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辛乙二人闻言,又对视一眼,由后者开口:
“如何?”
连山终于又展露笑容:“这百多年来,允星你虽是韬光养晦,却也不曾折了锋芒。”
不管允星的说法如何,这份清晰独立、有本有据的思路,正是八景宫需要的。
允星却是笑道:“世人将弟子和陆素华比;和东沧子、林清渔比,其实弟子自愧不如。弟子所擅长的,与修行无用,也就是在本宗之内,否则能不能步入长生,都不好讲。”
辛乙摇头道:“自谦太甚便是自傲,你最擅长的是,是充分运用资源,多多益善,在小门小户,或许就是个真人,但在八景宫内,地仙可期。但最关键的,是不着眼于一时一地,正是宗门所需。
“三五劫内,你未必能成就地仙尊位,成就与否,却是必然。当今之世,不是你的……”
“未来也不是。”
允星有些怅然,又是轻松:“若早十五年,弟子必不会如此想法;而如今,不怕给两位师伯笑话,允星能立于云中山上,清虚天中,观白云苍狗,流年变幻,于愿已足。”
辛乙与连山又是对视,允星之言,出于衷心,而其虽言不争,却已经划出了底线和根本,便是这云中山和云外清虚之天。
八景宫不需要雄才伟略的“雄主”,有谨守门户的稳重,且不板滞,已经足够。
虽然现在还远不能说,允星就是未来八景宫的掌教圣人,可这份心态和见识,便是一份真正厚重的资本。
其实连、辛二人本没有涉及这一范畴的意思,但几句话的功夫绕过来,回避也没必要了:
连山便道:“数劫之后,谁也不能料想。当前的事,还是要做。你且说说,若要你来做事,对当下这局面,又该如何?”
允星不加思索地回应道:“八景宫走到今天,不是我们做了什么,而是我们没做什么,最起码,是在该做的时候做事,不该做的时候坚决不做……”
乍听起来,这话又和他前面的言论相悖,不过,辛乙也好,连山也好,都听明白了里面的意思。
这仍然是符合八景宫的处事哲学,只是有着眼点的不同。
“弟子以为,做与不做,要有本有据,这个根据,包括时势之变,还有最基础的实质根基。以宇宙之大,罗刹鬼王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在真界折腾?正是她身为神主,无可奈何之故。
“神主境界,不比地仙逊色,为何落得如此窘境?却又真界特殊的法则结构之故。
“掌教圣人处授课时,弟子便有一份感觉——真界是真的不同的。天地宇宙,不可能是有明确中心、有规矩法度、严丝合缝,分毫不乱的体系,但真界绝大多数时间,是这样的。
“而想要维持这种体系,总体上就需要一个闭合的状态。所以真界与无尽星海有双层缓冲,九天外域是一重,碧落天域又是一重,连续的缓冲、梳理,体现的是巫神的规则。
“而这规则是单向的,没有向外扩张,影响不了无尽星海。等法则排列组合到了极限,自然就僵滞了,这个极限,其实就是地仙、神主。”
辛乙抚掌笑道:“能有这等见识,地仙尊位于你,真真只是时间问题。”
不是说见识到了,就能成就地仙,但以允星特殊的资质,却是最适合这样的修行道路。
允星对此,也是真的不怎么在意,只笑了笑,便续道:“从这个角度看,地仙要去域外,去无尽星空之中,其实就是将真界的法则规矩带出去,间接做了疏导,使单向的规则外流,如果没有……真界早就崩溃掉了。
“但是,地仙出得去,神主出不去。说是五大神主,其实佛祖、道尊、那位魔主不提,对真界来说,每个世代,真正发挥作用的只有一位,也只能承载一位。
“人心胜天心,故有天地法则难承之重,万物因果照映之身,不离此界,浑同此界,长以此往,神主就成了真界法则体系的核,也是注定了要僵滞掉的体系的中心。
“故而,在法则体系规则不得不进行‘调整’的时候,便有剑修大兴于世,反噬使神通广大如巫神也陷入沉眠,西方佛国的‘十法界’,也成泡影。真界闭合的体系是注定了这样一个结果——东海那位是亲身经历的,她难道就乐意?”
辛乙呵呵发笑:“言之成理!巫神九变,成就了真界,但这终究只是他证道之用,某种意义上,是与广袤宇宙格格不入的,这就是封闭的根源,也是他加在此界生灵身上的桎梏。
“所以你觉得,东海那位的心思,表面上看,是要把真界这盘子砸碎了,重新拼一个自己喜欢的花色。实质上,她是要趁此机会,把整个体系的性质改变掉……是不是?”
允星垂首道:“弟子是这么想的。从封闭到开放,内外贯通,她辗转腾挪余地变大;从另一个角度看,很多人的余地,像是论剑轩、各魔门、旁门、邪门,都是如此,所以,她某种意义上,得了人心之势。”
“有趣的想法。”
连山不置可否,淡淡道:“但我玄门,有道尊法统,成就地仙尊位,很大程度上便可摆脱巫神桎梏,若有决断,‘合道’而去,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维持真界目前的形势,对我玄门而言,最是有利,这一点,你可知晓?”
