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夏,却在冬天出生,所以叫做夏冬。
我喜欢山。我喜欢爬上高的地方。
不仅仅因为蹬高可以远眺,其实坐飞机看得更远。我喜欢的,是那种眼前一片开阔,轻轻一抬脚,就可以毫无阻拦地坠下去了的感觉。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拥有彻底的自由,走或者飞,生或者死,任我选择。
很小的时候,我爬上我家阳台的护栏,试着张开双臂,仰起头努力呼吸。虽然那个阳台只有三层楼高,可那时,楼前没有烦闹的二环路,也没有邻此及彼的高楼大厦;那时护城河边还爬满野草和荆棘,夏天还听得见满耳的蛙鸣。
那时北京的天还很蓝很蓝。
身后父母的争吵嘎然而止,转而变作惊呼。我任由他们把我从护栏上拽下来,最后看一眼远处薄雾笼罩着的古观象台和那下面缓缓驶过的列车,平静地等待着父亲的巴掌落到屁股上,声音虽然响,却不很疼。
终于有一次,我长久地站在护栏上,父母只顾着争吵,没人注意到我。
那次,我自己从护栏上爬下来。第二天,母亲就搬走了。我早晨醒过来的时候,见到父亲独自坐在我床边叹气。那天我的泪水湿透了整面枕巾。其实我从未曾见到过母亲离去时的样子,可心里却顽固地停留着一个画面:我坐在楼门前的台阶上望着母亲的背影大哭,母亲听见哭声,回过头向我挥挥手,却没有停下脚步。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我的生活里只有父亲,他再没打过我。从那以后,我也曾爬上阳台的护栏,却未曾再被他看到过。
小学一年级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或许应该说,我开始生一场大病。大人们把它称作心肌炎。父亲为此忧心忡忡一直到我长大成|人,可是我的记忆里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疼痛或不适的感觉。我只记得我突然打不过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了。他们轻易便将我压在身下,抢走我的玩具冲锋枪或是塑料宝剑。我奋起直追,可他们总是越跑越远,我却越来越透不过气,直至眼前变作白茫茫一片。
生病后我一周只上两天学。上学路上,我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架上。不分寒暑。
同学们远远看见了,纷纷去向班主任老师报告,说夏冬的父亲骑车带人,不遵纪守法。
于是我开始痛恨学校而宁可躲在家里。直到上初中的时候,我拥有了自己的自行车。我才开始不再惧怕上学了。
独自在家的时间,我便一个人在屋里闲逛。父亲上班时把门反锁了,我是出不去的。可能是那段时间闷得狠了,数年后,当我从新获得了自由,就没原则地接受所有愿意接纳我的人。为此付出的代价令我苦不堪言。
我在家里闲逛的时候翻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座六十年代初期修建的家属宿舍楼,到我有记忆的年代,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雨,竟也有些破旧不堪了。尤其是厕所和厨房。很多处的墙皮已经剥落,墙角有限的空间里堆放着无限的废弃了的杂物。这便是我的〃儿童游乐场〃了,我研究并临时保管过其中每一件可以转移到我床底下的东西,比如一个破裂的木制镜框,一捆生锈的毛衣针,几根已经弯曲的自行车车条,还有很长一段打着补丁的自行车内胎。这些东西一般会在床下停留半年左右,然后就没了踪影。
然而有一件东西却得到了我长期的特别关照。那是一本极其破旧的日记本,封面上是个手握《毛主席语录》,两眼炯炯有神的〃红小兵〃。我把它藏在枕头一侧的褥子底下。自从父母离异,我就一直自己负责自己的床铺,所以过了很多年,直到我上大学离开家,父亲也未曾发现过它。
