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站起身来,整了整头上的方巾,转身就往外走。她路上一直身着男装,回家后也未及换下。
一屋子的人又都愣了。只有刚才沉默不语的李源突然抢步上前,说到:“娘子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回身跪下冲李母咚咚叩头有声,随即跳起来就要跟着宋柯往外走。
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李母气得脸色发青,手颤抖地指着他们,对旁边的人说:“你瞅瞅、你瞅瞅,这到底像什么话!今天才一回家,就跟你婆婆赌气使性吗?这像是给人家作媳妇的样子吗?还亏我这两年为你们没日没夜地操了这许多的心。”说着就抽出袖笼里的手帕来拭眼泪,旁边一干女眷忙来劝解,有的又去劝宋柯。
李源在旁说到:“母亲休要怪罪娘子,这都是我的错。当日娘子是为护我而走散的,我如今却…。怪不得她生气。”
李母却更恼怒,拍着椅子扶手道:“她护着你就什么都要依着她了?别人还有为丈夫、婆婆割肉疗伤的呢!你有什么错?噢,我明白了,你那意思,你纳妾都是娘老子逼的,都是你娘老子的错是吧?你没有子嗣,如今娇红为你留了后,也都是你娘老子的错!”
“孩儿不敢!”李源跪下:“只是孩儿心中之有柯儿一人。娇红生产之后,孩儿愿出嫁妆与她另择良佩。收为妾室一事求娘休要再提了。”
娇红闻言,顿时泪流满面,也在李母面前跪下求肯,说愿意在李母身前继续当丫鬟,只是不要赶她走。
其余女眷们皆窃窃私语。
“混帐东西,你给我住嘴!”李母怒极,终于发作了:“你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这两年在外边怎么过活的,还不一定呢!”
宋柯闻言,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晃了一晃,险些跌倒,但终于又站稳了脚步。
“母亲何处此言!”李源真有些恼了,“史大人在信里说得清楚…”。
“别以为你娘老子不识几个字就不知世情,那信怎么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说着冷眼看了一眼罗湘绮和张仲允两人。接着道:“一个良家女子,好好的非要学什么女扮男装,像男人一样出去游荡。好有脸的事吗?我早就告诉你们了你们就是不听,终于弄出事来才罢。好女子就该在家里相夫教子,不出闺阁。她倒好,动不动就想往外跑。早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看了去了。我一直忍着呢,都还没说什么。你们倒先找我的不是了。收房丫头怎么了,三妻四妾的男人多了。偏我想早点抱孙子就不行?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想当年我都养了你们两个儿子了,你父亲要纳妾,我都从来没说过什么。要子嗣没子嗣,要操行没操行,她凭什么就要独霸着男人…”。
“母亲你不要再说了!”李源终于忍不住大声喝止自己的母亲。“无论旁人怎么说,我只信娘子的话。莫说娘子一直冰清玉洁,就算是她、她迫于无奈…。我也不在乎。只要她愿意回来,认我当丈夫,她就还是我的娘子。旁人任是谁,都最好不要来说三道四!至于娇红,那是孩儿酒后失德…,左右都是我的错,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反正现在,李源已然是当定了负心汉了,那就宁负旁人,不负娘子!”
听到这话,宋柯干涸已久的眼睛,瞬间湿润了,眼泪点点打湿了衣襟。
“好、好!这是我养的好儿子,娶的好媳妇…”。李母气得直哆嗦,哽噎着说不出话来。女眷们忙上来捶背的捶背,顺胸口的顺胸口。李母终于倒过一口气来,一面放声大哭,一面拿手批自己的脸颊:“造孽啊!造孽啊!我竟然养出来这样的逆子!老头子,你赶快来把我也接了去吧,我不想活了!我一辈子辛辛苦苦,就只是得到个这么个结果…。”
李源闻言,也泪流满面,跪在地上,膝行向前,叩首道:“母亲息怒!母亲息怒!保重身体要紧,是儿子说话莽撞…”。
李清和顾氏也忙跪在了李母面前相劝。屋子里乱成一锅粥。
站在门口的宋柯,望着这一屋子的混乱,黯然转身,走出了门外。
走出门外,又能到哪里去?天不知何时已飘起了小雪。宋柯的心就像这风中的飘雪一般纷繁缭乱。
正茫然立在街口,身后却走过来两个人。一个人将一条马鞭递到她手中,说:“还能骑马吗?”另一个人,站在一边望着她,脸上满是温暖的笑容。
宋柯只略一沉吟,便接过了张仲允手中的马鞭,拉过马缰绳,翻身上马,也不多问。
还只剩下一匹马。那两个人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这个说:“你坐在前边。”那个说:“你比较瘦,应该你坐前边。”推拒不休。
正在这时,斜刺里突然跑过来一个小厮,见了三人深深施礼,然后便拉住张仲允的衣襟说:“夫人已经在家里等候多时了,这会正着急呢。公子快回家看看吧。”原来正是张仲允的母亲赵氏派来的家丁。
张仲允皱眉,犹豫不决。罗湘绮在旁边到:“快回去吧。这里有我。”张仲允不放心地看了看宋柯,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罗湘绮,这才无奈走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罗湘绮的温暖的笑容瞬时黯淡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担忧。但终于又打起精神,招呼宋柯一同回去城西自己的宅子。
宋柯就如提线木偶一般,说什么都照着做,只是死气沉沉地毫无生气。罗湘绮小心地看护着她。
雪越下越大了。
三十一、温暖
雪一直下到半夜才停。
江南地气温暖,此时又才入冬,雪落地即化,空气变得潮湿阴冷。
