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黎明前下了一场雷电交加的急雨。下雨的时候电也停了,我是在烛光下读完那本日记的。从那以后,每当停电时,我常常拿出澜的日记在烛光下阅读,到后来,几乎可以背诵出来了。
在幽深的夜里,在辉家的那张硬木板双人床上,辉也同样从背后用双手圈住澜,在梦中轻呼:澜,我爱你。
我坚定地认为澜是男生了。而且,我自以为理解了澜的痛苦。不过,我也越来越嫉妒澜,因为,我和伟始终只是好朋友。我甚至没有什么可靠的证据来证明伟对我的感觉。
我更加强烈地希望知道日记里故事的结尾。我不知道澜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无法确定如果澜还活着,他和辉会不会仍旧在一起,会不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我发现这本日记的时候。
有时我想,无论如何,我也应该是可以找到辉的。也许我应该找到他并把这本日记还给他。但是,如果真的有一天见到辉,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勇气向他询问故事的结尾。
我的高中生活就在澜和辉和伟的困扰中度过。我甚至时常把每个人搞混,尤其是在梦里。我始终认定,那频繁光顾我梦境的人是辉。因为,他总身着旧式的警服,而且,他称我为澜,我亦称他为辉。然而,他却拥有伟的面孔和嗓音。
在现实生活中,我有时也会把伟称作〃辉〃。对澜的日记,我想我是有些入迷了。不过伟却没有犯过同样的错误。他始终称呼我小冬,也许是因为,我未曾给过他机会来阅读这本日记。
其实,关于澜的性别,从这日记里其实是找不到真凭实据的。然而,我却不再怀疑澜是男生了。
高中毕业后,我考到清华电机系读本科,伟考到机械系读专科。
他的分数原本可以到一所不太有名气的大学读本科。
填写志愿的那个下午。他望着我的表格,喃喃道:清华大学,离我多么遥远!
我回答说,即使遥远,我们还是要经常见面;对吧?
我没有看他的报名表格,也没有向他打听到底报考了哪所学校。我曾听说他报考了外地的大学。那所学校在北京的录取分数低很多,报考该校对他而言原本是里所应当的。
而他却报考了清华,不惜牺牲本科的学历。我无法确认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我想,即使是他自己,可能也是无法说清的吧。
于是,我们来到同一个学校。而且,我们住在同一座宿舍楼里,他住一层,我住四层。我和伟一同在图书馆新馆自习;一同在十四或十五食堂吃饭;周末一同回家,每周五下午政治学习时一同逃学,去圆明园里骑车乱逛。那时圆明园只有正门两侧有院墙,而园子后面则农舍混杂,并没有明显的界线。我们每次都是从那些农舍间推着车子溜进公园,终于有一次被戴红色袖章的管理人员抓到,一共罚了三十五元钱,十五元因为在园内骑车,二十元因为没有买门票。在当时,这是很大的一笔钱,我在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买的卡彭特的美国原版密纹唱片也只不过二十多元一张。
我们一气之下决定不再去圆明园了。恰逢学校开始实行大小礼拜制,原来周六早晨的《金属工艺学实习》全部调到了周五上午。这样我便开始提前享受双休制了。伟是专科生,他周六原本就是没有课的。所以我们把回家时间提早到周五下午。我和伟从来不在周末的时候出来乱转,因为周末我呆在家里,帮助父亲做些杂物。自从我搬到学校,我开始觉得,父亲日复一日的衰老。其实,父亲的衰老早就开始了,也没有因为我的搬走而明显加快,只不过每周见一次面使我真正注意到了这衰老的过程。
我和伟仍旧骑车去公园里闲逛,不过时间改到周三或周四的傍晚,地点也改到卧佛寺。时值晚春初夏,卧佛寺的黄昏出奇的甜逸幽静,环抱的群山透着难以形容的灵气。公园门口的守门人不似圆明园的人那么嚣张,我们不久便和他们浑熟了,不但被免掉了门票,在公园里骑车也不再受任何限制。
直到今天我仍旧非常怀念那段时光。尽管它没有持续很久。
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转到日落,没有人前来驱赶,我们于是有机会在暮色里独自欣赏寺院的一尊尊佛像。我默默凝视佛的眼睛,佛的目光温柔而坚决。我突然被这目光所感动,似乎感到佛正耐心地等待着为我指引方向。
我不禁在心中无声地向佛询问,澜和辉的故事到底拥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佛并没有立即回答。
身边的伟轻轻勾起了我的手指。他低声问我在向佛祈求什么。四周的寂静和幽暗突然带给我从未有过的力量,我低声答了一个字:你!
