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七太爷道:“郭家叁兄弟,是什麽人”
贾老板道:“是我们兄弟里最“跳”的叁个人。”
他又解释:“他们跟别的兄弟不一样,既不喜欢赌,也不喜欢酒色,他们只喜欢揍人,
只要有人给他们揍,他们绝不会错过的。”
“跳”的意思,不仅是暴躁、冲动、好勇斗狠,而且还有一点“疯”。
“疯”的意思就很难解释了。
那并不是真的疯,而是常常莫名其妙、不顾一切的去拚命。
郭家叁兄弟都很“疯”,尤其是在喝了几杯酒之後。
现在他们都已经喝了酒,不仅是几杯,他们都喝了很多杯。
郭家叁兄弟的老二叫郭豹,老五叫郭狼,老么叫郭狗。
郭狗这名字实在不好听,他自己也不太喜欢,可是他老子既然替他起了这麽样一个名
字,他也只好认了。
他们的老子是个很凶狠的人,总希望能替他的儿子起个很凶的名字,一种很凶猛的野兽
的名字。
只可惜他所知道的字汇并不多,生的儿子却不少。除了虎、豹、熊、狮狼之外,他再也
想不出还有什麽凶猛的野兽。
所以他只有把他的么儿子叫“狗”,因为狗至少还会咬人。
郭狗的确会咬人,而且喜欢咬人,咬得很凶不是用嘴咬,是用他的刀。
他身上总带着把用上好缅铁千百打成的“缅刀”。可以像皮带一样围在腰上。
他的刀法并没有得到真正名家的传授,却很凶狠,很有劲。
巴算真正的名家,跟他交手时,也常常会死在他的刀下。
因为,他常常会莫名其妙的去跟人拚命。
因为他很“跳”。
现在他们都已到了平安客栈,赵无忌就住在平安客栈里。
平安就是福,旅途上的人,更希望能一路平安,所以每个地方都几乎有家.安客栈。
住在平安客栈里的人,纵然未必个个都能平安,大家还是喜欢讨个吉利。
这家平安客栈不但是城里最大的一家,而且是个声誉卓着的老店。
廖八爷一马当先,带着他的打手们到这里来的时候,正有个陌生人背负双手站在门外的
避风檐下,打量着门口招牌上四个斗大的金字,微微的冷笑。
这人叁十出头,宽肩细腰,满脸精悍之色,身上穿着件青布长衫脚上着布袜草鞋,上面
却用一块白布巾缠着头。
廖八一心只想去对付那个姓赵的,本没有注意到这麽样一个人。
这人却忽然冷笑着喃喃自语:“依我看,这家平安客栈只怕一点都不平安,进去的人若
想再平平安安的出来,只怕很不容易。”
廖八霍然回头,盯着他,厉声道:“你嘴里在嘀咕什麽白布包头的壮汉神色不变,冷冷
的打量了他两眼,道:“我说我的,跟你有什麽关系?”
在这段地面上混的兄弟们,廖八认不得的很少,这人看来却很陌生,显然是从外地来
的,说话的口音中,带着很浓的四川音。
廖八还在瞪着眼打量他,郭狗子已经冲过来准备揍人了。
这人又在冷笑,道:“放着正点子不去找,却在外面乱咬人,莫要咬破了自己的嘴。”
郭狗子的拳头已经打了出去,却被廖八一把拉住,沈声道:“咱们先对付了那个姓赵
的,再回来找这小子也不迟!”
廖八爷虽然性如烈火,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了,彷佛已看出了这个外路人并不简
单,说的话中也好像别有深意,已不想再多惹麻烦。
郭狗子却还是不服气,临走时,还瞪了这人几眼,道:“你有种,就在这里等着。”
这人背着手,仰着脸,微微的冷笑,根本不望他。
等他们走进去,这人居然真的在门口一张长板凳上坐了下来,用一只手在脚上打着拍
子,哼起川中的小调来。
他一支小调还没有哼完,已经听见里面传出了惨呼声,甚至连骨头折断的声音都可以隐
约听得见。
这人皱着眉,摇了摇头,嘴里正数着:“一个,两个,叁个,四个,五个,六个”
跟着廖八进去的一共有十二个人,现在果然已只剩下六个还能用自己两条腿走出来。
廖八虽然还能走,手脚却似已折断了,用左手捧着右腕,痛得直冒冷汗。
这个人眼角瞟着他,又在喃喃自语:“看来这平安客栈果然一点都不平安。”
廖八只好装作听不见。
那行运豹子不但会掷骰子,武功也远比他想像中高得多。
郭家叁兄弟一出手立即被人家像打狗一样打得爬不起来,叁个人至少断了十根指骨。
他本来对自己的“大鹰爪手”很有把握,想不到人家居然也用“大鹰爪手”来对付他,
而且一下就把他手腕拧断。
现在他就算还想找麻烦,也没法子找了,这人说的话,他只有装作听不见。
谁知这人却不肯放过他,忽然站起来,一闪身就到了他面前。
廖八变色道:“你想干什麽?”
