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给他的邻居打电话,确认我的工作。
我刻意走出实验室,在楼道里闲转。我不习惯听别人介绍我,即使是用英语。
当我再回到实验室的时候,他一脸难堪的表情。我几乎以为这家教的差事已经吹了。
他告诉我他的邻居希望先面试我一下。他说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希望我不要生气。
他解释说他的邻居人虽然好,但却没什么见识,其实外国学生尤其是中国学生都很优异。
他的解释反而有些让我难堪了,不过我仍旧感激他思想的细腻。我连忙做出兴奋的样子,仿佛听到了大好的消息,拼命感谢他帮我找到这个机会,又催促他帮我搞定面试的时间。
第二天我如期到Steve的邻居家面试。此地竟然就在校车站旁边,我于是更加渴望得到这份工作了。
这家的先生和太太同时面试我。他们身材巨大,行动有些迟缓,果然给我善良木纳的印象。面试时我没有见到他们的女儿。
我的精神显然有些亢奋,语气也出奇地夸张。我把数学的成绩完全归咎于方法,而彻底忽视了天分。为了赢得信任,我不惜用自己举例,滔滔地讲述自己上小学时如何讨厌数学,数学成绩如何差,后来又如何得到一位天才老师的教诲,转而成为数学天才,一路过关斩将,从中国最好的理工科大学到美国知名的工学院。
其实我的小学时光几乎是在家里度过的。我不记得任何一位数学老师的相貌。我的时间都花在厨房和厕所墙角的杂货堆里。
尽管如此,我的数学成绩仍旧名列前茅,我不记得在上高中以前,曾经为这门功课花费过任何心思。当然也不晓得小学数学有什么学习方法可谈。
不过我的长篇大论显然是打动了这一对善良的美国夫妇。从他们闪闪发光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澎湃的希望。
记得我刚见到他们的时候,还觉得他们的目光很呆滞呢。
他们愿意让我为他们的女儿补习功课,每周六小时,每小时二十元。这个数目令我非常意外。不过,我保持冷静,没有泻露丝毫的惊喜。
每周一二四的晚上,我开始为他们的女儿补课。
他们的女儿名叫Sunny。她虽然身材如父母般壮朔,眼神里却多了一斯诡异。不过,这多出来的机敏显然没有在数学上帮她太大的忙。
这份工作的困难是我所料不及的。上大学时,我轻易便将微积分的题目解释得清清楚楚,于是经常受到高数有困难的同学们的纠缠。但那些同学们至少不需要用手指头来计算十以内的加法。
面对Sunny一双迷茫的大眼睛,我有些无计可施。
她正在学习分数。面对着作业题目,她掰弄了十分钟自己的胖手指头,然后告诉我 1/2 + 1/3 是 2/5。
我把分数加法的步骤一步一步写清楚,教导她按部就班地计算。
她于是长时间地停留在第一步她不知道2乘以3是多少。
我告诉她是6。
又经过十分钟,她终于算出5/6。我长出一口气。
为解决根本问题,我开始勒令她背诵乘法口诀。她居然告诉我说从未在学校听说过这种口诀。还告诉我说老师们不主张死记硬背。
我坚持我的决定。并且告诉她,一口气不出错背出一到五的口诀,我就奖励她三美元,再背出六到九的口诀,继续奖励三美元。
她的辩解转而变做讨价还价。我最终把奖励升至五美元,这是我的高限,没想到在这里挣钱还需要投资。
我想如果她学会了四则运算,可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
第一天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监督她背诵乘法口诀。
我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我草草完成了作业,正准备离开,阿文开门走进来,身上仍然穿着中国楼的行头。
他的到来不再伴随着花粉过敏的喷嚏声。直到实验室的大门被轻轻地推开,我丝毫都没有察觉。对此我竟有些不习惯了。
我朝他微笑,因为我的心情很愉快。毕竟,今天是有收获的。
他的眉头却微皱着,似乎隐藏着些许埋怨。他说从中国楼下班后,已经来找过我两次了,却吃了闭门羹。
我解释说我去做家教了。我心里有些疑惑,难道我们曾经有约么?我不敢向他询问,生怕我们真的有约,而我又把它遗忘了。
我对自己的记忆毫不信任,这是很久的事了。
家教这件事情也让他提起了兴趣,我讲给他听Sunny是如何愚笨。形容得未免有些夸张了。
他被我的形容逗得笑做一团。他弯着腰,光滑的奶白色衬衫在脊背上绷紧了。
我不禁把手轻轻抚在那衬衫上。他仍在笑着,温暖的背微微振颤。
我的手轻轻滑过他的背,停留在肩上。他的肩虽然看上去是饱满的,但仍旧还是轻易便摸到那肩头突出的骨骼了。
他侧转过头,温热的面颊贴在我手背上。仅仅一秒钟的事情。他匆忙地抬起头,我也顺势抽回手臂。
我连忙继续讲述Sunny的事情。听上去已没什么好笑,可他还是努力笑着。
我终于无话可讲了。安静总是令人尴尬的。我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我竟然一时间忘记了,他刚才告诉过我已经来找过我两次,他的到来是有目的的。我们也许今晚是有约的,只不过我似乎不记得这个约定了。
他说,你不是答应做我的司机么?怎么第一天就想要旷工了?
