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
她是被一阵又一阵门铃声吵醒了的,张丽丽和陈主任来看她,一试热度就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早晨上班后,陈主任发现李慧又没来,而且连假也没请,就觉得事情不好。找到张丽丽询问,听她一谈起昨晚电话里听说李慧发烧的事,两人立刻就出门直奔李慧家而来。
输了一个多小时的先锋霉素溶液,李慧就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后,医生检查身体时才发现,她那天烤红外线时烤起了水泡的地方,已经溃破感染发炎了。
张丽丽没在床前,陈主任一看就问她:“你是不是烤红外线温度太高了?”
“您怎么知道的?”李慧奇怪。
“那天她打电话给我,说你正在做理疗。唉,真是好心办了坏事。”陈主任埋怨道。
“千万别告诉丽丽。当时她没在,是我烤着烤着就睡着了……”
“可能是灯太低了,烤到这种程度……”陈主任突然噤声。只见张丽丽急急忙忙走进来:“陈主任,我有事先回去了,这里就辛苦你了。”又转向李慧,“好好养一下,别急着上班!”
目送张丽丽出门去,陈主任叹了口气:“先消炎治疗,这事急不得,你最近也别急着上班了,正好汪洋快回来了,你在家里做点准备工作。这个样子怎么迎接国外回来的客人?”
“主任您别逗了,他算什么客人呐?”
“有两年了吧?时间不短啦!”
“过得也挺快的。”
“是,你来医院都三年了,我也老了。”
“主任,”李慧突然想起了什么,但又一时不知怎么说,“您……在妇婴医院也已经好多年了吧?”
“我呀,惭愧,二十多年了。什么成就也没有。”陈主任突然像一个腼腆的小青年那样,脸上有一丝潮红。
“那,咱们科里的患者,您还都有印象么?”此刻的李慧,一下子来了精神,期待的眼神死盯着陈主任,一点儿不像个病人了。
“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个别的还有点儿印象就不错了,这么多年,接待过的患者太多了。”
“最近两三年的呢?记得吧?”李慧急不可耐地又问。
“你是想打听谁呢?”
“噢,没什么。”她实在不甘心就此打住,“我是想问,三年前,有一个患者在我们医院里生孩子,后来……”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指哪一次?是个重要的病例么?”
“不是……唉,我也说不清楚。”她闭上了疲倦的眼睛,“陈主任,您先回去吧,我再休息一下就可以自己回家了。”
“好,我让医生给你处置一下烫伤,这种伤最容易感染。”他站起来,又想起了什么,“你想问过去的病例,可以到档案室去查一下以前的病历档案。”
李慧从医院注射室的床上爬起来,就把陈主任和张丽丽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她出了门直奔妇婴医院。
档案室在一楼挂号室后面一间十几平方的小屋里,平时除了偶尔有医生来借档案用,就只有一个管档案的老医生伏案看书。
现在正是中午时分,小屋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味道,老医生坐在一个空饭盒前,专心致志地在抠牙。李慧到医院三年来,很少到档案室来。
从前在医院旧楼的时候,档案室是个又小又黑又潮湿的地方,整天开着灯工作,由于空间太小,东西堆放得乱七八糟。现在这个新楼的档案室可比原来的条件好多了,可是她发现许多架子上稀稀拉拉地放着很少的档案,有些甚至还空着。
“请问,”她朝老医生笑笑,“我能不能查一下从前的病例档案?”
“你想查什么时候的?”老医生抬起眼睛,用一只留着长指甲的小指头推了推眼镜。
“三年前的。”李慧说着,看了看里面颜色旧一些,上面灰尘多一些的那些档案。
“三年前?”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李慧,好像她有什么地方可疑,“恐怕难找。”
“为什么?”
“去年搬到新楼来的时候清理掉了一部分。”
“怎么可能?”
“嗨,咱们这种区级小医院,也没有什么特别疑难的病例,保存那么多档案也没用。”
李慧愣住了。她想了想,是啊,别人是什么样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来医院工作三年了,一共只到档案室去过三次,算这次才第四次。她每天埋在忙忙碌碌的日常工作中,从没有想过到这儿来翻翻资料,研究一下业务。
她不甘心地说:“帮我找找看看吧,是急需的。”
“好吧。三年前的哪一天?”
“这……,我也不知道。”
“那怎么找?”
“还是我自己来找吧。”
李慧不再理会那个老医生,她径自走到里面,动手去翻那些沾满灰尘的纸袋子。
不知道具体时间,她只能把那一年所有的档案都翻出来。可是翻着翻着,她发现那一年的档案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可这一部分中根本找不到产妇晚上入院,孩子凌晨出生,出生后即已死亡的病例。
李慧两手灰尘,站在档案架边发呆,她感到心里空荡荡的,这件事竟然没有一点线索?
