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了一下缰绳,马匹一路小跑着,拉着马车向珍阅阁驶回。
方小染直接将马车从珍阅阁的后门直接赶进了后院。先是跳下车去关了后门,然后便急急的返回到马车边,一把扯开了车帘。
“方晓朗……”只唤了一声,视线落进车内,便失了声音。
方晓朗倚坐在车厢的一角,头无力的歪在一边,手臂也低垂在身侧,烟色长发凌乱的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手脚并用的爬进车厢中,抖着手指抿开他的头发,露出苍白到几乎透明的唇,以及紧紧阖着的灰睫。鼻息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方晓朗……方晓朗。”她颤着声音唤道。他毫无反应。
她背过身子,拉着他的手臂,将他的身体拽到自己的背上,背负着他奋力的爬下车,向前院奔去。随着她脚步的颠簸,一声轻哼落入耳中。她还以为他醒来了,刚要惊喜的唤他一声,就感觉到肩头一阵温热濡湿,然后就瞥见一缕暗红的液体沿着她的衣服流下。
她的泪水顿时飚出来了,背着他没命的奔进前院。
正在扫地的方小鹿听到动静,回头看到这副情形,惊叫一声:“师姐!……”
“闭嘴!”她压低声音吼了小鹿一嗓子。
小鹿立刻识相的闭了嘴巴,将半截惊呼声硬生生吞进肚里。疾走几步率先打开东厢的房门,手忙脚乱的帮着方小染把方晓朗弄到床上躺好。
看着他紧闭的双目和嘴角的血迹,小鹿惊恐的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方小染极力压抑着喉头的哽咽,道:“快去找小师叔。如果他还没回来,便想办法联系他。可是切记要装作无关紧要的样子,晓朗受伤的事要绝对的保密,明白吗?”
方小鹿机灵的没有多问半句话,干脆的应下,跑出门去。
留下方小染,独自面对昏迷中的方晓朗。她用手帕了蘸水,替他揩净嘴角的血迹,手指缠住他的手指,呆呆看着他瓷白得几乎一碰便碎的脸色,喃喃低语:“方晓朗,你说过睡一会儿便醒来的,你要说话算数。”
躺着的人灰睫一动不颤的阖着,寂静无声,安静的样子纯净到不染尘埃,烟色的发,苍白的肤色,素白的衣袍,整个人都是浅色系的,清淡得像个不真实的存在。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片刻也不敢离开,有种奇怪的担忧,生怕他下一秒便会融化在空气中。
方小鹿很快回来了,带来了坏消息:外出云游的方应鱼还没有回来。
方小染茫然的站在床前,想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在方晓朗的衣襟内乱摸起来。
方小鹿惊疑道:“师姐,你干什么?”
“找药。”方小染道。
方小鹿终于忍不住问:“他伤的这样重,为什么不叫个郎中来?”
她哽咽着声音道:“就是不能叫郎中,怎么办,怎么办……”当时看弦筝闯进去,不论是袭羽还是方晓朗,都刻意的掩饰“驱毒”一事,为了不让弦筝生疑,方晓朗甚至在重伤之后,硬装做没事的样子撑了那么久。他们这般谨慎的态度,让她隐约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尽管并不十分清楚泄漏的后果。而看弦筝的神情,似乎是真的没有起疑心。但也不敢保证没有露出半点马脚。也不知此刻这院子外面是不是已被人盯上。如果去叫郎中,让人看出端倪,会将袭羽跟方晓朗都置于危险的境地。但是方晓朗这个样子,不就医怎么能行啊……
方小鹿见她左右为难的样子,知道有难言隐情,便安慰道:“我看他只是暂时的昏迷过去,似乎是没有性命之虞的,你也别太焦心了。”
她闷声不吭的在方晓朗怀中搜索。他的身上似乎常备着药物,上次她被毛虫蜇到,他随手便掏出了对症的药膏。这一次在王府中,又是随手一掏,便撂出一瓶治头晕病的药,叫做什么“浊清冰辰液”的。弦筝称他是什么“黑白判”,也难保不是说中了。既然如此,说不定他身上就带了治伤救命的药物!