他沉默了许久,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出汗。我的手同样在出汗,两根纠缠在一起的食指变得滑溜溜的,似乎要多花好多力气才能继续纠缠在一起。他索性甩开了我的手,有些牵强地笑了几声,并没有回答。
我心里一阵凉意,抬头再看一眼佛。佛的目光变得朦胧,虽然仍旧温柔,却不再坚决。
那天晚上,我们如同往常一样在回学校的路上买了个西瓜吃掉了,如同往常一样同去水房打开水。
不过,我们后来再没一同去过卧佛寺。
学期很快就结束了。等到秋天,再回到学校,我和他不再形影不离。
3
就在大学二年级的秋天,伟认识了于佳慧。他遇到佳慧的那一晚,我独自一人在文科楼自习。没有伟,我是占不到图书馆新馆自习室的座位的。
那一晚,他随专科班的同学去北航跳舞。我要应付英语四级考试; 所以独自自习。其实,即使不需要应付考试,我想我仍旧不会去参加舞会。
第二晚,我们照旧在新馆自习。突然有他同寝室的同学来传话,说有个北航女生到宿舍寻他。
他和我沉默地对视了半秒。我默然把目光从新转向书本。
他对那传话的同学说他今晚很忙,请告诉那北航的女生,就说没找到他。
过了一周。同样一个在新馆自习的晚上。那同学又来,并且告诉她北航的女生就等在图书馆门外。
这次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书本上。 但我知道他离去前也曾转头看着我。
自习馆的灯光非常明亮。坐在对面的两个女生交头接耳。她们用手指转笔的技术远不及我。
那夜他没有回来自习。我把书包送去他寝室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他。
从那以后,他便时常来和我打声招呼,叫我不要等他上自习。再后来,因为每晚如此,打招呼的形式也省略了。
伟是专科生。他本不需要如此平凡地自习。
于是我和他不常见面了。每次见到,他也总是行色匆匆。于是我也加快脚步,装出一付心急火燎赶路的样子。我们彼此微笑并挥手,有时还简短地寒暄,内容空洞而毫无意义。
我们没有时间多聊,因为我们都在心急火燎地赶路。
周末他也不再同我一起回家。
我突然发现骑车回家很辛苦,于是改乘公共汽车。
于是我发现他周末会去北航。
我的印象里,有很多次,隔着三七五路公共汽车的车窗玻璃,我看见他飞车拐进北航的大门。但我知道我的印象是不可靠的。
因为印象里他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可是上大学后他就改穿一件黑色的皮衣,那件羽绒服早就嫌小了。
更何况,在我的印象里,看见他的时候,我的四周很安静,空空荡荡的。这也是不可能的,周五下午开往西直门的三七五路汽车永远都象是塞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
终于,从同学口中,我听说他和那北航女生谈恋爱了。那女生叫做于佳慧,是上海人,和我同岁,却高我一级。
也许我应该感谢于佳慧,因为她,我突然间拥有了很多时间。我用这些时间和同班同学打成一片;我用这些时间通过系学生会为自己公饱私囊;我还用这些时间准备英语六级和托福。
我却对于佳慧毫无好感。其实我那时和她还未曾谋面,不过印象里却顽固地停留着电视剧《封神榜》中妲姬的样貌。她如狐狸般妖艳。
我对那年冬天的寒冷印象颇深。每晚自习过后,骑车从某教回宿舍,迎面的北风时常令我无法呼吸。我坚信清华园里的冬天比北京城里更寒冷些。
其实,那并非我在清华园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而第一个冬天却没有给我留下寒冷的印象。我越发地不信任我的记忆了。
冬天过了以后,我就相信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又开始在周末骑车回家。我换了一辆车,以前的二六永久在清华南门的车棚里被人偷走了。
可见没什么是永久的。
而且,我几乎把澜的日记也遗忘了。
我的生活非常平静,直到那年暑假。暑假里我发现,父亲和我的一个远房表妹关系密切。父亲叫她小莲。
我有数不清的远房表哥或表妹,大多在北京做民工或保姆。
我的发现令我感到耻辱。我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可丝毫不准备战胜它。
我想在那个暑假,我对待小莲的态度是刻薄的。我坚持认为我第一次见到小莲时,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穿一件大红色的西服。我以此证明她的土气。对此小莲始终不承认。她哭着说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留过长发。
或是我的印象,或是小莲,有一个在撒谎。我虽然不信任我的印象,但更加不信任小莲。
父亲对我很是失望。不过他不再有打我的机会。因为我不再爬上凉台的护栏,我个子太高,爬上去也无法站直,况且,我也不能确定年久失修的护栏是否承受得了。
我不信任小莲,但看到她满眼的泪水,仍然会感到内疚。于是我提早回到学校。 然后我就在楼道里遇到了伟和佳慧。
早晨八点,我看到他俩手挽手从他寝食里走出来。他们睡眼惺忪,衣发不整。 她远不及电视里的妲姬美丽。
伟的目光遇到我。他有些震惊,不自然地把她的手甩开了。
我蔑视佳慧而憎恶伟。我把目光移向一侧,漠然从他们身边走过,形同陌路。我原本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不在乎自然也不应该如此憎恶。
对伟的憎恶转而变作对自己的憎恶然后又扩大到对周围一切的憎恶。我努力寻求改变。
我于是联系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半奖。转学读本科是很难取得全奖的。即使是得到半奖的转学生,也是屈指可数的。
我得到了一位远房舅舅的经济担保。我有时怀疑我和他是否真有血缘关系,因为连母亲的消息,我也是很久不曾听到过的了。
这位舅舅的地址还是我从母亲遗留下来的一本厚厚的通讯录里找到的。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