自从见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确信它不该属于我家。也正因为如此,它才使我〃一见钟情〃。
这个本子一点儿也不精美,远比不上当时在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印着风景照的塑料封皮的笔记本,而且,这本子的最后几页连带着封底已经被撕掉了。可我还是一直珍藏着它,珍藏了很多很多年。
我想,是那些干净漂亮的字体吸引了我。
当时我只零星识得其中的一两个字。可这并不重要。我欣赏这些字,是因为它们的样子,不是因为它们的真正含义。
这些文字的形状的确带给我至关重要的影响,因为到后来,我的字体竟然也和这本子上的字体如出一辙。甚至有一次,当一个同学偶尔见到并翻开这本子的时候,居然误认为是我的日记。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在很多个停电的雨夜,窗外淅沥的雨声和窗前摇曳的烛光,也时常令我怀疑眼前这些文字是否真是我自己所为。我想我是迷信的,因为有时,我是相信前世和来生的。
这本子的主人应该叫做澜,因为日记里其他人是这样称呼她的。当我从字典上察到澜字的字音时,我断定这是女孩子的日记,心里很是失望,以至于几乎把它丢弃了。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似乎只关心男人的故事,对女人的故事不屑一顾。后来,它就一直被遗忘在床板上,伴随着一摞很多年前某个春节母亲剪的剪纸。
上初一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班级组织的新年联欢会。我的积极可想而知。我想起了母亲的剪纸,想照葫芦画瓢。母亲的剪纸很精美,我自然无法画出瓢来,却无意中又发现了那本日记。
这次我一口气将它读完,不认识的字已是凤毛麟角。其实,并没有真正读完,因为最后的几页被撕掉了。所以很多年来,我一直为它编织着结尾,却总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令我满意的。
日记里,阿澜似乎也是上中学的年纪,他们那个年代,年轻人最好的职业是〃红卫兵〃。然而她不配,因为她的父母是反党反人民的资本家〃黑五累〃。
当读到澜一把推倒批斗她父亲的红卫兵的时候,我一时间觉得澜应该是个男孩子了。可当我又读到她缩在派出所阴暗的小屋里流泪的时候,又似乎觉得她是个女孩子了。对澜性别的猜测使我煞费心思。
后来,澜遇到辉,派出所里一位年轻英俊的警察。此时我确信澜是女孩了,因为辉深邃的眼神,瘦高而结实的身体,还有整洁合身的制服,无不让澜脸红心跳。澜喜欢上了辉,而辉似乎也应该是喜欢澜的,因为他担着风险偷偷把澜放了。
可澜对此毫无把握。因为澜猜测辉已经有女朋友了。这是澜有意路过派出所大门口时发现的。那个女孩叫做梅,
再往后的,我有些读不懂了。可惜这只是一本日记,并非一部完整的小说,所以作者花了不少气力描述自己内心的感受,却并没有明明白白地道出前因后果。我只好不停地猜测。澜似乎非常喜欢辉,却又害怕见到他。我想或许是因为梅的关系吧?这么说,辉就一定喜欢梅更多些了。我很为澜惋惜,为什么不去面对辉呢?说不定,辉会为了澜而放弃梅。
那时我还没学会考虑道德和舆论的问题,于是就不自觉地站在澜的一边。
终于,澜和辉又一次偶遇了。随后两个人一同做了很多事,比如在细雨绵绵的日子里游览紫竹院,在寒冷的冬夜里沿着长安街漫步。
日记里澜对自己仍旧丝毫没有信心。然而我确信辉是喜欢澜的。
然后我就真的读不懂了。因为辉总是偷偷摸摸把澜藏在梅的阴影里。而且,澜对此竟然也毫无怨言。那时的我坚信爱情是专一而万能的。我先是怀疑辉的脚踩两支船是由于澜的家庭出身问题,而且澜也提到,梅原来是公安局局长的千金。辉的形象因此在我心目中大打折扣。可后来,很多细节又不得不让我怀疑,这当中还有更严重的难言之隐。以我当时初一学生的阅历和想象力,实在无法近一步探讨其中的奥妙。不过,我始终坚持着我的立场我依然是希望澜和辉在一起的。