一通乱翻之后,从他的怀中翻出了各色小瓷瓶七只,木制小盒四个。瓶子里装的都是液体或丹丸,盒子里装的全是粉末,应该都是药物。然而,方小染和方小鹿,谁也无法判断这些药分别是治什么病的。
方小染盯着面前的一溜瓶子盒子,懊恼的拍拍脑袋:“真是的,怎么连个标签都不贴啊!他就不怕给人治病时用错了药吗?”
抱怨归抱怨,药却是不敢乱用。若是用错了,非但不能治病,反而会害人。
只能拂袖将那堆药推到一边,束手无略。床上的方晓朗面色苍白。那对灰睫如休眠的蝶翼,久久的栖息,不肯颤动一下。她忽然感觉他似乎没有了生气。这个念头吓得她打了个激灵,手急急的摸到他的脸上去,触及一片沁手凉意,没有半丝温暖,心中更惊恐了,手指探在他的鼻下,强行稳住慌乱的心神,凝神试他的鼻息。还好,指尖总算是感觉到了丝丝气息微弱的抚过。那气息却凉得异常,再摸到他的手上,也是冰凉侵肤。仿佛他身体的热度已全然流失。
现在是夏季,天气闷热,但他的身体却如此冰冷。她觉得他会感觉到冷,便抱了一床被子过来,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过了一会儿再将手探进被子中去摸他的手,却还是凉的,并没有因为盖了被子而暖起来。
她心中焦虑到绞痛,眼中的神气却坚定起来,似乎是跟小鹿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不能拖了。”抬头对一边的小鹿道:“我这就去请郎中。就说是你病了。”
小鹿担忧道:“你不是说要保密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顿了一顿,眼中闪过狠狠的光,“等那郎中诊了病,开了药,咱们就将他……”
小鹿倒吸一口冷气:“杀了灭口?!”
“啊呸!我怎能做那种狠毒的事?不必杀人,就打晕了关起来好了。”
小鹿冷汗下:“师姐……那也好不到哪里去。”
方小染:“休要啰嗦了,我这就去找郎中,你先去找根粗些的木棒。”
说完,就想站起身来。手从方晓朗的手上抽离的一瞬,感觉他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她急忙将自己的手递了回去,重新握住,满怀希翼的向他的脸上望去。
却见那灰睫已打开一丝缝隙,泄漏微弱星光。她的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缠绕住他的手指,俯低脸到他的脸前,轻声唤道:“方晓郎……”
睫颤了一下,涣散的目光聚焦的她的脸上。良久,苍白的唇上居然漾起一丝笑意,唇翕动一下,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
“染儿……找木棒,做什么?”
“打你啊,浑蛋……”她含泪而笑,“你若是再不醒,我就要揍你了。”
他的嘴角向下抿了一抿,露出委屈的神气。
她拿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泪花,将桌上那一堆瓶子盒子抱到他的枕边,急急问道:“这里面有能治你伤的药吗?”
他从被子里抽出手,指了指其中的一瓶。
她如释重负,拿起那瓷瓶拔掉塞子,先自己嗅了一嗅,药气清香。然后将他的头扶了起来,将瓶口凑到他的唇边。他却嘴巴一抿,不肯张开。
“哎,张口呀。”她催促道。
“染儿喂我。”
“我这不就是在喂你吗?”
“染儿用嘴喂我。”
在旁边照应的方小鹿一个趔趄险些没摔倒,尴尬的“哈哈”了两声,夸张的打了个哈欠:“我看姐夫也没事了,好困,我我我先去睡了~”
一步三晃的奔出门去……
方小染冷汗滴滴。“方晓朗,你半条命都没了,还玩?!”
方晓朗把头歪向里侧,执拗的道:“若是不喂,我便不喝。”任性的把嘴巴闭的紧紧的,呼吸还是深浅不均,灰睫萎靡的开开阖阖。
方小染又是恼火,又是不忍,看他一副撑不下去的样子,心知不能再拖延下去。万一又陷入昏迷,这药恐怕就难喂进去了。心一横: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嘴巴碰嘴巴了。无可奈何道:“好啦,喂喂喂啦!”
