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又返回身来,关闭了那个昏暗的小灯泡。
房间里只剩了李慧一个,她呆愣愣地躺在床上,好像不明白那三个人说的话,她反复琢磨着他们话语中隐含着的意思:张丽丽把受了伤的她扔在了一个乡村小卫生所里,十几个小时过去了,直到现在也没回来!而且现在她一没有医药费,二没有饭吃,三没有水喝,总之--受了伤,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李慧,没人管了!
这是真的么?
不会!张丽丽一定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烦!她一定是又在自己开车,说不定出了车祸!否则她怎么会对李慧不管不问呢?
眼下她最耽心的问题是,如果张丽丽真的出了事一直不来,这间小小的卫生所里的医护人员会把她怎么样?他们会在没有医疗费的情况下,继续给她用药治伤,好好照顾她,让她快点恢复么?他们会不会把她作为一个人质扣押在这里,直到有人来送还拖欠他们的医药费时,才肯放人?
李慧有一种被人抛弃了的恐怖--远离上海,一个人睡在这样一个黑洞洞的小破屋子里,无人问津……
她想喊人,可是那扇虚掩着的小门后面是什么地方?当然是人人都可以经过的一条路或是院子,或者根本就是一块有野兽出没的荒野也未可知!
医生护士们现在究竟睡在什么地方?她一概不知道。
万一喊声引来了坏人怎么办?
李慧躺着一动不敢动,黑暗像一口大锅,把她反扣在里面。她感到恐怖,感到窒息,她感到自己正与黑暗中那股巨大的压力对峙着,神经都快要绷断了。
她得起来,先把房门锁好!
可是挪动了一下腿,疼得汗都出来了。她试了试,另一条腿还可以动,只是也一样钻心的疼。
她用那只白天被针头扎得疼痛不堪的手拼命撑着,刚刚使自己坐了起来,就一下子又摔倒在床上,嘴里忍不住发出一阵呻吟。
门外有响动!好像一个人轻轻走过,李慧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那个人究竟去了哪里,心想,也许是一阵风吧。
她重新躺好,想着脱身的办法,只有明天天亮之后叫人给妇婴医院打电话,请陈主任来接她了!
这下,明天医院里又是满城风雨了。可是,比起在一个弄不清确切方位,也不知道准确地点的小卫生所里等死,她宁愿接受所有人对她的议论纷纷或白眼相向。
真热啊,李慧掀起了被子,想凉快一下,她知道自己的烧还没退,就强迫自己睡觉,睡到明天早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她觉得那扇没有锁好的门一直是一块心病,让她想睡又不敢睡。
李慧就这么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好像又做起梦来。
李慧看见大墩儿向她弯下腰来,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含义,好像需要她,又好像排斥她。
他的脸非常怪,鼻子、嘴和眼睛的分界都模糊不清,好像用黄泥糊成了一片,不,好像一个刚刚捏好的泥人,不小心被弄坏了五官,样子十分可怖。
他慢慢地向她伸出了手。
李慧的心里怕得要命,可是身体却违拗着理智,渴望着他的触摸。
她想问他:”你是不是想取消‘死亡时间表’的计划?“可是李慧看不见大墩儿的表情,她只觉得他的手在她的脖子上,胸脯上乱抓乱挠,她的肋骨疼痛难忍,终于失声大叫起来……
李慧醒了过来。惊恐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的面前一晃,她感觉那正是刚才在似梦非梦中见到的那个”弄坏了脸的泥人“!
李慧闻到了一阵剌鼻的腥臭,接着,脚步声拖泥带水地往门口移过去,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灯亮了,李慧听到一阵混乱的脚步和女护士不耐烦的声音:”怎么了怎么了?叫什么?真吓死人了!“
”有鬼,有鬼!“李慧只说出这两句,就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高烧使李慧不停地做着各种各样可怕的噩梦,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得头一天晚上经历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确有其人其事了。
她看了看那个护士的脸色,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她隐约地记得,昨晚明明是有坏人进来过,但又没法确定。不过,那股剌鼻的腥臭仿佛还在剌激着她的神经,那种味道只有墓穴里爬出来的恶鬼才会有的呀!
但是李慧是个医生,她明明知道”鬼“那东西不可信。
这个地方简直太可怕了!李慧连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
她说出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护士快快去给妇婴医院打电话,可是护士说,卫生所里的电话早就坏了,打电话得到五里地以外的乡里去。
天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呀?莫非是孙二娘的黑店?