我的困惑加快了我阅读的速度。正如我所期盼的,在一个风雨之夜,当辉在家门前发现浑身湿透的澜正等待着他的时候,他把澜带回了家,并告诉澜他是爱她的。
辉吻了澜。后面是一行省略号。
我不知道本子上的省略号到底意味着什么。看到它,我虽然禁不住脸红,内心却非常舒畅。
我的舒畅并不长久,很快转变成更深的困惑,因为辉并没有和梅分开,他和澜仍旧在黑暗中生活。
澜对辉的居所的描写引起了我巨大的兴趣,使我临时忘记了困惑。屋子的格局和窗外的景物都如同我家,不过描写中的房间是整齐洁净的,而我家在印象里从来都是破旧杂乱的。日记里没讲辉是怎么得到这套房子的,这个问题在我上大学后曾一度严重地困扰我,因为那几年我始终不能习惯六个人在同一个宿舍里睡觉的嘈杂。
后来,澜病倒了,从日渐潦草的字体看来,她病得的确很严重。澜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来日无多,她装睡时听到辉用被子遮盖的呜咽,从那一刻,她便知道了。
日记到此为止,不知道被撕掉的几页是否写着能被当作是结尾的东西,或许澜已经病得太重了,没办法继续写了,撕掉的几页原本就是空白。
于是这日记就又被我遗忘在老地方了。到我再次想起它的时候,已经在念高一了,那一年冬天,我认识了刘伟。他是个插班生,就坐在我旁边。
2
刚认识伟时,我对他丝毫没有好感。他肤色偏黑,脸有些过于清瘦,棱角过于突兀。眉毛虽然浓密但距离眼睛很近,以当时我的观念,这些特征仿佛都是流氓地痞的标志。对他,我有些望而生畏。
伟的成绩自然不如我好,我的作业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他的关注。
我不愿意借作业给他。我长期免修体育课,不参加大多数集体活动,学习成绩是我唯一的骄傲。
他于是采取了暴力。我的手总被他捏得生疼。他虽然瘦,力气却比我大得多。
这并不奇怪,从小学一年级,我的力气就比同龄的男生小,何况伟还比我大一岁。其实在我的印象里,他比我大很多,绝对不只一岁。认识他那年,我的嗓音还很清澈高亢,可他的嗓音已经是深沉圆润的男中音了。
我被他捏得热泪盈眶。他捧起我的手轻轻吹气,假装专注却偷偷斜眼看我是否真的生气。
我发现他的眼睛乌黑而明亮。
他虽然有一张成年人般的面孔,却有着孩子般的笑容。
他原本还是个孩子。他只比我大一岁。
明明是他在偷看我,我却做贼般躲闪着他的目光。
他竟然轻轻对我说:
你真白。你的眼睛真大。你的睫毛真长。你的手也很柔软。你不会是女孩子装的吧?
他专注地使用着那深沉圆润的声音。我的脸热辣而肿胀。
他家和我家很近。所以我们经常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到。我骑一辆永久牌二六男车,他骑一辆凤凰牌二八男车,他个子其实比我还矮两公分。他穿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带一付黑色皮手套;他头发很长,从来不戴帽子;他经常穿一条深蓝色的确良裤子,肥瘦恰到好处。我怀疑他从来不穿毛裤,因为在他骑车时,那深蓝色的裤子总能清晰地勾勒出他臀部和大腿上的肌肉。相比之下,我的服饰却总是难以忍受的臃肿。我于是偷偷脱掉毛裤。
我发烧了。好像那个时候,发烧真是轻而易举,而且发烧在记忆里也不如现在难受,也许岁月已经把难受的感觉都过滤掉了,剩下的就只有冬天午后透进玻璃窗的温暖柔和的阳光,冒着热气的肉丝面和别人上学时自己躺在被窝里听评书联播的快乐。
伟出乎意料地来看我,带给我学校的各种情报和他省下午餐钱买的话梅。他坐在床边逆着阳光,目光就越发地显得深邃。他握握我的手,却不如以往一样用力。平时他的手总是很热的,只有这一次感觉很凉。他把话梅放到我嘴里,我闻到了他指间的一股淡淡的烟味儿,如同他衣服上的味道一样。那时我深信这种味道不是好人的特征,但却丝毫不觉得难闻。
