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平怔住。
这条件他实在不敢答应,却又不能不答应。
不管怎麽样,你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要吃顿饭,总不能算是苛求。
问题只有一点。
那位“朋友”,究竟是个什麽样的朋友曲平还在犹疑,千千已经冲出来:“他要什
麽?”
瞎子道:“随便吃什麽都行,他知道你们?里有位卫姑娘,能烧一手好菜。”
黄昏。
凤娘在准备晚饭的菜。
风鸡腊肉香肠都已经上了蒸锅,咸鱼是准备用油煎的。
罢拔下来的萝卜可以做汤,虽然没有鲜肉排骨,用咸鱼肉烧起来也一样很鲜。还有两条
刚从池里捞出来的鲤鱼,她本来是想做汤的,可是後来想一想,还是清蒸的好。
鲜鱼如果烧得太久,就会失去鲜嫩,不鲜不嫩的鲤鱼,就好像木头一栖索然无味。
如是是鲫鱼,她就会用来做汤了。
配菜也是种学问。
一些并不太好的菜料,在一个很会做菜的人手里,就好像一把并不太好的剑,握在一个
很会用剑的人手里一样。
对於这一点,凤娘很有把握。
但是她炒菜的时候,心里却一直很不安定。
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
翱竟是“人”?还是鬼魂?
他是不是无忌?
如果不是无忌,会是谁,为什麽对她这样好?只要她说出口,总是有求必应。
凤娘在洗豆荚。
用紫红色的香肠炒青绿色的豆荚,也是样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千千在切香肠,忽然回头过,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我的嫂子。”
凤娘心里在叹息虽然她觉得千千不应该问她这句话的,她却不能不回答:“我永远都是
你的嫂子”
千千道:“那麽你就应该告诉我,今天晚上要来吃饭的人是谁”
凤娘道:“我怎麽会知道他是谁”
千千用力切下一片香肠,板着脸道:“你怎麽会不知道,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凤娘闭上眼睛,生怕自己流下泪来,纵然她有泪,也只能在腹中流。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绝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的噩梦。
那奇异的香气,那灼热的嘴他究竟是不是无忌?
如不是无忌,为什麽要这样子对她?
凤娘的手虽然没在冷水中,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巴在这时候,她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正是那瞎子的声音:“你们的客人,已经来
了。”
凤娘在炒豆荚,用已经切成片的香肠炒,她平生第一次炒菜忘了放盐。
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位已经坐在前厅里的“客人”他应该算是客人?还是主人?她只希望
能快点炒好这最後一样菜,好到前面去看看他。
他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怎麽会有那种神奇的力量,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神秘的客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斌客
这小孩高坐在上位,并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就好像久已习惯了受人尊敬。他身上穿着
的是件雪白的衣裳,质料高贵,一尘不染。他的态度也很高贵,苍白的脸上带着种王侯般的
严肃表情。
这种苍白的脸色,和这种冷淡严肃的表情,好像已成了贵族们特有的标志。虽然他在尽
量做出大人的样子,可是年纪却很小,最多也不过十二叁岁。
贝到凤娘走进来的时候,他严肃冷淡的脸上,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眼睛也露出灼热
的光。
曲平正在为他们引见“这位就是我们的贵客雷公子,这位就是能烧一手好菜的卫姑
娘!”
这小孩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麽,一双灼热的眼睛始终盯在凤娘脸上。
如果是个大男人这样盯着个女孩子看,无疑是件很失礼的事。他却只不过是过小孩子。
凤娘虽然觉得很惊奇,很意外,心里的负担却减轻了。
昨天晚上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这个小孩,那也许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又荒唐,又可怕
的梦。
想到那个梦,她的脸又有些红,等到她发现菜里没有放盐的时候,脸就更红。
鄙是这位小斌客却好像对这道菜很感兴趣,因为别的菜他几乎连碰都没有碰。
他吃得很少,说得很少。事实上,他根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这屋里的人除了凤娘之
外,在他眼中看来简直都像是死人一样,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凤娘。虽然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凤娘还是被他看得有点难为
情了。
千千看着他们的眼神,也让她觉得很不好受。幸好这位贵客已经起来,好像已准备要
走,这顿可怕的晚宴总算已将结东。凤娘心里舒了一气,这小孩子却忽然道:“你陪我出去
走走。”
他想要做什麽,就做什麽,竟全不顾别人对他的想法。
他认为自己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绝对不客人违抗。
凤娘实在不知道怎麽办才好了,只希望千千能帮她说句话。千千却显然已决心不管他们
的事。
这小孩还在看着她,等着她的答覆,眼神中带着种热切的盼望。
凤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於答应:“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也像无忌一样,从来不忍拒绝别人的要求,何况他毕竟是个孩子。
一个十二叁岁孩子,能对她怎麽样。
夜,繁星。
他们沿着银带般的泉水往上走,走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这孩子实在很特别,很奇怪。”
凤娘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麽?有时他看起来还很小,有时看起来又比他实际的年
龄要事。
大得多。
又走了一段路,又快走到泉水源头处那个水池了。
凤娘忍不住道:“我们不要往上面走了,好不好?”