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美国签证,其过程之顺利远远超出我的预想。我的代价仅仅是提前两小时起床和旷掉两节马克思主义哲学课。我的记忆更把这个过程简化了,我似乎跳下出租车便直接走入美国使馆。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我一定也曾排了很长时间的队。
我离开清华的那天,心里还是有些留恋的。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
我和每一位同学告别。几个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也参加了我的告别聚会。他们问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伟,他们本以为在这个场合遇到他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伟的宿舍门前站立良久,最终没有推门进去。楼道里传来黑豹的歌声。他们唱着 Don't break my heart。 我想我仍旧是
憎恶他的,而出远门的人是不需要和所憎恶的人道别的。
那天晚上,我坐在父亲身边,和他聊了很久。自从暑假,我们有几个月没有交谈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曾努力试图回忆起那次谈话的内容,却丝毫没有印象了。随着年龄的递增,我惊讶地发现,记忆竟然毫不留情地过滤掉了很多珍贵的东西。
我于是真的有些痛恨我的记忆了。
和父亲谈完话,应该已是非常晚的时候了。我最后一次来到凉台上,眼前已经多了不少高楼,古观象台和徐徐开动的列车都已不见。我转而再看近处的景物,二环路上车水马龙。更近一些,护城河两岸平整地砌满方砖,以往的野草荆棘都已了无踪影。
然后我就看见了伟。他站在路灯下,仰头向我凝视。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我们对视了很久,他冲我挥挥手,果断地转身走远了。
我的鼻腔完全不通畅了。
我回到屋里,从被褥下翻出澜的日记放在旅行箱里。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确对视了很久。不过我的记忆是不可靠的。因为我还顽固地记得,路灯下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分明是淋着雨的样子。可我同时又清晰地记得,那夜空中悬挂的一轮明月。
况且北京的冬天是不常落雨的。
我想我把当时的情景和阿澜日记里的情景搞混了。以至于若干年后有段时间,我开始怀疑那晚是否真的见到过伟。
不过第二天,我的确把澜的日记带到了美国。这是千真万确的。
4
我来到安。阿伯的时候四处白雪皑皑。
台湾人称这座城市摪材缺。肉麻兮兮的。
因为我读本科,而本科学生是拿不到全奖的。连半奖也很少见。所以我最早认识的同学都来自台湾,香港或是新加坡。后来,
我在一个华人教授的实验室里做RA(RESEARCH ASSISTANT; 科研助理) ,他来自台湾,所以他的研究生大都为台湾人。
我那时只是个本科生,却有些虎落平阳的感觉了。
我顽固地称这座城市为安。阿伯,因为在大陆版的美国地图上是这样翻译的。幸亏我到的不是旧金山,因为大陆版的地图称之为〃圣弗朗西斯科〃。
多亏密西根大学中国学生会的帮助,我第一个落脚的地方是个独身白人老头的地下室。
一下飞机便可以住在地下室里的确是很幸运的。我确实听说过有个中国学生,下了飞机见到负责接他的人,那人问他身上有没有现金,他说有五百元,于是就被直接送进一家汽车旅馆,一晚上就要六十美元。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元,所以说我很幸运。
地下室里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带淋浴的厕所,和一个整日嗡嗡作响的锅炉。室顶很低,悬挂着纵横交错的管道。
地下室里一片漆黑,不论白天或是黑夜。住在我头顶的老人时常在屋里散步,拐杖的声音惊天动地,同样是不分白天或黑夜。
老人很瘦,背很陀。我一直搞不懂,这样瘦弱的人如何通过拐杖发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声音来。我不准备经常同他交谈,他说话似乎很是吃力,口齿也不清,我的英语尚且不如何流利。
但除了我,我不知道他还和谁交谈。
到美国的第二天,我把一百五十美元月租交给他,他随即叽哩咕噜讲了几句话。我不知所云,也没有耐心搞明白,虽然窗外阳光明媚,可我却昏昏欲睡。我于是随意应付几句,不但词不达意,想必也全然没有逻辑。
老人居然指出了我的逻辑错误。以他如此苍老的身体,竟拥有这等敏锐的听力,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只好放弃立即下楼睡觉的打算,仔细把老人的话搞明白。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定使用了助听器。
原来他想向我展示他家的电视机。他居然怀疑我以前从未见到过这种东西。他还要求我为他做寿斯,原来他不知道中国和日本有什么区别。
我强烈地意识到了身处异乡,身为异类的感觉。我有些思念北京了。
我下楼后睡意却有些淡了。我决定趁机把时差倒过来。
我于是拿出澜的日记。记忆于是又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因为记忆里我是在烛光下阅读的,可我知道,地下室里虽然漆黑得宛如停电的夜晚,但我并没有蜡烛,只有一盏简陋的台灯。
很久以后我才发现,那天竟然是一九九六年的元旦。
密西根大学每年分春夏秋冬四个学期。秋季学期是每个学年的第一个学期,从九月一直到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