罗湘绮一夜未曾安眠,时不时摸黑起来,打开窗户向西厢房观望。宋柯就安顿在那里。罗湘绮很是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但男女有别,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因此时时起来探望。但遥见西厢门窗紧闭,里面漆黑一片,并没有什么动静,叹了口气,关上窗户,又回到床上。
张仲允今日一直未曾回来。衾枕都是寒浸浸的,怎么也暖不热。长夜寂寂,偶尔不知从何处遥遥传来一两声犬吠,又很快消散在湿冷的空气中。罗湘绮只觉得心里一阵空茫。白天的喧闹,霎时变得十分遥远。似乎只有这亘古不变的寂寞,才是最最真实、难以撼动的。
突然十分渴望他。他的温暖,他的皮肤,他的气息,他的一切。这种渴望如利刃一样划过罗湘绮的心头,是那么的醒目,那么的难以忍受。
罗湘绮紧紧地拥着被子,靠在床头。用情至深,难道竟会让人变得如此脆弱?但是这情,又能延续多久?美满如宋柯和李源,这么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竟然也有今天的这种下场。那他和张仲允的这种违背人伦的感情,又能够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总说不怕,他总说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似乎总有无比坚定的信心和勇气。他在身边的时候,他做什么都觉得很有底气。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却是这么茫然。
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屋顶的融雪,顺着屋檐滴下来,一声,又一声。
好像是一直醒着,好像又睡着了,好像在半梦半醒之间做了很多的怪梦。梦见自己穿过了密密的树林,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青翠欲滴。树林尽头是一座古朴的院子,里面人影瞳瞳,好像是在办喜事。有人看见他走过来,连忙拉住他,原来他就是新郎官儿。
行过了礼,把他送入了洞房。挑开了新娘子的盖头,那凤冠霞帔的美人,竟然是张仲允!
允文的脸红红的,冲他笑得那么开心。罗湘绮的心欢喜的就像要炸开一样!一连声的问,我们能成亲吗?这是真的吗,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允文直笑他傻,说当然可以,你看大家都在向我们贺喜呢。
罗湘绮长长舒了口气,心中像是去掉了一块大石头,前所未有的轻松。呵,原来我们是能成亲的,以前真的是白白担忧了呢。他伸手紧紧握住张仲允的双手,这个人,真真正正是属于我了,真好,这种感觉真好。
正觉得心满意足的时候,眼前张仲允的身体却渐渐变得透明,越来越浅,越来越淡,笑容也越来越飘忽。罗湘绮连忙伸手去抓,却只落得个两手空空。终于,张仲允像一块淡墨痕一样,澌灭在身后的黑暗中。四周的灯火也都一起熄灭,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沉沉的、如铁桶一般的黑暗里。
罗湘绮只觉得心头大恸,在梦里放声大哭。
正觉得心痛如绞的时候,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另一只手轻轻拍抚他的胸口,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道:“阿锦,怎么了?阿锦醒醒,是不是做噩梦了?”
罗湘绮睁开蕴满泪水的眼睛,张仲允那充满关切的脸就在眼前。再也顾不得平日的矜持,罗湘绮一把揽过张仲允,把头埋在他颈窝里,呜咽出声。
张仲允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脆弱伤感的罗湘绮,心中只觉得痛到了极处,也爱到了极处。俯身向床上,让他能更牢固地抱着自己,一边嘴里哄道:“阿锦乖,不哭不哭,一切有我,都会好的,会好的…。”
他虽被母亲留在家里,但心里委实放心不下,天还没亮就往这边赶过来了。进屋的时候,看到罗湘绮还在睡着,知他昨天劳顿,心想让他多睡会好,且去帮罗良准备早饭。不料却看到罗湘绮睡得极不安稳,紧紧皱着眉头,突然又喉头嗬嗬出声,接着竟然流出了眼泪,显然是梦魇住了,因此忙过来叫醒他。
“我、我梦到你突然消失不见了,不管我怎么找、怎么找,都找不到…。”罗湘绮抽噎着,像个从母亲身边走失的孩子。
张仲允索性除去衣衫,钻到了罗湘绮被中。牵着他的手,一面引导他抚摸自己的面颊、肩膀、胸膛,一面说道:“傻瓜!那只是梦,只是梦而已。肯定是你昨天想得太多了,才会做这样的梦。你看,这里是我,这里是我,这里也是我。我不是在这里吗?你永远都不会找不到我。”
罗湘绮投身到他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昨天,张仲允被母亲直接唤至祖母屋中。知他还没有用午饭,屋里小桌上早摆上了几样热气腾腾的小菜,还有温好的桂花酒。张仲允一边吃饭一边向母亲和祖母大略讲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祖母周氏年纪大了,腿脚不很灵便,此时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条丝被,一边听张仲允讲述,一边不停的念佛。赵氏也是叹息不已。
“就这么着就从家里跑出来了?这宋柯也太过大胆莽撞了。”赵氏口中啧啧有声。
“也不能全怪这孩子。她那婆婆也过分了些。就算是想抱孙子、要给儿子纳妾,日后慢慢地说,做得和软些不好么?这么着太性急了,那孩子刚刚回家,又吃了那么些苦。”周氏倒是更能体谅宋柯的苦衷。
“呵呵,母亲说的是。”赵氏赔笑道,但显然并不以周氏的看法为然。又转身向张仲允,担忧地道:“这么说,宋柯就先到罗公子家去了么?”