小孩道:“为什麽?”
凤娘说不出,也不敢说,昨天晚上的事,直到现在还让她心跳害怕。
小孩盯着她,忽然道:“用不着害怕,昨天晚上那个人,已经不在那里。”
凤娘吃了一惊:“你说是那个人?”
小孩道:“就是那个忽然变成了瞎子的人。”
凤娘更吃惊:“你怎麽会知道。”
小孩笑了笑,说道:“我怎麽会不知道。”
他笑容看来彷佛很神秘,又很得意。
凤娘吃的看着他,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你”
小孩道:“当然是我。”
凤娘问道:“是你刺瞎了那个人的眼睛?”
小孩淡淡道:“他是我们一个仇家派来找我们的人,我本来就不会放过他的,何况,他
又对那样无礼。”
他的表情又显得很严肃道:“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娘又讶、又感激:“那些水晶灯也是你送去给我的?”
小孩点点头,道:“逸华斋的酱肘子也是我送去的。”
凤娘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先叹了口气,然後又笑了:“我怎麽看不出你有那麽大的本
事。”
小孩傲然道:“我的本事比想像中还要大得多。”
凤娘忽然觉得,他不但神秘,而且有趣极了,道:“那些酱肘子,你是怎麽弄来的?”
小孩道:“不必管我用的是什麽法子,只要说出来的事,我就能够替做到。”
凤娘又感激,又高舆。
这孩子对她实在很好,有这麽一个神奇的小孩做她的保护人,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忍不住要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道:“我的名字就叫雷,雷电的雷。”
凤娘道:“那麽你的姓名?”
小孩脸上忽然露出很悲伤的表情,冷冷的道:“我没有姓。”
他为什麽会没有姓?
难道他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麽?
凤娘心里立刻充满了怜悯的同情,只觉得自己也应该像这孩子母亲一样来保护这孩子。
她轻轻的拉起了孩子的手,柔声道:“那麽,我以後就叫你小雷。”
他的手心忽然变得滚烫,用力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说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也不知是因为他那滚烫的手心,还是那双灼热的眼睛,她竟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
她告诉自己:“她只不过是孩子。”
鄙是他的手,他的眼睛,都已不像是个孩子。
她想挥脱他的手,又怕伤他心,只有叹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愿意做你的大姊
姊。”……小雷道:“不是我的姊姊。”
凤娘道:“我不是?”
小雷道:“难道不知道是我的人了?自从昨天晚上之後,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凤娘的心又几乎要跳出了脖子,失声道:“昨天晚上是你。”
小雷点点头,道:“你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我都看过,每一个地方我都……我
都……”
他的手心更热,把凤娘的手握得更紧。如果是千千,现在早已摔脱他的手,一个耳光打
过去凤娘不是千千。
凤娘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人,正是中国典型女人的化身。
她很不忍伤任何人的心。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这只不过是种孩子气的冲动,因为他太孤独,太寂寞,太需要别人
的爱。
她希望她能让他冷静下来:“你做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只要你以後记得千万不要再
那样子做了。因为我已经是有了丈夫的女人。”
小雷却用力摇头,大声道:“我知道没有丈夫,那个还没有成婚的丈夫赵无忌已经死
了,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碰。”
他忽然紧紧的抱住了她,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完全混乱了。
一种母性的温柔,使得她不忍伤害这孩子,不忍去推他。
何况她要推也推不开。
另一种女性的本能,却使她身体自然有了种奇妙的反应。
她全身也开始发热,发抖,而对方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麽办才好。
巴在这时候,小雷忽然从她身上凭空飞起,就像是背後有根绳子忽然被人提了起来的木
偶。
是不是真的有人把他提了起来?
凤娘没有看清楚。
她只看见了一条灰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过,就消失在黑暗中。
小雷也跟着这影子消失。
一切又都已过去,彷佛什麽都没有发生过,凤娘是不是也能把它当做什麽事都没有发生
过?
面对着寂寞的空山,闪动的星光,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伤涌上心头,却不知是为
了这样的遭遇?还是为了无忌的消息?