他这才偏过脸来,嘴角浮出一个虚弱的浅笑,眸中柔光浮动,看得她心中微动。她仰头饮了一口药含在口中,只觉得这药的味道清香沁舌。急急的俯脸凑向他的嘴边。他配合的张口接住……
她努力稳住心神,以极强的定力刻意忽略那柔软的触感,将这一口药平稳的渡了过去,便急急的离开。
唇刚刚分离了一寸间隙,却被他扣住了后脑。只听他低低的道:“是药三分毒。让我将染儿口中残留的药清理干净。”
说着,他的手上微用力,将她的唇复又压在他的上,撬开贝齿,仔仔细细,认认真真,里里外外的,将她口中的残药清理了个一干二净……
清理的工作做完后,方小染几乎软倒在他的身侧,他的面颊泛起病态的红晕,喘息不均,双目迷蒙,几乎要晕眩过去了。她稍稳了一下心神,看他这副模样,气得低声骂道:“真是的……为了占点便宜,命都不要了么?”
他的嘴角弯起得意的弧度,却显然没有精力再闹下去,眼睫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她的手安抚的抚过他的烟色柔发,轻声道:“睡一觉吧。”
轻盈的抚触安稳了他的心神,睫沉沉阖上,却在半睡半醒间又想起了什么,说梦话一般喃喃道:“袭羽体内尚有余毒……驱毒中途被打断……聚于经脉……极易逆发……须得尽快……”
“嘘……”她轻声的安慰,“不要说话了,等你好了,再去想这些事……”
他的神色渐渐放松,呼吸终于均匀了。方小染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守着。都这个样子了,还在惦记着袭羽,他可真是个负责任的医生呢。他睡得并不安稳,显然身体还是感觉不适,时时在睡梦中蹙起眉头,脑袋在枕上难受的辗转几下。
这时她就赶紧轻抚他的头发安慰。某一次他略略的清醒,睫打开一条缝隙,迷蒙的看向她,把脸侧了一下,柔软的烟发和微凉的鼻尖拱进她的手心,满脸依赖的神气,这才舒了眉头,安稳的睡去,静静阖着的长睫轻戳在她的掌心,像栖息的蝶。
她的手拢着他的半个脸儿,不敢撤回,就将手腕搁在了枕上,轻轻的捧着。头发毛茸茸的拱在她手心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酣睡的猫儿。她的嘴角忍不住无奈的微笑——这个家伙虚弱的时候,还真是会撒娇呐。
他的鼻息轻轻扑打在她的腕上,气息温热,已不再如之前那般寒凉。
清晨。方小染正伏在床边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门外传来小鹿急切的声音:“不要进去……”
然后就听哗啦一声,门被一下子推开了,有人直闯了进来。
她虽是睡得迷迷糊糊,实际上即便是睡着,脑子里也一直绷着一根弦儿。猛不丁感觉有人冲进来,没来得及思考,也来不及做其他的反应,下意识的跳了起来,人整个往前一扑,扑到床上去,抱住了躺在床上的方晓朗,将他的身体紧紧护在身下。
师叔遇到闺房 ‘
就这样抱着他,闭着眼睛咬紧牙关,拿自己的脊背对着外侧,准备承受想像中要来临的袭击,趴了半晌,袭击却没有到来,也没有再听到什么动静。
小心翼翼的睁开眼,转脸朝背后望去。却见小师叔方应鱼站在门内,风尘仆仆,神色疲惫,看着眼前的一幕,神色怔怔的。
方小染见是小师叔,松了一口气。见他面色有异,这才意识到什么,低头打量一下当前的情形——她以极强悍的姿态匍匐在方晓朗的身上,将人家的脑袋死死的按在怀中。再看方晓朗,当然是早就醒来了,毫不抗拒的将脑袋埋在她的怀中,脸上挂一个极甜美极得瑟的笑。
囧了……
尴尬的放开方晓朗,往床下爬去,窘迫的唤一声:“小师叔……” 方应鱼却没有应声,转身出屋,顺手把门带上。 方小染有些意外:“咦?”愣了一下,转头问方晓朗,“小师叔怎么不理人哦?”“他害羞了。”他笑笑的道,目光扫向那道合上的门,眸色微凉。
方小染抓抓脑袋。害羞?羞得找地缝的应该是她吧……
门外,方应鱼出了屋子,急走了几步,走到院子中央,又站住了,怔怔的失神。方才他冒冒失失闯进去,看到染儿以那样奋不顾身的姿态,将方晓朗护在身下,就算是那时有人执了一把刀子捅过去,她也会毫不犹豫的拿自己的脊背承受吧。他不过是出门两日,他们竟已情深至斯了。
他终于是促成了他们二人的缘份,将染儿的未来领到了原本就设置好的路径上去。大功告成,他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欢喜不起来……
一旁的方小鹿摇头叹息:“啧啧啧。怎样?我说不让你闯进去的,你偏不听。你应该先敲门的。看到不该看的了吧?小师叔,人家小夫妻的房间好乱闯的吗?”方应鱼烦躁的道:“够了,闭嘴吧。”
“咦?……”方小鹿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好事的凑到了他的面前,一对大眼睛仔细的打量着他,“不对不对啊。小师叔,你这别扭的小表情,不单纯啊。”
方应鱼吃了一惊,恼怒的斥道:“你乱说什么?有什么不单纯的?”
