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下 by 淇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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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下 by 淇奥-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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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流了很多血…”。罗湘绮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 

  “阿锦…”。张仲允看他这个样子,心中一阵激荡,但身畔有旁人在,什么也不能说。只伸出手去握住罗湘绮的手紧了一紧,便放开了。 

  那边小刘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被罗良拉着去整理行李了。 

  张仲允四下打量,刚才慌不择路,也不知道是跑到哪里了。只见道路两边都是黑黝黝的树林,恐怕并非善地。不过幸而并没有迷失方向,看来只要一直向南走,就能够重新回到官道上。眼看就快黄昏了,得在天黑前找到市镇才好。 


  于是整装前行。刚刚走出有一里多路,忽然听到一声呼哨,两边林中突然窜出十几个汉子出来,将两辆车马团团围住。 

  四人大惊,欲待打马突围,不想车轱辘已被几个人用长铁钩牢牢钩住,动弹不得。看来这些人不是一般的流民,是强盗! 

  后边车上,罗良和小刘已吓得瑟瑟发抖。 

  为首的一个上前喝到:“到了爷爷这里,还想走脱么?乖乖把财物交出来!” 

  口气虽凶狠,中气却不是很足。张仲允看那一伙人,虽是强盗,但个个身体干瘦;脸上只见菜色,不见横肉。显然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来打劫。当下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要能保得人平安,财物尽可舍去。当下拱手道:“各位大哥也不容易,财物都在此处,各位请随意取用,在下家中还有急事,望各位行个方便…”。 


  场面话还未说完,就见有性急的汉子伸手去拉扯后面车上的小刘和罗良。吓得小刘哇哇大叫:“干什么干什么,这可是京中工部主事大人的车马,你们不要命了敢来打劫…”。 


  张仲允暗道:“坏了!” 

  果然,为首的两个汉子听得这话,对视一眼,轮起手中的朴刀就要砍过来。张仲允紧咬牙关,一手拉过罗湘绮掩在身后,一手拔出藏在身上的短刀,就要跳下车往外冲。 


  眼看就要避不过这一场腥风血雨。忽然,从林中扑出来两条灰影。几个回旋,那一伙人只来得及闷哼了几下,就倒在了地上。 

  张仲允和罗湘绮不由得都愣住了。 

  二十四、邀约 

  站在眼前的,是张仲允从来未曾谋面的两个人。 

  为首的一个负手而立,大概有三、四十岁的年纪,消瘦而结实的身材,太阳||||穴高高鼓起,一双眸子精光四射,一看便知道是江湖中人。 

  另一个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在他背后垂首肃立。 

  张仲允刚要上去拱手行礼,却看见那个人的目光越过他,直看向罗湘绮,冷峻的神色,瞬间解冻开来,柔声说:“湘绮你、你不要紧吧?” 

  罗湘绮紧抿着嘴唇,过了片刻,说道:“不妨事,有劳了。” 

  张仲允一震,原来他们竟是旧识,怎么从来没有听他讲起过?罗湘绮见他神色有些黯然,垂在袍袖之中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又冲他微微笑了一下。张仲允顿时心里放宽了许多。 


  这些动作虽然细微,又怎么能逃得过习武之人的眼睛?只见那人脸色一暗,瞥过张仲允的眼神似乎像箭矢一样锐利。尽管恼怒,那人还是向罗湘绮赔笑道: 

  “这些人湘绮想怎么处置?” 

  罗湘绮望了望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那些汉子,沉吟了一下说到:“他们也是被逼无奈。算了,放他们走吧。” 

  灰衣人似乎心有不甘,但还是对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个年轻人上来三下两下解开了他们的||||穴道。那些盗匪一个个面如死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就想走去。 

  灰衣人微微皱了皱眉,年轻人会意,喝道:“怎地如此不懂江湖规矩!” 