这人冷冷的一笑,忽然出手。
廖八用没有断的一只手反掴去,忽然觉得肘上一麻,连这条手都垂了下去,不能动了。
後面有两人扑上来,这人头也不回,曲着肘往後一撞,这两人也被打得倒下。
这人出手不停,又抓起了廖八那只本来已被拧断的手腕,轻叱一声。
“着!”
只听“格叱”一声响,廖八满头冷汗如雨,断了的腕子却已被接上。
这人已後退了几步,背负起双手,悠然微笑,道:“怎麽样?”
廖八怔在那里,怔了半天,看看自己的腕子,用力甩了甩,才看看这来历不明行踪诡秘
的外路人,忽然道:“我能不能请你喝杯酒。”
这人回答得很乾脆:“走。”
捌已摆上来,廖八一连跟这人乾了叁杯,才长长吐出气,把那只本来已被拧断的手伸出
来,大姆指一挑,道:“好,好高明的手法。”
这人淡淡道:“我的手法本来就不错,可是你的运气更好。”
廖八苦笑道:“这算什麽鸟运气,我廖八从出生就没栽过这麽大的筋斗。”
这人道:“就因为你栽了这个斛斗,才算是你的运气。”
他知道廖八不懂,所以又接着道:“你若把那姓赵的做翻,你就倒霉了。”
廖八更不懂。
这人又喝了两杯,才问道:“你知道那龟儿子是什麽来历?”
廖八摇头:“不知道”
这人道:“大风堂的赵简赵二爷,你总该知道吧?”
赵简成名极早,二十年前就已名震江湖,黄河两岸、关中皖北,也都在大风堂的势力围
之内,赵二爷的名衔,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廖八道:“我若连赵二爷的名头都不知道,那才真是白混了。”
这人道:“那个姓赵的龟儿子,就是赵简的大公子。”
廖八脸色立刻变了。
这人冷笑道:“你想想,你若真的做翻了他,大风堂怎麽会放过你?”
廖八一面喝酒,一面擦汗,忽然又不停的摇头,道:“不对。”
这人道:“什麽不对”
廖八道:“他若真是赵二爷的公子,只要亮出字号来,随便走到那里去,要找个几十万
两银子花,都容易得很。”
这人道:“不错。”
廖八道:“那他为什麽要捞到赌场里来?”
这人笑了笑,笑得彷佛很神秘。
廖八道:“难道他存心想来找我们的麻烦,挑我们的场子?”
这人在喝酒,酒量还真不错,连乾了十来杯,居然面不改色。
廖八道:“可是我知道大风堂的规矩,一样赌,一样女人,这两行他们是从来不插手
的。”
这入微微一笑,道:“规矩是规矩,他是他。”
廖八变色道:“难道这是他自己的主意,想来挑我们的场子,难道他也想在这两行里插
一脚?又碍着大风堂规矩,所以才不敢亮字号。”
这人淡淡道:“一个像他这麽样的小伙子,花钱的地方当然不少,大风堂的规矩偏偏又
太大,他若不偷偷的出来捞几文,日子怎麽过得下去?”
他悠悠的接着道:“要想出来捞钱,当然只有这两行最容易。”
廖八怒道:“大风堂在这里也有人,我可以去告他。”
这人道:“你怎麽告了赵二爷在大风堂里一向最有人望,难道还想要大风堂的人帮着你
来对付他的儿子?”
廖八不说话了,汗流得更多,忽然大声道:“不行,不管怎麽样都不行,这是我们用血
汗打出来的天下,我们绝不可能就这麽样让给别人。”
这人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看样子你不让也不行,除非”
廖八道:“除非怎麽样?”
这人道:“除非这位赵公子忽然得了重病,去找他老子去了。”
他又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只有死人是永远不会找钱花的。”
廖八盯着他看了很久,压低声音问道:“你想他会不会忽然重病?”
这人道“很可能。”
廖八道“你有法子能让他忽然生这麽一场病?”
这人道“那就得看你了。”
廖八道“看什麽?”
这人道“看你有没五万两银子?”
廖八眼里发出了光,道:“如果我有呢?”
这人道“那麽你就只要发张帖子,请他明天中年到城里那家新开的四川馆子“寿尔康”
去吃饭。”
他微笑接着道:“这顿饭吃下去,我保证他一定会生病,而且病得很重。”
廖八道:“病得多重”
这人道:“重得要命。”
廖八道:“只要我发帖子请他,他就会去。”
这人道:“他一定会去。”
廖八又问道:“我是不是还要请别人去?”
这人道:“除了贾老板外,你千万不能请别人,否则”
廖八道:“否则怎麽样?”
这人沈下脸,冷冷道:“否则病的只怕就不是他,是你。”
廖八又开始喝酒,擦汗,又喝了叁杯下去,忽然一拍桌子道“就这麽办!”