后来我们就一同上下学了。我想我的确是个没有原则的人。因为我最初见到伟的时候,对他是没有好感的。我想是因为他愿意接纳我,所以我就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
放学后,我们并不急着回家,而是骑着车逛遍所有天黑前能够到达的地方。后来我们开始手拉着手骑车。终于有一次,在陶然亭公园大门前,我们俩的自行车绞在了一起。我跳开了,而他却被两辆车压在底下。我想是因为二八车太高大的原因,他的身手原本是比我灵敏的。
我站在一旁发呆,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都是土。
我帮他拍打,先是羽绒服,然后是裤子。我这次确信他没有穿毛裤了,因为那深蓝色光滑的确良裤子摸上去也是热乎乎的。
他的肩膀在那次〃事故〃中扭伤了,一连疼了好几个礼拜。于是我每天放学后都在一个路边的小公园里帮他按摩。他怪我手劲儿太小,我于是使出全力,他立刻疼得扬起头,突兀的喉骨在他挺拔的脖子前面上下游动。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它的棱角,他笑着缩起脖子,面颊上扯出几条深深的纹路。
纹路后面,却是孩子般的笑容。
我再次觉得他比我大不只一岁,因为那时我脖子上的喉结还很不明显,看是看不出来的,要用手摸才感觉得到。
而且,在不笑的时候,他拥有一张大人般成熟而深沉的脸。
他的肩膀恢复正常了,天气也渐渐转暖。他身上的深蓝色羽绒服换作海蓝色的化纤夹克然后又换作天蓝色的衬衫,上面淡淡的烟味儿却一如既往。我渐渐就习惯这股味道了,就如同小的时候习惯母亲身上的味道一样。其实当时我应该早就忘掉母亲身上的味道了,可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顽固地认为那是一股混合着力士香皂的太阳的味道。用逻辑分析一下,母亲身上是不该有这种味道的,因为她离开的时候,中国还买不到力士香皂。
夏天的傍晚,伟时常随我到我家楼顶纳凉。那上面风很大,视野很开阔,却少有人来。有的时候没有风,夕阳歪歪斜斜地照过来,楼顶上没什么遮拦,倒是显得有点儿闷热了。他索性脱掉了衬衫坐在水泥搂板上。他没穿背心,所以整个胸膛和脊背就都暴露出来了。
他身上同样的黝黑,还微微发亮,可能是带着一层薄薄的汗水的缘故。他的确很瘦。他坐着的时候,薄薄的肚皮微皱着叠成几层,似乎用两个手指轻轻一捏就可以提起来了。
他坐一坐就又站起来,可能是因为楼板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缘故。他背对着我站着,欣赏着远处雄伟的天坛祈年殿。他的肌肉其实并不很发达,这和我隔着衣服给他按摩时所得到的印象是不同的。不过他的肩膀很宽,胳膊顶端的三角肌很饱满,而且他深蓝色的确良裤子下面窄窄翘翘的臀又显露出来,所以整个身架子看上去非常匀称。
我腹部突然生出一种痒痒的感觉。我有些心慌意乱,连忙转过头,眺望远处的古观象台。这个角度正好和从我家阳台上望出去的角度相同。我试着靠近顶楼的边缘,这里并没有护栏。我伸开双臂。
背后一阵温热,他用双臂圈住我的腰,他的脸颊紧贴着我的耳朵。
他慢慢把我从顶楼边缘托回来,他的脸有些烫,也很柔软。这又和我通过观察所得到的有棱有角的印象不符了。我浑身游荡着一股酥麻的感觉。这感觉是从尾骨的末端开始的,然后先向上延伸至脖颈,再向下延伸至脚跟。
那一晚我接连不断地做梦。我最终从一个梦中醒来,小腹下的凉席已湿了一片。梦里伟仍旧与我站在顶楼,他身穿洁白的制服。那分明是老式的警服,白色的帽子上还有一颗闪亮的红五角星。
而我上高中时警服和帽子都已改成橄榄绿色了。
回忆着梦中的情景,我无声地惊呼。就是这一晚,我又想到了澜的日记。我把它从覆盖着凉席的褥子底下翻出来,仔仔细细读了整整一夜。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