  一伙人相互对视。为首的那个咬了咬牙,走上前来对灰衣人行礼说到:“多谢大侠手下留情。兵荒马乱,一村子人眼看都要生生饿死。无奈小人才出此下策。此番大侠不与小的计较。愿把这条烂命留在这里。只求放我兄弟们回去。” 


  “放你回去,下次还不知都要去打劫谁哩!”眼看罗湘绮要放虎归山,旁边小刘早就急得不行。他是专门替人行脚赶车的把式,平生最恨的就是劫匪。 

  那人听了敢怒不敢言。最后把心一横,也不理小刘,冲着罗湘绮道:“好叫公子得知,今天不该得罪公子,若逃不过死了便罢。若能逃得过,路还是会劫!不然一家老小,尽数都要饿死。” 


  他身后的一干人,听得此言,都露出凄然的神色。虽然都恐惧得两股颤颤,却没有一个人先行逃走。 

  罗湘绮和张仲允相互对视,心下也都凄然。 

  罗湘绮突然拿过张仲允手中的短刀,走到那个为首的盗匪跟前。那人紧紧闭上了眼睛,却并不躲闪。 

  短刀甚是锋利,罗湘绮揪住他的发髻,手起刀落,把他的发髻割了下来。说到:“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那人本来以为此命休矣,不想却意外地逃出生天。呆立了片刻,也不多言,跪下咚咚叩首,率众无声远去。 

  灰衣人微笑晗首。 

  小刘急得直跺脚却不敢多话。灰衣人还是嫌他聒噪,又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年轻人忽然发力,不知点了小刘和罗良的什么||||穴道,两人随即软倒,那年轻人一手拎了一个,几个纵跳到林中去了。 


  此地只剩下灰衣人、罗湘绮和张仲允三个人。 

  灰衣人咳嗽了一声,好像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罗湘绮似乎也在踌躇,张仲允肃立一边,也不出声。四野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最后,还是罗湘绮开口说道:“这么多年来,多谢常大侠每年前去探视。这次又特赠伤药,还一路护送。如今已经快要进入南京地界了,料想不会再有什么风波。相救之恩,容来日报答。不如就此别过了。” 


  听到这话,张仲允却并不再感到吃惊了。今日的遭遇,这一路上的许多异动,已经让他猜到了是这个结果。 

  灰衣人却脸色大变:“你、你都知道了…。湘绮不要误会,我每年,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并,并没有别的意思。这一路上相随,也只是怕出什么变故,真的、真的是…。今天也是我疏忽大意,因为帮中有事,所以离开了片刻,不想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说着凛冽的眼光又射向张仲允,似乎是在怪他保护不力。 


  张仲允苦笑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他与罗湘绮是怎样相识的,心中却已然明白了他的心意,还知道他在江湖中,定然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看着这个刚才应对盗匪云淡风轻的男人,现在面对罗湘绮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除了叹息造化弄人之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情形。 


  “如今已不妨事了。其实今天也是怪我,所以才会误入歧路…”,罗湘绮看到了张仲允的苦笑,连忙出言辩解。 

  这一辩解,灰衣人的脸色更加难看。终于仿佛下定决心似地说:“湘绮此去何处?日后意欲何为?” 

  “回江南。从此布衣终老,悠游度日…”。 

  “若想悠游度日,不如与常某到淮扬盘桓数日可好?扬州瘦西湖,风景绝佳。” 

  “不敢有劳常大侠。常大侠是淮扬盐帮之主,事务繁忙。我一个外人,不便打扰。” 

  “若常某发话,谁敢说湘绮是外人?如果湘绮不愿与江湖人厮混。常某正有退意,愿从此和湘绮畅游山水。如果湘绮嫌如今山河变乱,听说大理民风淳厚,四季如春,正好结伴同游。噢,我还听说南洋有一个岛国…”,灰衣人生恐再也找不到机会说出这番话似的,不假喘息地一口气说了许多。中间罗湘绮几次张口欲言,都找不到机会插话。 


  讲完南洋的风土人情,灰衣人最后横了张仲允一眼,又加上一句:“无论到哪里,凭常某的手段和财力,定不会让湘绮再受风霜之苦”。 

  张仲允缄默不语。 

  “常大侠的好意,湘绮心领。只是,只是…”罗湘绮并不是犹豫不决,只是不知该怎么传达他的心意。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该如何向旁人表述? 