难道无忌真的忍心就这样离她而去,连最後一面都不让她再见。
无忌当然不愿死,更不想死。
但是死亡就正如世上所有不幸的事一样,通常都令人无可奈何,身不由主的。
凤娘决心不再哭。
要哭,也要等到看见无忌时再哭。
不管他是死也好,是活也好,等她看见他时,她都要大哭一场。
那麽现在又何必哭!现在她就算哭死也没有用。
她擦乾眼泪,站起来,忽然发现有个人正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看着她。
这个人当然不能用眼睛看她因为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那个瞎子。
鄙是这个人却偏偏像是在看她,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忽然问道:“想不想再见
赵无忌?”
凤娘一颗心立刻拎起:“你道他在那里?”
“跟我来。”瞎子转过身那根白色的明杖点地,漫漫的的向前走。
凤娘想也不想,就跟着他走瞎子穿过一片疏林,又来到那泉水尽头的小水池旁。
“就在这里?”
“是的?”
小池边却没有人,只有一口棺材,崭新的,漆黑的棺材。难道无忌就在棺材里?
弊材是空的。
“无忌呢?”
“想见无忌,就睡下去。”
“睡进棺材去?”
“是的。”
活人为什麽要睡到棺材去?是不是因为别人已将她当作个死人!瞎子脸上全无表情,谁
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麽主意。可是只是要能见到无忌,就算要她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睡了下去,睡进棺材里。
弊材的盖子已经盖了起来,接着,棺材就被抬起。
这瞎子难道准备把她活埋凤娘还是很清醒,恐惧总是能令人清醒。她感觉到抬棺材的绝
不止一个人,抬得很平稳,走得很快。
活埋开始的时候,他们走的路还很平坦,然後就渐渐陡峭。
虽然躺在棺材里,她还是可以感觉到愈来愈冷,显见他们是在往上走,走了很长的一段
路,算来已经接近山顶。
但是他们并没有停下来,走的路却更奇怪,有时向上,有时很直,有时很曲折。
听他们脚步的声音,有时彷佛走在砂石上,有时却是坚硬的石块。
外面的气温忽又转变,变得很温暖,彷佛走入了一个岩洞里。
又走了一段路,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声,彷佛岩石在磨擦,又彷佛绞盘在转动。
弊材虽然盖得很严密,却还是有通风的地方,她忽然嗅到了一种芬芳扑鼻的香气。
这时候棺材已被轻轻的放下,好像是放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如果他们准备活埋她,为什麽要走这麽一段路,选在这里?
这里究竟是什麽地方?
四下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躺在墨黑的棺材里等了很久,外面还是没有动静,她敲了敲棺盖,也没有回应。
把棺材抬来的人放下她之後,就似已悄悄的退出去。
她又等了半天,终於忍不住把棺材的盖子抬起,外面果然没有人,连那瞎子都不见了。
她用力移动棺材,坐了起来,就发现自己彷佛已进入了一个神话中的梦境里。
巴算这不是梦,这地方也绝非人间。
这是个用大理石砌成的屋子,四面挂满了绣满金红的大红锦缎,门上挂着织锦的门帷。
在屋子的正面,有一个彷佛是天然洞穴一样的神龛,里面却没有供奉任何菩萨和神祗,
只摆着一柄剑。
剑身很长,形式很古雅,绝没有用一点珠宝来装饰。和四面的华丽显得有点不衬。
难道这柄剑就是这地方主人信奉的神屋子里灯火辉煌,灯火是从许多盏形样奇巧的波斯
水晶灯中照射出来的!
几上的金炉中散发出一阵阵芬芳扑鼻的香气,地下铺着很厚的波斯地毡,花式如锦绣,
一脚踩下去,就像踩在春天柔软的草地上。
凤娘虽然也生长在富贵人家,却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麽奢侈的地方。
蔼奇使得她几乎连恐惧都忘记了,她一面看,一面走,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她又碰到了一口棺材。
一口用古铜铸成的棺材,一个人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摆在胸口,雪白的
衣裳一尘不染,惨白枯槁的脸上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来已死了很久。
她是被人用棺材抬进来的,这里居然另外还有口棺材。
难道这地方只不过是个华丽的坟墓?
凤娘只觉得手脚冰冷,一种出於本能的反应,使得她想找样东西来保护自己。
她想到了那柄剑。
她转身冲过去,手指还没触及剑柄,忽然听到一个人说.“那柄剑碰不得?”
声音冰冷而又生涩,赫然竟像是从那口古铜棺材里传出的。
凤娘吓得全身都已僵硬,过了很久,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棺材里那个死人竟已站了起来,
正在用一双水晶灯般闪砾光亮的眼睛看着她,一字字道“除我之外,天下没有人能动那柄
剑?”
他的声音中带着种令人绝不能相信的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