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是怎么从档案室走出来的。
连续几天阴沉沉的大街上,突然阳光灿烂,李慧被光线剌得睁不开眼睛。烧虽然退了,可是她感到眼睛酸涩,头重脚轻,走起路来好像失重了似的。
李慧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一辆辆空着的出租车从身边经过,司机从车内探出头来察看李慧的表情,揣测她是否要车,结果最后都失望地离去。
她的目光在过往的行人脸上扫荡,心想,那个饱尝失子之痛的母亲,眼下,说不定就走在大街上,如果她还记得那个产妇的模样,就可以认出她来。可惜当时她被紧急情况弄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有认真去看婴儿母亲的脸是个什么样儿。
已经下午两点了。她想先吃点东西,于是用眼睛寻找“新亚大包”连锁店,遍布上海大街小巷的新亚大包里的点心,便宜好吃又品种多样,李慧这样的工薪一族是那儿的常客。
前面不远处一块牌子吸引了她,那是上海滩另一种颇有名气的小吃“鸡鸭血汤”。那清澈见底的汤水里浮着切成袖珍小块儿的鸡鸭血和翠绿的葱花,看上去清清淡淡,喝起来鲜甜可口。高烧过的李慧一下子被她自己的想像吸引住了,她的脚不由自主地拐了一下,走进了那个牌子下面的小门。
坐下来,叫了一碗汤,她就再也想不起来要点儿别的什么。她装作看不见服务员小姐脸上的失望,把眼睛移到别处。
早过了吃点心的黄金时间,店里没几个人,可是靠窗户坐着的一个女人有点儿面熟,只见她面前放着两碗汤,还有一堆小笼包、炒面之类的点心,吃得旁若无人,大汗淋漓。
那女人从碗上抬起头的时候,李慧看到了她那刚才藏在桌子下面的肚子,高高隆起,好像怀了双胞胎的样子。这时,那女人也正好看到了注意着她的李慧,两人眼光一碰,都不由露出微笑。原来那是大墩儿的太太。
“是李医生啊,快过来坐!”女人热情洋溢地邀请李慧,李慧却因为一些不合时宜的联想而多少有点儿心理障碍。
正在犹豫时,汤上来了,服务员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就径直把汤端到了大墩儿太太的桌上放好。
李慧觉得十分尴尬,女人却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笑咪咪地跟她聊起来。
“李医生啊,你身体好点儿了吧?大墩回来说了你的事,我真担心呀!”
“早就没有事了。你最近来我们医院检查了没有?”
“检查了,孩子最近长得特别快,我都快要走不动路了。”
“胃口还是这么好?”李慧看了看那一桌子吃的东西,“营养够了就可以,不用吃太多东西。”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可就是一饿就受不了,老想吃。大墩不让我吃太多,今天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孩子太大,生的时候可能会麻烦一点。”
“反正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就剖腹产算了,有你在医院里我也就放心了。”
李慧想,这女人可真会给自己找借口,这样一个女人竟有大墩儿那样的男人宠着爱着,真是丑女人反倒有福气。
想到大墩儿,她就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如坐针毡,好像小偷在不知情的失主面前一样。
“你不知道啊,”女人边吃边不停地叽叽咕咕说个没完,“我对生孩子真是害怕呀,能不生就不生了。手术虽然痛苦一点,可是如果大夫技术好一些,还总不至于死人呀!”
“不会,只要孩子胎位正,还是自然生产好,母亲恢复得快,奶水不受影响,对孩子发育也有好处。”
“可是我们家里的人啊,对这种事一直都怕得不得了。”女人看了看李慧,脸上现出一丝神秘,“不瞒你说,大墩的姐姐就是个例子。那年生了个儿子,可是孩子太大,下不来,结果用了产钳活活拉出来的,好好一个男孩,生下来就死脱了!”
李慧的头“轰!”地一下,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女人油汪汪的嘴,只看见两片薄薄的嘴唇还在不停地上下翻动,可是她已经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李医生,你吃好了么?”女人的声音提高了,“再吃点儿小笼包吧。”
“噢,不用了。”她的眼睛不敢去看女人,可是心却在嗵嗵乱跳,耳朵也高高地竖起来,想听女人继续说下去,却只听到她在极响地喝汤。
“大墩儿姐姐现在有小孩了么?”李慧终于忍不住问道。
“从那儿以后,就再也没有怀孕。”
“她当时在哪个医院生的?”
“就是在你们医院。那时候你们医院还在老城区的旧楼里呢,离大墩姐姐家很近。”
“是哪年的事啊?”
“好几年了,那时候我还没跟大墩结婚呢。”
李慧说不清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大墩儿的姐姐,很可能就是那天晚上出事的产妇,可她为什么偏偏是大墩儿的姐姐呢?这件事大墩儿为什么从来没有对她提起过?难道大墩儿是有意要瞒着她么?
原因呢?是因为他请求李慧为妻子做产前顾问,还是因为他是故意隐瞒此事,好实施他的什么……计划?
“死亡时间表”?
李慧突然觉得通身寒彻,她万万没有想到大墩儿会是那个产妇的弟弟!
看来他向她请教产前保健方面的问题,纯粹是一个幌子。现在她明白了,她受伤后,大墩儿对她的所谓热情的关怀和帮助,还有,他们这么快就上了床,发生了肌肤之亲,原来这一切都是大墩儿刻意安排的!