“我了解我了解……”方小鹿没大没小的拍着小师叔的肩膀。 “你了解个什么?!”一向风轻云淡的方应鱼几乎要失控暴怒了。
“哎……雏儿长大了,总会离开母鸡的翼护,这时候母鸡感到失落,是很正常的。我理解你,母鸡师叔。”方小鹿语重心长的说道。
方应鱼被叫了这样一个毫无美感的称谓,非但没有生气,莫名烦躁的情绪仿佛找到了应有的根源,渐渐的沉静下来,低垂着睫,轻声自语:“是这样吗?……应该……是吧。”低了头,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 身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他转身看去,见方小染和方晓朗走了出来。
二人原来有些凌乱的衣衫和头发已理整齐。那方晓朗明明是自己稳稳的走出来的,偏偏在方小染站定脚步后,就腻歪歪的靠到了她的身上,下巴很舒适的搁在她的肩头。
方小染见他软绵绵的倚过来,吃了一惊,赶忙问道:“怎么了?觉得不舒服吗?”
“嗯……有一点。染儿可否让我靠一下?”近在她耳边的话声如在水中揉过,柔软温溺。“靠着吧靠着吧。”方小染很宽容的拍了拍他的脑袋,又不放心的搀住了他的手臂。
于是他变本加厉的往她的颈窝里拱了一拱,一对灰眸却清冷冷的暗暗瞥向方应鱼。
方应鱼平淡的迎视他的目光,面无表情。 方小染对着方应鱼凝视半晌,嘴巴扁了扁,委屈道:“小师叔,你总算是回来了。”想到昨夜的惊慌无助,眼睛里飚上一层泪雾。 方应鱼心头那莫名的阴霾顿时消散,心中一软,迈近一步,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是我不好。以后我若是离开,必定设法能与你随时联络上。” 窝在方小染肩上的方晓朗见他的手在她脸上拭来拭去,顿时不爽起来。眉头一蹙,哼哼了两声。她急忙扶住他,关切的看他的脸色:“很难受吗?”
“嗯……”“我扶你去屋里歇息。”
方应鱼不屑的扫了方晓朗一眼,收回了手,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黄缎锦盒,递了过来,目光看向别处,道:“这是天紫丹,治伤圣药,拿去。”
方小染面露欣喜,刚要接过,却听方晓朗缓缓冒出不冷不热的一句:“这药不如我的药有效。” 方应鱼面色一僵。 她见势不好,赶紧伸手接过锦盒,对着方晓朗轻斥道: “知道你是神医啦!小师叔一片心意,你怎么这般不知好歹。”方晓朗撇撇嘴角,没有应声。方应鱼郁郁道:“并非我的什么心意,不过是替别人捎带过来而已。”
她微微一怔,思索一下,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迷惑的问道:“小师叔,你人在外面,是如何知道方晓朗受伤的?这药又是谁让你捎过来的?” 方应鱼“哼”了一声,冷冰冰甩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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