允星眨眨眼,满脸无辜:“那弟子还要说下去吗?”
连山哑然,辛乙则笑道:“成,就按你的思路来,纯搞推衍设计,咱们也来乱中取胜。”
紧接着便问:“有一点你不能忘了,按照那位的设计,由封闭到开放,是从大肆破坏开始的,那么,此界亿兆生灵如何?”
“体系破坏掉了,必须再搭建起来,否则真界崩溃,只在旦夕之间,亿兆生灵,难有噍类。”
“所以……”
“所以弟子以为,本宗当做之事,便在于此。在挡不住人心大势的前提下,若由罗刹鬼王来做,真界亿兆生灵和血狱鬼府亿兆妖魔,其实没有本质区别,只考虑前者,甚至要更省力,对真界亿兆众生而言,这便是不可估量的灾祸。宗门虽超脱世外,也不能袖手旁观。”
“东海那位为此谋划了何止三五劫的功夫?我们要做,做什么?你可有腹稿?”
“有!”
允星回答得斩钉截铁:
“三十六天!先贤创立此道,便是为的今日!”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云外论局 狱中演法(下)
辛乙、连山忽地都不说话了。
允星则又使语气恢复平缓:“弟子也知道,三十六天,不论是哪种设计,其实是都是为原本真界‘闭合’的体系而设,但是从闭合到开放,若真没有任何缓冲,真界及相关虚空世界,只有四分五裂一种可能。
“这种时候,三十六天也好、十法界也好,又或者是东海那边的方案也好,起到的就是一个缓冲作用,因为我们没有巫神的神通,它注定覆盖不了重整后的世界,无法周全。
“所以,和巫神九天外域、碧落天域的双重缓冲不同,这个缓冲只会是暂时的……所谓的暂时,也许是一劫,也许是十劫,甚至会是更长时间,直到真界与无尽星空的法则体系完全对接为止。
“这一段时间内,就是此界亿兆生灵的喘息之机。渐渐各虚空世界法则归于一处,三十六天自然就完成其使命,或存或亡,将由那时的局势、那时的人们来决定——这便是弟子的推衍想法,请两位师长评议。”
连山沉默不语,倒是辛乙很快笑了起来:
“听起来还真不错,咱们和那边拼设计,其实就是失地存人的想法……按你所说,大势既成,顺势而为,这里的大思路是没错的。不过,真的操作起来,凭什么能胜过那位?又凭什么能使得各方接受?西方佛国的十法界,可是前车之鉴。”
允星垂眸道:“弟子妄言,请两位师长不要见怪。一者,玄门三十六天,本就是在东方修行界多方共识的基础上搭建起来,当年就是无劫剑仙在位时,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虽因玄门内部的矛盾,最终没有成功,但对外而言,还是各方比较能够接受的方案。”
辛乙摸着下巴,听得饶有兴味:“有一就有二,接着说。”
“二者,大势之下,虽然东海那位占了先手,不过以本宗的实力,冲突之下,其实就是一个非此即彼的局面——短时间内,谁也无法再拿出一个有效的方案。在八景宫和罗刹教之间对比,我们都不用妄自菲薄,自家的胜算还是很大的。再者……”
辛乙嘿了一声:“不用绕圈子,直接说重点。”
被辛乙看破心思,允星只能是无声一笑,垂下脸来:“再者,玄门的‘三十六天’设计,也不只一个。”
话音方落,旁边的连山就是重重一哼。
辛乙微愕,既而笑道:“你这想法有趣得紧。咱们自家人说私房话,也不用遮遮掩掩的。看你的意思,是觉得上清宗的那个,要比咱们的为优?”
越是这种时候,允星越能沉得住气。他抬起头,迎上两位师长的目光:
“弟子只是说一下自己的想法。宗门的设计,垂直排布诸天,受十法界的影响太大,而十法界本就是为了一个全然封闭的体系而设。西方那群大和尚,法理谨严周密,天然适合于此,再加上对于‘涅槃’的追求,使其对开放式的法则体系完全不感兴趣。这里的基础脉络,与目前的形势,是根本对立的。
“相比之下,当年上清宗拿出的四方八天的设计,经过了洗玉盟几次合议删改,已经是照顾到各门各派的最平衡方案……”
话到半截,连山断然道:“此事容后再议吧,说说更实际的东西。”
允星并不因为言论被打断而有什么心理起伏,沉静道:
“弟子对当前局面,只有一个建议,那便是拉拢蕊珠宫、羽清玄,只要不是想彻底地破坏这处虚空世界,他们的力量,是我们必须借重的。
“羽清玄的补天之力,其实也只有在这种形势下,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越是这样,蕊珠宫、羽清玄就是笼络的对象。罗刹鬼王当年大战太玄魔母,或许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我想,这也是她想让我们知道的。”
连山对此倒是赞同:“言之有理,同样的还有上清的那位。刚刚得到消息……你们看一看。”
说着,他将一道灵光打出,看到天遁宗诸阳的字样,辛乙和允星一时都是面面相觑。
罗刹鬼王打得一手好牌。
而也直接证明了允星的推断,这是一种势……人心大势。
辛乙就笑叹道:“有诸阳,有天遁宗,闻风景从的,绝对不会少了。”
“那是以后才要伤脑筋。当下,东海用一个诸阳,绊住了羽清玄。只要诸阳不怕天道反噬,又能锁定目标气机,大半个真界都在他的‘绝影三遁’暗杀范围之内,这种情况下,上清那位要直接出手?”