张仲允点头说是。
赵氏不由皱起了眉头:“那罗湘绮素来是个很细致的孩子。这件事怎么就这么不知轻重呢?孤男寡女的,那宋柯又是私自从婆家跑出来的,他竟然就这么领回自己的家,也不怕别人闲话。”
张仲允闻言心下不快,但又不能说什么,因此勉强笑着打趣道:“要不然,我领回咱们家来?”
“去!你这孩子,说什么混话?人家的媳妇,你凭什么领回咱们家?你不怕,我还怕她婆婆来数落我呢。有本事,你赶快领个自己的媳妇回家。”赵氏嗔道。
张仲允低头不语。
赵氏欲待揪住这个话题细细问他,却听自己的婆婆道:“我也好久没见我孙子了,我们娘俩说说私房话,你先去歇着吧。”
赵氏虽然不甘,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向婆婆行礼出房,心中一路盘算着走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祖孙俩,周氏招手叫张仲允近前。张仲允过去坐在周氏近旁的脚踏上,把头靠在祖母腿上。
在诸多孙辈当中,周氏对张仲允最为宠爱。这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溺爱,而是缘于性情的相近和投合,是一种难得的隔代缘。
祖孙俩又闲话了一会。周氏忽然直起身体,伸手在枕下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到张仲允手中。张仲允拿手一掂量,不用打开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祖母…”,张仲允觉得喉头有点哽噎。
“嘘,什么也别说,赶快收起来吧,别叫别人看见。”周氏推着他道。
“祖母,我不缺钱花,这个您自己留着吧。”张仲允又把布包递过来。
“你看这傻孩子,还和祖母这么生分。我这么一把年纪留着这阿堵物有什么用?”周氏把布包塞到张仲允怀中。
“我真的不缺…”。张仲允还想辩解。
“唉…”,周氏叹息一声,慈爱地抚摸着张仲允的头颈:“你不缺钱花,怎么这多半年没见你穿过一件新衣服?你前一阵子印了好些你和湘绮那孩子合写的书吧?这种学问深的东西是卖不了钱的,都是你自己往里贴钱印的吧?拿着吧,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就算是你不怕,也不能让人家跟着你受委屈。”
张仲允听到这里,霍然坐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睛。
三十二、风骨
张仲允听到这里,霍然坐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睛:“祖母,你…,我…。”
“傻孩子,”周氏用她满是皱纹,却干燥温暖的手握住张仲允的手:“不用说了,祖母知道的、知道的。祖母明白你的心。你们都是好孩子。唉,可惜造化弄人啊。”他们幼时的相契,出事时的相互回护、牵挂,此时的种种光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对孙子的了解远远比他的父母多。
“祖母…”。张仲允把脸埋进祖母温暖的怀里,以遮掩他溢出眼眶的热泪。这么长时间一直被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总以为这种感情不会获得至亲的承认,这虽然并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却也会觉得孤独悲凉。想不到,却在慈爱的祖母这里得到慰藉。他相信祖母真的是明白他的心的。
周氏轻轻拍着他的脊背,缓缓说道:“只是,凡是都要小心。要懂得掌握分寸。如果可以的话,不要过于拂逆你父母的意思。你们都大了,不成亲总不像个样子。成了亲,并不就是天塌了。男人嘛,谁没有几个朋友?祖母的意思你可明白?”
张仲允没有吭声。半天才在她怀中闷闷地回答:“那不是害了人家好好的女孩儿?”
“唉,我的实心眼儿的孩子啊…”。周氏没有再劝。
祖孙俩维持着这个姿势,半天都没有再言语。直到丫鬟过来,说老爷回家了,请少爷过去,张仲允才起来擦了把脸到前边去了。
看着孙子出门去了,周氏靠在榻上,半天没有动。过了一会,摸索了一阵,从身后拿过来一个靠枕,放在手中轻轻地抚摸,眼中满是怜惜怅惘的神色。
那靠枕想来有些年头了,布色泛黄,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只有上边穿柳而过的一对蝴蝶,姿态依旧轻灵。
周氏用指尖细细描摹那对蝴蝶的轮廓,又用拇指轻轻摸索右下角,用连环针法精心绣上去的一行小字:
“婉宜、淑敏合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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