  他看着张仲允,张仲允也望着他。 

  那目光无限温暖。罗湘绮突然觉得没有什么好掩饰避讳的,于是缓缓但坚定地说到:“我和允文,生死与共,此生不离。湘绮恐怕要辜负帮主的美意了。” 

  灰衣人听他如此说,心头巨震。眼中精光暴涨,面色狰狞凄厉。这一路上,他早就知道两人的牵系,也数次用计打断了他们的柔情缱绻。但是亲耳听到两人同生共死的誓言,还是心头沥血。忍不住握紧拳头,一步一步逼近。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张仲允挺直了脊背,丝毫不让地与他对视。罗湘绮走到他身边,两个人的手牢牢握在一起。 

  二十五、怅惘 

  灰衣人紧握成拳头的手簌簌颤抖着。眼看着离两人还有五步之遥,罗湘绮突然迈步站到了张仲允的身前。灰衣人看着罗湘绮坦然而又坚定的神色,眼中的狞戾之气,慢慢一点一点褪去,继之涌现而出的,是无尽的心酸和怅惘。瞬时肩膀塌陷了下来,止住脚步,转过身,闭目半日不语。 


  长叹一声,再转过头来时,嘴角已挂了一个凄然的笑容:“方才,是常某造次了…”,顿了一顿,“既然如此,天色已晚,两位请及早上路罢。” 

  突然的转变,使张仲允和罗湘绮都有些愕然。然而看到他凄然的笑容,两人也不由觉得心下黯然。 

  末世多离乱,只有真情最堪珍惜。但有些情,却不能不抛舍、不得不辜负。 

  罗湘绮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拱手施礼道:“来日,定当和允文登门拜谢常兄大恩。” 

  灰衣人听他换了称呼,顿时又是欣喜,又觉心酸。也拱手道:“无论何时,若湘绮愿意,扬州常某的居处,都、都…”,竭力要传达自己的心意,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罗湘绮却不等他说完,便点头道:“我记下了。” 

  那边张仲允也施礼道:“常兄闲时,也请到绍兴一叙。” 

  灰衣人看看他,并不答话,却又把目光转向罗湘绮。 

  罗湘绮微笑道:“自当洒扫庭除,开中门以待君来。” 

  灰衣人仰面哈哈大笑,笑声洒脱中又透出些许悲凉。这一笑,才又恢复了他江湖豪客的本色:“好,常某日后少不得要去叨扰。到时候莫要嫌俺江湖人粗鲁聒噪才好。” 


  一时间气氛轻松了起来。 

  灰衣人唤来了随同的年轻人,命他帮罗湘绮和张仲允整理行装。 

  罗良和小刘也回到了他们的马车上。经过这次际遇,小刘安静了很多,连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弄出声响。 

  终于又要上路了,张仲允已登车执鞭,罗湘绮还站立在车前。 

  灰衣人突然迈步近前,冲罗湘绮递上几个像炮仗一样的物事,“如若有用到常某处,点燃这个号筒,盐帮属众看到这个讯号,自会和常某联系。” 

  他说得十分恳切,罗湘绮只得收起谢过。 

  灰衣人却并不马上离开,只痴痴地凝望着罗湘绮,喃喃地说:“九年了,我头一次和你靠得这么近…”。 

  只看得罗湘绮低下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灰衣人却打住了话头,伸出手在罗湘绮腰间轻轻一托,不知道用的什么巧劲,罗湘绮已稳稳地被他送到了车中。 