“如果是这样,东海很可能提前发力……”
三人都没了再谈论下去的兴致。到时候,按照八景宫的既定方针,什么紫极黄图、勘天定元,都是笑话了。
八景宫干涉?
同样有类似的风险,就是撕破脸,罗刹鬼王都能讲:我又没招惹你们,主动上门,打回去又样?
说到底,大势仍握在她手中。
这么看来,八景宫选择的余地,果然几近于无。
连山也是有决断的:“我已经知会大家,将允星的推论告之。辛师弟,辛苦你再走一趟?”
辛乙哈哈一笑:“走亲访友,理所应当。我去看看我那位手下败将,如今是怎么个模样。”
“万万小心。”
八景宫一动,代表着从“相对中立”转向“积极用事”,是对羽清玄“补天”的回应,也是对罗刹鬼王表达了某种态度。
罗刹鬼王会做出什么反应,谁也说不准。
但对八景宫来说,比之死扣着“勘天定元”,至少多了一种选择。
允星则什么话也没说,仿佛对宗门方针的骤然转变,没有任何感觉。
但谁都知,从这一刻起,允星在宗门的地位,已经决然不同了。
东海之上,洪波涌起,下探千里,亿万钧海水架起,有恢宏坚城,便在海下。
天妄城中,重重楼阁殿宇之后,废墟之上,有白衣人影,凝立不动。
作为当初后圣、罗刹交手的战场,这里已经被毁了数月之久,狼籍一片,却始终没有重建。
罗刹鬼王可不是卧薪尝胆的人物,她行走坐卧之间,无不极尽奢华,最爱享受。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日的冲击余波,深透此间,尤其是与太渊惊魂炮浑同一处的剑意,至今没有消散,寻常人等别说再过来盖起神庙,就是在这儿停留得久了,都可能被剑意伤到心神。
至于说让罗刹鬼王亲自动手……她暂时没这个想法。
因为,她在这散落的真意痕迹中,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信息。虽说近来一直很忙,但只要有了机会,就会到这里,好好琢磨感受。
不过今日,她到这儿来,却是有别的目的。
有人正穿过供奉诸多金身法相的殿堂楼阁,徐徐踱步而来,到罗刹鬼王面前,浅浅躬身,行礼如仪:
“王上。”
“白莲……我最喜白,便如大日之光,看似纯粹,实为七色混染之故;若是还原为本色,又是最好涂抹的。所以,当年你脱窍而出,问法号时,我以白莲称之。这名号,你也已经用了三劫时光了。”
“白莲深承王上恩泽……”
“当然,我肯定比大黑天还要宠你。”
低低的笑语声里,白莲神色不变,只听罗刹鬼王续道:
“这也是我们欠你的,使你一直拿不到成道之机……不过,天地大变在即,成败在此一举,这个机会,你万万不要错过了。要知道,机会是绝不等人的。”
“……是。”
“好了,你到我这儿来,是何缘故?”
“佛母已进入最后的闭关阶段,临入定前,指点我说,多向王上请益。近来飞魂城那边也有些变故,妙相状态不是太好……”
“事到临头,自然紧张。用不用得到她,也在两可之间……其实,是你在紧张才对。”
“不敢欺瞒王上,弟子茫然不知前路。”
“你修炼‘无垢莲华’,论感应之敏锐,世间少有。大变在即,威胁层生,你不适应,也很正常。我可算你半个师尊,又是亲近人,有什么疑惑,尽可道来。”
“弟子冒昧,曾闻王上讲道,三界天通,便是开启生门,也做了许多准备。但到此时,为何反而觉得束缚更甚?”
“你的感觉很有趣。天地如炉,人心如狱。天地造化可以造就万物、扭曲万物,人心也能锁住所有,干扰你、束缚你、限制你——来,到我这儿来。”
白莲略一迟疑,缓步而上,到了罗刹鬼王面前,
两人都是纤瘦身形,罗刹鬼王却整整高出一个头。此时,她便伸出手,冰冷的手掌捧着白莲俏脸,垂下头,轻烙一吻,烙在额上。
白莲眼前,刹那间万千幻景,这些时间,让她紧张、困扰的一些原因,尽都化为清晰的图景,呈现出来。
三界碰撞,万物生灵,尽都绝灭;
血狱妖魔,肆虐大地,无穷无尽。
这一定不是罗刹鬼王喜欢看的东西,却完全遮掩不住,连她也是头一回如此明晰。
耳畔只听闻罗刹鬼王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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