我恍然大悟。还以为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他竟然是当真的。
我连忙回答当然。
我们踏着月光走向他的丰田车。车的尾部仍然凹陷着,后背箱的盖子用铁丝固定住了,好歹不再高高跷起。
其实,我怎么称得上是他的司机呢?我们先开车到我的住处,我下车后,他再把车开回自己的住处。对于他来说,这是很绕远的,他原本住在学校,我却住在好几英里意外。
后来几乎天天如此。不如说他是我的司机,每天送我回家。而我开车,不过是走走形式。
我于是就真的欠了他更多。我需不需要还呢?我如何还呢?
以我的定义,我们甚至算不上是同类。我们并不互相了解。我们也从未争吵过。
我和伟确是争吵过的。虽然,我们分开的时候未曾争吵。那时,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我站在阳台上,他却站在护城河边的路灯下。
那晚的月色,在记忆中显得很苍白了。
可那晚有月光吗?还是落雨了?路灯也是苍白的。我的记忆呀!
我仍旧相信,那晚他是对我挥过手的。然后,他便回身走远了,消失在阑珊的夜色里了。
北京的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阑珊。
11
Sunny的记性的确不差。她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从我这里顺利赚走了十美元。当然,我也从她父母那里得到了一百二十美
元的工资。想到每月又可以增加近五百元的收入,我乐不可支。
我向附近几个步行可以到达的修车行大概打听了一下,如果要把丰田恢复原样,需要更换整个尾部,大概要两千美元;如果保
留尾部,敲敲打打地让它基本还原,至少也要五百元。
我想,也许就花五百元让它基本还原吧!估计年迈的丰田车本身也不见得卖得出两千元了。
一天夜里,在阿文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试探地问他准备如何维修车子。
他回答,这样旧的车子,就随它去吧,还修什么呢?
他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内心还是在为车而难过的。他的生活完全仰仗中国楼的收入,我相信他一定也无力负担
修车的开销。
我于是默默等待着机会。
几周过去了,Sunny 虽然开始放暑假,我的补习却得以继续。可能是因为掌握了乘法口诀的原因,Sunny 在期末考试中居然取
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B…。
当然,我看过批改过的试卷,我实在无法想象如何的弱智才能够得到 C 或是更差的成绩。不过,从她父母口中,我知道往年
她连 C 也是得不到的。短短几周时间,他们的女儿竟然有如此显著的进步,自然要在暑假里更上一层楼了。
我的银行账户也随之微微充实了。而且,我还得到了在美国的第一张信用卡。
终于等来了给阿文修车的机会。他的一篇学术报告得以入选一个全国的学术会议,于是他将和老板同行,去旧金山参加这个会
议。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双目闪亮。他说,虽然学术报告参选并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毕竟是第一次,而且,可能会为
他赢得盼望已久的奖学金。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他一脸少年般灿烂的笑容。他的热情感染了我,我几乎想去握握他的手或是抚摸一下他的肩膀了。
然而,我的双手只能紧握着方向盘。我驾车的技术并不熟练。
丰田车在马路上飞驰。窗外是黑漆漆的夜,路边并没有路灯,但路的轮廓和路中间的黄线在车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告诉阿文,我愿意去机场接送他,而且,我也希望在他外出的短短两天里,能够开着他的丰田四处逍遥。
他自然不知道我令有企图,于是有些惊讶我提出的要求了。我以往一直是很客气的。
他格外地开心起来,似乎早就盼望着我能够对他提出过分的要求似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为他做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动机到底是为了让他高兴?还是为了偿还?不管怎样,我为自己的计划而
兴奋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盼望着阿文启程了。
阿文特意和彭教授打了招呼,说他可以自己到机场,不需要麻烦教授接送。
为了顺利送阿文上飞机,我们前一天开车到机场演练了一回。本以为机场是个很复杂的地方,原来那里的标志异常清晰,接送
客人本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阿文送到机场,然后忙不迭地把车开往预约好的修车房。
两天时间完成如此规模的维修,我的确和车行老板费了不少的唇舌。终于,六百块钱搞定。我几乎倾囊而出。不过想到我有两
份工作,写支票的时候心情还是很舒畅。
两天后,当我去修车行取车的时候,原本惨不忍睹的车尾虽然还残留着一些凹凸的印记,但已大体上恢复了原貌,后背箱也完
整地合上了。
黄昏时分,我欢乐地开着车奔向机场。我要给阿文一个惊喜。
他拉着箱子从侯机厅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早已等待多时了。而且,是站在车前等待着,脸上还挂着夸张的笑容。我早已无法耐