  灰衣人再次拱手:“就此别过。多多保重。”说罢也不等两人回礼,一个拧身,消失在林中。那随从的年轻人也一纵入林,片刻不见了。 

  张仲允和罗湘绮于是打马上路。 

  林中,灰衣人挥手遣走了随从。等到马车前行了百步之后,便纵身上树,像一只灰色的大鸟一样,朝着马车驶去的方向,在树冠之间无声地纵跳滑行。直到平林尽处,遥遥看到马车上了官道之后,才停歇在了一株老树之上。眼看暮色四合,此处距地面有数丈之高,四周又有密密的枝叶遮挡,灰衣人再也不用强作镇定,任泪水沿着面颊流淌了下来。 


  初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稚嫩的孩子,他也才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他们的相逢是那么苦涩和晦暗。在苏州大牢里,他是锦衣卫捉拿的东林人犯,而他是在掩护兄弟逃遁时受伤被捉的盐枭。 

  知道自己秋后就要问斩,年轻的心因不甘而变得狂躁不安。想要砸烂这一切,毁灭这一切,恨不得让世界跟着自己一起灭亡! 

  但除了在牢中骂骂娘,打打架,却根本不能有其他的作为。 

  突然一天牢中来了一批不一样的犯人。看样子都是读书人的模样,其中有两个还是十几岁的秀丽少年。一干盐枭、盗匪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其中有好此道的早就偷偷咽起唾沫。 


  那两个少年中尤为秀美的一个,不知道怎么惹到了那个姓赵的锦衣卫。那个锦衣卫先是用沾盐水的鞭子将他白皙消瘦的脊背抽得鲜血淋漓,然后又把他拉至大牢的走廊中,要当众拿他取乐。那少年头撞木柱,以死相抗,锦衣卫却说,不依的话就把他和他的同伴扒光了扔到这些盗匪中来。 


  当时只觉得血脉愤张,心中只盼他不要答应,这样如果他被扔到这边的牢房里来,自己拼死也要护得他不被旁人欺侮。 

  至于那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的心里却并不明白,只觉得被这个念头烧得头脑发热,握住栏杆跺着脚大叫:“不要听他的,过来,过来呀!”但是那时大声叫喊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身边的那些吹着口哨,浪声大笑的犯人。他知道这一定是吓着他了,但他喊哑了嗓子也没有办法让他明白,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终于那罪恶的一幕发生了,他没有办法阻止。看着那秽物和着血水流了他一脸,他恨不得把那锦衣卫当场撕裂! 

  以后他的梦里常常梦到这一幕。却不知为什么,满头大汗地惊醒的时候,会赫然发现,在梦里,施暴的那个人,竟然就是自己! 

  愧疚夹杂着不安,却又忍不住留恋那滋味。 

  那之后不久民乱即起。他们都趁乱冲出大牢。带着几个兄弟,他把那个狗娘养的锦衣卫大卸八块。要不是时间紧迫,非把他剁成肉酱不可! 

  他想邀他同行,他却对他避如蛇蝎。无奈,他只能悄悄尾随,就如同今日一样。 

  他每年都悄悄去探望他。无论他在祥符,还是京师。 

  他知道了魏学洢的秘密,就如同魏学洢也知道了他的。 

  本来以为,能够就这样看着罗湘绮青云直上,娶妻生子,子孙满堂。却不料,出现了一个张仲允。 

  他竟然是能够接受这种悖伦的感情的——在经受了那一切之后!那么,为什么陪伴他、安慰他的,竟然不是自己!? 

  坐在粗大的枝桠间,斜靠着树干,灰衣人像一只受伤的鸟,把自己隐藏在浓密的枝叶里。 

  从怀里掏出来一件物事,灰衣人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温柔的神色。那是一件中衣,破烂且沾满血污的中衣。 

  那是罗湘绮殿上受刑之后,从他身上褪下的衣衫。他趁他们不防备之时,从卧房中悄悄拿出来的。他去晚了,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做傻事,只能满心痛惜地在远处观望,一如他这些年一直做的那样。 


  他将那件中衣拿在手中无比珍惜地抚摩揉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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