去了。
楼板被雨水打湿了。冰冷的雨水,已经浸到我裤子下面的肌肤了,那凉的感觉,便如千百只蚂蚁在爬,不多久,就爬进心里,爬进骨头里。
遇到了心肌和骨髓,它们便立刻啄食起来。
是谁饲养了这些微小的昆虫,却又让他们来啄食我呢?
是父亲么?是母亲么?是阿澜的日记吗?它们不止一次地光顾我了。
然而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啄食着我的身体。这样说来,就是我在饲养它们了。是我用自己的肌肉,自己的骨髓,在饲养着它们了!我理不出头绪了。
我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楼顶,让这些寄生虫肆意地啄食着我呢?
而且,还是在这样下着小雨的夜里。不如离开吧。可是离开了,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楼下么?那苍白的街灯下面么?
又或是我家的阳台?那个堆满废弃的杂物的家里么?那个我寻到阿澜的日记的家里么?
那仍旧是我的家么?可是父亲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永远也不会回去了。
毕竟,今夜这顶楼上是看不到星光的。于是我下定决心要离去了,此时背后却响起脚步声来。
步伐很沉稳,似曾相识,难道是父亲么?他仍旧不放心我独自站在高处么?
我却无力回头。千万只蚂蚁仍旧在啄食着我的骨髓,我的肌肉。
而且,我有些惧怕,我的任何动作,会打断那沉稳的步伐,然后就在这漆黑的下着小雨的夜里,永远的消失了。
于是我便克制住自己的身体,维持着已经僵硬的姿态,任由那些蚂蚁啄食着。
那脚步终于停止在我身边。
我仍然注视着二环路上穿流的车灯。他紧贴着我徐徐地坐下了。
然后,他伸出手臂,勾着我的肩头。
隔着我被雨水打湿的衬衫,他的手臂是那样的温暖。
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烟的味道了。
一时间,千万只蚂蚁,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一古脑涌入鼻腔,然后便化作泪涌了出来。
他的手臂轻轻地用力。
我的身体早已被那些微小的昆虫啄食得如海滩上风干的沙堡一般,此时便彻底地坍塌在他坚硬而宽广的怀里了。
我企图克制住自己。然而那些蚂蚁化作的泪,却洪水般一直倾泻着。我更加痛恨自己了。
即使是风干的沙堡,又如何能够坍塌在最温柔的海风里?
况且,我仍旧是憎恶着他的。因为他,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我的父亲。
我的泪,怎能浸湿他的衬衫?
然而,风干的城堡已变作散沙,我无力挣扎。
他的怀如同我记忆里的一样。为何这些我却不曾忘记呢?
他抚摸着我的背,轻声地告诉我:小冬,你瘦了。
我沉默,他便也沉默了。
多少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和他,也在这里。他用手臂圈住我的身体。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耳。
那一夜,我在蜡烛下读阿澜的日记。
那一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为什么?我该死的记忆,这许多年,就让我一直记忆着这些?却不曾记得离开北京的那一夜,父亲曾经对我讲过的话?
我终于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他也丝毫没有挽留。
我们仍旧肩并肩坐着。我的肩紧挨着他的肩。
细雨已经停了。二环路上的车灯几乎消失了。偶尔出现几盏,也是匆匆忙忙地飞驰而过。
渐渐的,天边出现了一条白色的光带。
我说:天亮了。
他说:是呀,新的一天。应该是个晴天。
于是我们开始不紧不慢地聊天。如同两个和睦相处多年的邻居,在家门口不期而遇,却又丝毫不觉得惊讶,因为都没有急着要做的事情,所以就坐下来闲聊一般。
他告诉我,他和佳慧已经结婚了,就在上周。
他还告诉我,佳慧正在联系出国,而且,密西根大学已经录取她了。只是手续还没有办妥,一周后就要去签证了。
他又说,和佳慧结婚,就是要赶在她出国之前,这样,他很快也可以到美国来探亲了。
我平静地听着。那些曾经潜伏在我身体中的蚂蚁,似乎已化作泪水流光了。
然后他说:小冬,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我和伟,我们又会经常在一起了。
我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我记得,这句话我是曾经听到过的。
是伟曾经对我说过,还是在阿澜的日记里读到过呢?又或是在梦里曾经听到过呢?如果是在梦里,就讲不清是谁说过的了。也许是伟,也许是辉。
现在,就在我家的顶楼,面对着天边一片绚丽的朝霞,我又听到了这句话。
然而,他已经和佳慧结婚了。
然而,父亲对我说过:毕业,成家。
我苦笑着点点头,然后告诉伟,在他来美国以前,我会好好替他照顾佳慧的。
然后,我忆起应该和他道声谢谢。因为他一直照顾着父亲。
终于,朝阳从对面的楼顶跳出来了。耀眼极了。果然又是新的一天。
晴朗的一天。
16
我在北京只停留了一周。机票的时间本是如此,订票的时候,我原本料定是要延期的。可如今却不需要了。 一夜间,我的家仿佛就从这座正在成长的城市里消失了。
就是那一夜,我和伟静静坐在顶楼。当朝阳从对面楼房的背后跳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于是我便有些急着想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走的时候没有人到机场送我。
伟曾经提出来,但我拒绝了。我走的那天,佳慧应该是去美国领馆签证吧。我于是对伟说,你不要送我了,还是去陪她吧。
他点点头。
这些都发生在那个清晨。我们一起从我家的顶楼上走下来。
我们只见了那一面。很久很久的一面。因为整整一夜,我们共同坐在顶楼,直到太阳升起来。
然而,我们的告别却非常简练。仍旧如同两个不期而遇的近邻,聊尽兴了,分手各做各的去了,丝毫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况且,他不是说过吗?很快,我们就常在一起了。
接下来的一周,除了必须办的事情,我便独自留在家里。小莲已经回乡下老家了。
我原本是要整理一下家当的。
那些杂物仍然堆在那里,只是体积又膨胀了不少。
又忆起儿时,我曾独自在那些杂物堆里寻觅。我原本是希望和楼下的孩子们一起嬉戏的,尽管他们曾经抢走我的塑料宝剑和玩具冲锋枪。
然而,父亲把我独自锁在家里。
想着想着,我便不愿意动手清理这些杂物堆了。谁知道我会不会又从中发现些什么呢?