心地坐在车里面了。
他看见我,立刻冲着我微笑。他走到车后,准备把手里的行李放今后备箱的时候,笑容随即疆在脸上。接着惊呼了一声。
我跟在他身后,对他说你看,我把老丰田的病治好啦!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用孩子般的语气和他讲话。
他并没有高兴地跳起来。他目光有些复杂,我读不出是快乐或是难过。
我把车子开出机场。这丰田的发动机果然是上了年纪,一跑上高速,噪音就有些震耳欲聋了。然而,我仍旧觉得,车子里似乎
有些过于寂静了。
我注视着前面一辆大货车的尾灯。天色正渐渐暗下来,那一对红红的尾灯越来越醒目。
〃为什么帮我修车呢?一定很贵吧?〃 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贵!你还满意么?修的?〃 我试探着发问。从他的口气里,我仍旧是听不出快乐或是忧郁的。
〃多少钱?〃
〃无所谓,我欠你的嘛。〃
〃请告诉我,你花了多少钱?你欠我什么?〃 他的口气变得有些生硬了。
〃怎么不欠呢?你帮了我那么多忙。〃
〃我从来没想过那是你欠我的。到底多少钱呢?我会还你的。〃
〃不用啦。真的。到底修得好不好?〃
〃很好。谢谢。不过钱是一定要还的。〃
天完全黑下来。大货车的轮廓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对红红的尾灯,如深夜里两只血红色的眼睛,紧紧盯住我。
我把车停在阿文住处门前。他默然把行李从后备箱里取出来。我没有帮忙,就只是站在他身边呆望着。那行李是在是很轻便的
,完全不需要两个人合作似的。
我把车钥匙递给他,他没有接,却把脸转向一侧。
我把钥匙硬塞给他,轻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的。〃
〃是吗?高兴你把账还清了吗?〃 他狠狠地接过钥匙。
〃不全是。我难道就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辩解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理直气壮。
〃好的。谢谢。〃他回身走向学生公寓的大门。
我呆立在原地,感觉有些进退两难。我于是低下头,这里的路灯非常明亮,居然照亮了脚下一队蚂蚁,它们正匆忙地搬运着食
物,绕开小石头,却翻越高大很多的石块。也许是目光过于短浅了,无法看出这大一些的石块也是可以绕行的。
或许它们根本不在乎绕行或是翻越。
我转头走向实验室。夏天的夜晚,风带来一丝凉爽。耳边已是虫鸣一片。通往实验室的路竟然如此漫长。
今晚模拟电路学的作业题目似乎特别怪异。我花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来完成它们。
我决定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走出楼门,却一眼望见阿文的丰田,静静地停在停车场的边缘。
夜已经深了。楼里剩下的学生寥寥无几。楼前的停车场就显得特别空旷,仿佛东大停车场一般。
车子熄着火,也熄着灯。
我呼吸有些急促,多亏这清爽的夜风,带给我充足的氧气。
大概有三秒钟的时间,我几乎想要掉头逃掉了。为了舒缓我绷紧的面孔,我把头转向灿烂的星空。我随口哼着黑豹《Don't
Break My Heart》的旋律,努力把步伐迈得轻松自如。
我离开清华的那天,宿舍的楼道里一直听到这首歌。我原本不怎么喜欢流行音乐的,却偏偏把这旋律记住了。
我却不记得歌词。除了一句〃Don't break my heart〃以外。
我仍旧向丰田车走近。
车子里一片漆黑。我轻敲车窗。
阿文摇下窗,路灯的光辉落到他眼睛里。
我轻声问他,学术报告会上可有收获?
他没有回答,却伸出手来,手里握着一张支票。
我犹豫了片刻,就接了过来。我向他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他似乎也微微一笑,夜毕竟已经很深了,路灯又很昏暗。一瞬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扭亮车灯,发动了汽车。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内心掉头逃掉的欲望一直都没消失过。
车子开远了。停车场的路面的确非常洁净,没有一丝尘土。这就不同北京了,特别是在干燥的春季,很多地方,汽车开过后,
飞扬的尘土浩浩荡荡。
所以说,很多人还是愿意留在美国的。
没有尘土。空气很清新,满耳的虫鸣。
借着停车场的灯光,我看到支票上的数目,五百元整。
他果然早已做过细致的调查了。可见他还是计划过要修理车子的。不过,他不知道,为了在两天内完成任务,我多付了一百元
。
所以,无论如何,我偿还了一百元。可我内心却纠结地更加厉害了,仿佛,我欠了他更多似的。
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晚没有月光。星光虽然灿烂,却只能勉强帮我映出路的轮廓。
又是如此的晚了,那夜的警车,还有那年轻的警官,还会再次出现么?
身后果然传来两束车灯。我突然有些想隐藏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去了。那晚的记忆其实并不很糟,只不过趴在地上,鼻子顶着露
水的感觉丝毫也不舒服。
况且,想起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