多亏她今天在这里遇到了大墩儿的妻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本来她还对大墩儿心存依恋,希望他再来陪陪自己,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现在看来,她已经掉进了他设下的陷阱。
李慧只觉得眼睛发花,头脑发胀,无法自持。她急于脱身,她要回去好好理理思绪,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可那女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边吃边说:
“李医生,如果你身体好一些的话,到时候,我就请你给我做剖腹产手术。”
李慧听到这儿吓了一跳。这个傻乎乎的女人,她还被丈夫蒙在鼓里呢!他丈夫的一家,能把自己传宗接代的事再交给李慧这样一个已经欠了他家一条人命的医生么?当然,大墩儿来找李慧的真实目的,是不会告诉他太太的。
可是李慧得掩饰她心里的混乱:“好的,到时候你让大墩儿找我。”她心里想,大墩儿会安排好他自己孩子的出生大典的,但他绝不会再找李慧。
猜猜什么灾难将临
李慧躺在床上,大墩儿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如果没有今天他妻子的一番话,李慧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个男人跟“死亡时间表”联系在一起的。
可是,现在她再想起他来,就觉得他那总是带着一丝忧郁的浅笑,的确好像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内容;他那须臾不离她左右的关切的眼睛,又好像总是怕她随时会跑掉似的。
正是在大墩儿打电话找她的那天早晨,她接到了那封装着“死亡时间表”的信。然后他和妻子请她吃晚饭,他是想看看她的反应。但她当时还没有看过那封信,当他没有在她脸上看到那封信所产生的预期效果之后,他就接连发出了那些歇斯底里的电子邮件!
后来几天他频繁地出现在她身边,就是想随时了解她的反应。
结果她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于是他来陪她,并让她依恋他,然后自然而然地跟她发生了肉体关系。
他在她身上发泄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一定是居高临下地在欣赏自己的猎物被他降服时的傻瓜相吧?而她那时就像一个心甘情愿的奴隶一样听凭他摆弄!
李慧突然觉得胃里不舒服,是一种翻江倒海想吐个干净的感觉。
她想着大墩儿从认识她以来这段时间里所做的每一件事,直到现在,她还难以相信他就是那个死婴的亲娘舅。可他短时间内对她的过度热情,他乘虚而入占有了她的身体的举动,现在想来,是多么阴险可怕!当时毫不知情的她,对这一切,是怎样的甘之如饴呀!
她想起大墩儿酒后历数汪洋小时候在学校里的种种劣迹时的一脸无辜,现在看来,他是有意识地贬损汪洋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破坏他们之间的夫妻感情。
不过,当大墩儿把心力交瘁的她抱到床上,再解开她的衣服时的熟练自然,还有他看着她吃东西、喝咖啡时的温和的眼光,仍然那么顽固地使她恍若梦中,不愿意清醒。
现在李慧开始相信老人们的话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只要你做了人世间遭到禁忌的事情,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就都再也逃不掉厄运临头。
也许大墩儿根本没有错,他只是想为他可怜的姐姐讨回个公道,可是他遇到了李慧这样一个美丽迷人的对手,他感到矛盾重重了。他一方面想让她受难,一方面又不忍心看着她受难,他甚至花掉那么多钱来陪她出去散心,给她安装防盗网,并因此受了连累丢了自己的贵重物品和现金。
大墩儿昨天离开之后再也没来电话,说明他已经不想再见她,他已经了解了她目前的状况,他明白他从精神到肉体对她进行摧残的计划已经起了作用,现在她不仅遍体鳞伤,而且精神也濒临崩溃。
下面,他只要每天发一个电子邮件,就可以轻轻松松静等好消息了。
李慧凭借女人的直觉,感到大墩儿最终是不会忍心对她下毒手,置她于死地的。她细细回忆他曾经对她的一举一动,包括在床上,她感觉他是喜欢她的,简直就是一种爱不释手的喜欢。
他想掩饰自己的感受,可是在李慧这样细腻的女人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也正是因为她看得出他对她的真实感受,才把持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迎合了他。
她自信他不会对她赶尽杀绝!
李慧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打开了电脑。她看着Window's出现、消失,听着音乐响起再停止,觉得漫长得难以忍受。
上网的拨号音也是那么拖泥带水,没完没了!
她猜想那封电子邮件里会是什么样的内容,大墩儿会不会宣布战争就此结束,大家都忘记这一切吧!而他自己,也从此销声匿迹?
等到信箱打开时,她已经急出了一头汗水。
“今天是第十一天,十天之内,你将遭遇更大的灾难!”
第二行写着的是:“猜猜看,今天将有什么灾难临头?”
李慧感到头皮发麻,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去看自己握着鼠标的手,手背上的寒毛根根直立,每根寒毛的根部,都突然间冒出了小小的鸡皮疙瘩。
这个家伙!他开始变本加厉地向她攻击了!
情况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大墩儿居然对她如此心狠手辣,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她怀疑,这不像是大墩儿能够做出来的事。除非他在小时之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理智战胜了感情,已经完全变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