李慧觉得绝望像一个黑色的大旋涡,一下子把她吞了进去。
张丽丽的故事
妇婴医院接到茅屋乡的电话,已经是出事后的第三天。
陈主任带着小卫生所在电话里漫天要价开出的医疗费和妇婴医院的救护车,赶到了所谓的”茅屋乡“。
结果发现,那是一个与江苏临界的小山村,里面一共只有十几个人,全都是麻疯病患者。那个小卫生所,其实是麻疯病患者日常就医的地方。
救护车开进村子,几个被可怕的疾病摧残得面目皆非的麻疯病人,正拖着残肢,稀稀拉拉地坐在几间小房子的门口晒太阳。
陈主任一见这阵势,当场惊呆了。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车门,抽了抽鼻子,皱了皱眉头,才下了狠心跳下救护车,以他从未有过的速度,冲进了小卫生所的破旧病房。
进了屋,陈主任把钱往桌子上一扔,发票都忘了要,上前拉过李慧就往门外走,弄得李慧痛得”哇哇“乱叫。
车要开了,女护士才追上来递过一张纸:”这是医药费收据。“陈主任用两个指尖夹住那张纸,一转身就放进了一块消毒纱布里包得严严实实。
从一上车,他就开始给李慧消毒。已经顾不得矜持,李慧的衣服被脱得只剩下最起码的乳罩和三角裤。所有从她身上除下来的衣物,都被陈主任像刑警对待物证一样小心地装进了一只塑料垃圾袋,再紧紧扎牢袋口。
一路上,车边跑他边忙,还没到上海,车上带的所有几瓶消毒酒精和所有的杀菌消毒药水全都被他用光了。此刻,陈主任带着橡胶手套的两只手还扎撒着举在半空,犹犹豫豫地不敢往任何地方放。
他环视着救护车箱,带着几分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
”这部车回去要彻底消毒才能用。对了,还有这部担架!所有的衣服和消毒棉花都要烧掉!不要心疼那套衣服……“
而此刻最害怕的是李慧,陈主任的情绪严重地感染了她。昨晚那个”弄坏了脸的泥人“原来就是一个麻疯病患者!他跑到她的房间里来,还偷偷接触了她的身体!说不定他还吻了她!
天啊,李慧恨不能把自己全身的皮肤统统剥去一层,可即使那样也不能保证不被传染!
李慧躺在担架上,看着陈主任那心神不宁、手足无措的样子,再想想自己的狼狈现状,欲哭无泪。
一个更大的恐怖又将她死死地攫住。
李慧被医院接回上海后,立即进行了隔离消毒。
经过检查,除了肋骨裂痕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骨折。”茅屋乡卫生所“之所以尽量把她的伤情往严重里说的目的,无非是想在医疗费上做点儿手脚,多索要一点儿钱。
现在,李慧浑身伤痛,又不能肯定是不是有感染迹象,只好临时住在医院三楼半值班休息室旁边一间特地腾出来的房间里,便于治疗,便于观察,也方便照顾她。
就在这一天,张丽丽也回来了。
李慧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是高兴还是害怕,她突然脸色苍白地失声大叫起来:”陈主任!快快!快给张丽丽消毒呀!“
白天,别人都在忙碌,李慧一个人睡够了,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这几天她没有回家,电子邮件恐怕已经积攒了好几封了。那些信的内容已经不重要,现在,麻疯病菌对她的威胁,比判了死刑还要令人恐怖。
搞不好,她就会被感染,连同张丽丽,两个人会像茅屋乡的那些感染者一样,只剩半只鼻子,一片嘴唇,还有两条残缺的腿,像鸡爪子一样变了形的手。然后,半死不活地在偏僻的小山村里了此残生。
想到这儿,李慧就觉得寒彻骨髓。
张丽丽昨天来过了,她说自己当时不知怎么,心慌意乱之间就把车开到了一条公路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车灯也坏了一只。那条路上没有一个岔路口,而车上当时躺着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李慧,她心里急得冒了火!好在路上一部车也没有,她只好加大油门,一直开呀,开呀,就像被鬼引领一样,也不知开了多久,就一直开到了那个”茅屋乡卫生所“。
多亏了那辆摔下山去的破桑车还能开!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夜色中的山丘之间,只有她一个人面对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李慧,周围是一片黑暗。而大墙外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奈,不用说,李慧就完全能够体会得到。
可是,李慧最为感动、也最想了解的,还是张丽丽把她送到卫生所之后那一段两天的时间里,究竟是什么处境。可是张丽丽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她说,自己开车回来的时候走错了路,结果迷路了,一直转到天黑,又没了汽油,只好在路边等待天亮。
”天啊,那真是死里逃生呀!“
张丽丽只用这一句话,高度概括了那个夜晚的历险过程,然后说楼上办公室里还有事,以后再详细讲给她听,就离开了房间。
现在她知道张丽丽并没有在麻疯村里逗留,所以,现在她到李慧这里来探望她,也是冒了风险的。于是,也就原谅了张丽丽的来去匆匆和语焉不详。
好在,第二天张丽丽就又来看她了。她一进屋就从提包里掏出一个IBM的笔记本电脑:”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张丽丽神秘地笑笑,”这回你可以在床上上网消磨时间了!“
李慧只条件反射地兴奋了一下,立即就感到呼吸不均匀了。
她觉得那个自己一直以来想逃开的阴影,重又追随她而来,她知道,张丽丽送来的这个电脑,正是她眼下最想要、又最害怕的东西!
张丽丽刚走,她就急不可耐地打开了电子邮箱,今天是第天了,六封署名”SW“的信件就在那儿等着她呢!
她不知道是不是该打开它们,也不知道先打开哪一个好。
”今天是第天!