血战
“寿尔康”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茶馆,主人姓彭,不但是个很和气很会照顾客人的生意
人,也是个手艺非常好的厨师。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鱼酱爆肉麻辣蹄筋鱼香茄子和鱼香肉丝。
这些虽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从他手里烧出来,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鱼,又烫、又嫩、又鲜、又辣:可下酒、可下饭,真是叫人百吃不
厌,真有人不惜赶一两个时辰的车,就为的要吃他这道菜。
後来彭老板生了儿子,娶了媳妇,又抱了孙子,算算自己的家当,连玄孙子,灰孙子都
已经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可是“寿尔康”的老招牌仍在,跟他学手的徒子徒孙们,就用
他的招牌,到各地方去开店,店越开越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坏。
这里的“寿尔康”,却还是最近才开张的,掌厨的大师傅,据说是彭老板的亲传,一尾
豆瓣活鱼烧出来,也是又辣又烫又嫩又鲜。
所以这家店开张虽然还不到半个月,名气就已经不小。
赵无忌也知道这地方。他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是在“寿尔康”吃的晚饭。
除了一道非常名贵的豆瓣烧黄河鲤鱼外,他还点了一样麻辣四件一样鱼唇烘蛋、一样回
锅酱爆肉、一碗碗豆肚条汤。
他吃喝得满意极了,却被辣得满头大汗,他还给了七钱银子小帐。
一个单独来吃饭的客人,能够给几分钱银子小帐已经算很大方的了。
所以他今天刚走进大门,堂口上的“么师”就已经远远的弯下了腰。
么师是四州话,么师的意思,就是店小二伙计堂倌。
这里的么师,据说都是货真价实,道道地地的四川人,虽然听不见“格老子”“龟儿
子”“先人板板”这类川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土话,可是每个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正是标准川
人的标志。
川人头上喜欢缠白布,据说是为了纪念十月渡泸的诸葛武侯。
七星灯灭,武侯去世,川人都头缠白布,以示哀悼,以後居然相沿成习。
一入川境,只要看见头上没有缠着白布的人,一定是川人嘴里的“下江人”,也就是
“脚底下的人”,吃一顿叁十文钱的饭,也得多付十文。
幸好这里不是蜀境,今天也不是赵无忌请客。
所以他走进“寿尔康”大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愉快得很。
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愉快,就只有天知道了。
主人有两位,贾六廖八:客人只有赵无忌一个。
菜却有一整桌,只看前面的四冷盘和四热炒,就可以看出这是桌很名贵的菜。
捌是最好的滤川大麴。
赵无忌微微一笑,道:“两位真是太客气了。”
贾六和廖八确实很客气,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客气一点有什麽关系。
到这里来之前,他们已经把这件事仔细讨论了很久。
“那个人虽然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可是他说的话,我倒很相信。”
“你相信他能对付赵无忌?”
“我有把握。”
“你看见过他的功夫”贾六本来一直都抱着怀疑的态度。
“他不但功夫绝对没问题,而且身上还好像带着种邪气。”
“什麽邪气?”
“我也说不出,可是我每次靠近他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毛,总觉得他身上好像藏
着条毒蛇,随时都会铰出来咬人一样。”
“他准备怎麽样下手?”
“他不肯告诉我,只不过替我们在寿尔康楼上订了个房间雅座。”
“为什麽要选寿尔康?”
“他说话带着川音,寿尔康是家川菜馆子,我想他在那里一定还有帮手。”
寿尔康堂上的么师一共有十个人,楼上五个,楼下五个。
贾六曾经仔纽观察过他们,发现其中有四个人的脚步,都很轻健,显然是练家子。
等到他们坐定了之後,楼上的么师又多了一个,正是他们的那位“朋友”。
“我们约定好五万两银子先付叁万,事成後再付尾数。”
“你已经付给了他!”
“今天一早就付给了他。”
“帖子呢?”
“帖子也已经送给了那个姓赵的,还附了封短信。”
“谁写的信?”
“我那大舅子。”
廖八的大舅子虽然只不过是个监生,写封信绝不成问题。
信上先对赵无忌表示歉疚和仰慕,希望赵无忌必要赏脸来吃顿饭,大家化敌为友。
“你看他会不会来?”
“他一定会来。”
“为什麽?”
“因为他天生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对什麽事都不在乎。”
赵无忌当然来了。
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不管谁的邀请都一样。
“他们准备什麽时候下手?”
“等到第一道主菜豆瓣鲤鱼端上来的时侯,只要我一动筷子挟鱼头,他们就出手。”
现在主菜还没有开始上,只上了四冷盘和四热炒,廖八手心里却已开始冒汗。
他并不是没有杀过人,也不是没有看见过别人杀人,只不过等待总是会令人觉得紧张。
他只希望这件事赶快结束,让赵无忌这个人永远从地面上消失。
因为这件事绝不能让焦七太爷知道,所以,一动手就绝不能出错。
赵无忌一直显得很愉快,好像从末发觉这件事有任何一点值得怀疑。
虽然他“白天从不喝酒”,也吃得不多,话却说得不少。
因为他在说话的时候,别人就不会发现他一直在注视观察。
他看不出这地方有什麽不对,几样菜里也绝对没有毒!实六和廖八也吃不少。
他们甚至连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