直到临走的一天,我默默地锁上大门。
屋里的一切还如一周前一样。
我拖着手提箱,登上出租车。司机问我去什么地方。
我原本是要去机场的。可此时,脑海中却一下子涌出好多好多地方:
清华园,
圆明园,
卧佛寺,
美领馆,
但下意识地流出口来的,却是紫竹院。
车子于是驶上二环路。
为什么会想到美领馆呢?为什么会说出紫竹院呢?我问自己。难道,又是那本日记在作祟了吗?
如今,我已失去了父亲,却仍旧不能忘记那本日记吗?难道,我仍旧还在憎恶着伟吗?
我连忙叫司机把车直接开往首都机场。
我闭上双眼,把头埋在手掌里。我是如此的无地自容了。
想必那出租车也曾从古观象台前经过。不过这次我却错过了。于是我不知道,有没有列车从那下面缓缓驶过。
17
走出海关,隔着层层的接机的人群,我看到阿文。
他正奋力地挤过来,迎着我,辟出一条狭小的通道来。
底特律机场的秩序原本不是这样混乱的。不过,当有航班从亚洲飞来时,就另当别论了。
隔着人群,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里充满焦虑。
我不曾告诉过他我何时回美国来。我只告诉他,也许要离开两三个礼拜。回程的时间要根据情况而定。
我突然回忆起,我曾说过会发email给他,告诉他回来的日期。
然而,在北京的时候,我却忘记了。
况且,我也不知道,在北京何处是可以发email的。短短的一周,除了必须要做的事情,我都静静地坐在家里,面对着几堆似乎已经面对了一个世纪的杂物堆。
莫非,他送我的时候,已经仔细察看过机票了?没有接到我的消息,他便还是按照机票上的回程日期赶了来?
我有些感动了。
他额边挂着一滴汗水,鼻梁上的黑色细边眼镜也有些歪斜了。我于是微笑起来。
他隔着人群大声地问我家里是否一切都好?他脸上的焦虑散去了,又换做少年般的笑容。
他果然还是个孩子。然而我的微笑,原本代表着别的意思。
我的微笑有时的确是虚伪的。比如此刻,它并不代表快乐的心情。此刻我其实是麻木的。麻木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表情的。不知从何开始,我已经学会了微笑。
可阿文还是孩子,他并没有学会微笑。他微笑,因为他的心里的确释然了。
他终于走到我面前,终于发现我袖子上的黑色丝绸的标志了。
他的微笑便立即消失了。他伸出手握住我的胳膊,握得很紧很紧。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我本想继续微笑,打破僵局。可突然间,我却笑不出来了,我竟然丧失了微笑的本事了。
而且,更糟糕的事也发生了。我似乎也同时丧失了忍住泪水的本事。我的眼眶里已经饱盈了。
难道,我又要把脸贴向他的面颊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掩藏起来那马上就要涌落的泪水。
他的眼神在灼着我。
不可以。我告诉自己。在飞机上,我下过决心。我要把阿澜的日记丢掉。因为父亲曾经告诉我:小冬,毕业,成家。
小冬,毕业,成家。
我于是又有了些勇气,又找回了微笑的本事,也找回了忍住泪水的本事。
我微笑着对阿文说:谢谢你,阿文。咱们走吧。可很大的一滴泪水,还是落下来了,很重很重地落在机场光滑平坦的地板上,迸裂了。
我却仍然微笑着。我的鼻子并没有抽搐。我的表情应该是自然的。然而,阿文却紧紧注视着我。他的眼睛也微微发红了。
为了我,他的双眼竟然也微微发红了。我冲动着,我想拥抱着他,狠狠地拥抱他,把他镶嵌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了。
我却克制住了自己。我匆忙地转开目光。于是我们并肩走向停车楼。我们不再四目相对了。
我微笑的工夫毕竟是不很地道的。我们一路无语,我强迫自己忍受着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
八四年的老丰田又喘息着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王菲庸懒的歌声穿透发动机的噪音,断断续续飘散了出来。
我听不清所有的句子。只听道:
你眉头开了
所以我笑了
你眼睛红了,
我的天灰了。。。
阿文终于开口了:
〃冬哥,我要离开安娜堡了。〃
我有些吃惊。我扭头看着他,忘记了我原本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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