“算你运气好,又逃过了一次灭顶之灾!
”不过,你不可能总是这么好运气!看看窗外,你会吓一跳的!“
这正是她在”茅屋乡“麻疯村的第一天!那天护士以”窗帘坏了“为借口,坚持不给她打开窗帘,也不让她开门。如果当时她真的看到窗外,真是”会吓一跳的“!可是,这个”死亡时间表“的制造者,他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前一晚的”灭顶之灾“肯定是指汽车从山丘上栽下去的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是第天,但愿你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满意,祝你心情愉快!“
那一天正是她被茅屋乡卫生所的环境困得快要发疯了的时候。
”今天是第天,再过几天,你就要同幸福生活bay bay了!“
如果她再继续在茅屋乡呆下去,感染了麻疯病菌,后果将不堪设想,她今后的生活肯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
天啊!他……到底是谁?怎么对她在茅屋乡的生活一清二楚?大墩儿以”出差“的名义来迷惑她,原来就是为了跟踪她,偷偷加害她……难道这几天他一直都在暗中监视着她?
那天晚上跑到卫生所里来的那个”弄坏了的泥人“难道就是大墩儿?可是那股腥臭的味道,却明明白白是一个长期不洗澡的麻疯病人才会有的。
李慧身上的冷汗一个劲儿往外冒,她的脑子像被掏空了一样。
周大爷每天三顿给李慧送饭,中午来的时候,他把一封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了李慧。
李慧的手好像被烫了似的猛地缩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接过信来放在床头,勉强陪着笑脸说了句”谢谢周大爷。“
”好好!我不打搅了,你看信吧,啊!“老人说着出了门,门还没有关严,李慧就一把抓过那个信封,猛地撕开,里面薄薄的一张纸,轻飘飘地掉了出来。
落款竟是大墩儿!
”李慧:
这几天一直往你家里打电话,你每个晚上都没在家。非常惦念。
我正在深圳,事一办完就回来看你。收信后给我打电话,新号码:……
另外,因为你身体不好,我太太最近没有去麻烦你,不用担心她,一切都正常。“
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邮戳上的地址果然是深圳。发信时间是两天前。
为了这个”死亡时间表“计划的顺利进行,专程坐飞机去趟深圳,再从那里发一封迷惑对手的信,也不是不可能吧?
李慧简直快要被大墩儿字里行间的淡淡温情所迷惑,她半信半疑地把那封信拿在手上,心想,打一个电话给他,看看他怎么讲?
“意外惊喜”
”李慧,深圳的东西还是蛮有特色的,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带回来!“
大墩儿就像一个真正的情人那样在电话里对李慧讲话,语气中不小心带出来的感情色
彩不像是装出来的,让她听了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
她觉得大墩儿为了姐姐而向她报复这件事,怎么越来越不像了?
”死亡时间表“这事,似乎跟大墩儿其人竟越来越不搭界!
李慧的脑袋”嗡嗡嗡“地开始响起来,大墩儿下面的话都被这噪声给淹没了。
现在她发现,不知为什么,她在与大墩儿这么一个”凶手“对峙的过程中,其实一直心存侥幸,她的直觉告诉她,大墩儿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会因为一个最通俗的理由--男女两性之间的情份,而自动放弃,向她缴械。
可现在不同了,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么……她的运气就像电子邮件说的那样--可就真的不妙了!
她感到脑袋累极了,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再绞尽脑汁想这个问题,可是她还是必须想清楚!而且必须是现在就要想清楚!
那几封电子邮件的内容,一定是离她非常近的一个人发来的,这个人天天可以看到她的生活状态,对她的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
而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张丽丽。
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自己这个分析结果肯定下来,她没法相信这个穷凶极恶、不择手段、疯狂地向她寻求报复的人,就是她最好的朋友张丽丽!这怎么可能呢?用专业术语来讲,她根本就没有”犯罪动机“呀!
不到一分钟,李慧就反反复复几次推翻了自己的结论。
把大墩儿跟张丽丽相比,她还是宁愿相信张丽丽,因为毕竟大墩儿姐姐与她结下的恩怨是明摆着的事实。
内心矛盾混乱的时候,她只能向电脑去寻求答案。
天刚蒙蒙亮,值班室一片沉静。昨晚忙了一夜的值班医生们还在酣睡,李慧就再也睡不着,她爬起来打开了电脑。
”今天你将有意外惊喜!“
”惊喜“二字显然是个不怀好意的”反义词“,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特殊经历的李慧,宁愿把电子邮件的某些用词反过来理解。可是她琢磨了半天对这个”意外惊喜“的含义仍然感到茫然。
这时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好像是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李慧仔细听了听,敲门人好像不确定是不是继续他的举动,听那情形,似乎敲错了房门。
她想问一声:”谁?“可又一想,谁会这么早来敲她的门呢?一定是患者家属要找别的值班医生,却找错了门。于是就不再理会。
那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终于停了。李慧试图听到那个敲门人离开的脚步声,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唉!也许是自己听错了,那敲门声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李慧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