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君明鉴,小人所在的杨家,本是独立的家族,自立家后绵延近两劫时光,一贯都将家中血脉,拜入上清、四明两宗的。”
其实这话答非所问,但大概的意思,余慈还是听明白了。
“你如今没有师门?”
杨德这下当真是涕泗横流:“小人虽是生于上清魔劫之中,然而自出生后,便做着拜入上清宗的准备,自小修炼的都是上清一脉的气法、丹诀。后来虽是屡遭变故,却也没有另拜师门,只是挂靠于三希堂,做一些小本买卖,如今薄有产业,便从主家分出来,在洗玉盟内争了个‘盛阶’的待遇……”
北地三湖区域,确实有一部分世家族裔,背靠大宗,成为附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杨德所在的家族,或许就是其中一个。只不过,能够同时和上清、四明两宗打好关系,其族内修士连三希堂都能挂上,这个家族应该也不简单。
杨德的心思,完全没有任何遮掩,而若此人所言属实,还真的有点儿培养价值。
余慈当然不会立刻表态。
如今他已经明白,洗玉盟内的种种隐性关系,是多么复杂而严密。那就像是森林中交织错杂在一起的枝叶、藤蔓和蛛网,只要往前走,伐开了一处,就有另一处在等着,有时回过头去,便发现那些混乱的枝蔓重又生长出来,遮蔽了路径。
杨德这样的小人物,竟然能够在这里负责,且正好与上清宗有关联,里面若没有个弯弯绕绕,鬼都不信。
往好处想,这是一种避嫌或示好;说明洗玉盟是用上清宗的人,管上清宗的地。
可往坏处想,这也可算是“埋钉子”,不是指杨德,此人的心绪变化瞒不过他,那就是背后的杨家了……
最终,余慈只是对杨德说一句“好好做事”,便和薛平治往虚空甬道处行去。
杨德初时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奋起来,他飞下去,便看到手下那些骄兵悍将也好、排队登记的修士也好,看向他的目光,分明是起了变化。
他嘿嘿一笑,也不理会,抹去涕泪的痕迹,亮起嗓子,指挥手下们做事。
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做,也懒得去理会。
很快,“渊虚天君通过死星甬道进入外域”之类的消息,便像是四处乱飞的鸟儿,传遍了洗玉湖内外。
后面发生的事情,余慈和薛平治都不会在乎,余慈倒是对杨德所在的“杨家”有点儿好奇,便问起来。
薛平治还真的知道:“卢北杨氏,确实是北地知名大族。那个杨德所言均是不虚,其族中也有一位强人,当前很是有名,道友应该知道。”
“哪位?”
“四明宗当代宗主,杨朱。”
余慈果然知道,以前还照过几次面,却没有深入地打过交道。
“不过杨氏开枝散叶,嫡庶分立,据说杨朱和主家并不怎么亲近,但杨氏一门在四明宗的根基,也算是立下了,就和当年在上清宗一样。”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了虚空甬道的入口。甬道经过一番修饰,与某个矿洞重合,两人在周围修士谨慎、敬畏、好奇的眼神下,一步迈入。
对余慈来说,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扑上身来。
余慈曾经有过进入虚空甬道的经验,那是在东华虚空濒临破灭时,进入到黄泉夫人仿制的碧落天阙中;
他也曾有过“九天外域”的经验,那要更早,是他在剑园时,由刑天护送,一次短暂的穿行。
至于进入星轨,移宫归垣的种种体验,就算不得太真实了。
余慈也想过正式登临外域的情形——也许会和几个朋友、同道一起,穿过九天罡风、穿过碧落天域,经过漫长的旅程,在和万千域外天魔的搏杀中,进入到那片神秘而凶险的区域。
他却从没有想过,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的登临,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虚空甬道的“长度”,要比东华虚空那次短得多,也就是眨两次眼的功夫,又或者说,常规意义上的“时间”,进入了某种特殊的状态。
余慈正体味着,便陡地踏入了一片虚无。
幽暗,却又明亮的世界,已经在他眼前铺开了。
所谓的“幽暗”,是整个世界的底色,里面满蕴着危机。
虚空神通自发运作,隔离外界恶劣的环境,自成一域。
但这番作为,没有遮蔽任何光线,使得浑茫太虚之中,亿万颗闪耀的星辰,尽都落入他的眼底。
刹那间,之前因为洗玉盟的深沉暗流,而有些发紧的心口,便被这无尽的星光撑得爆裂开来!
余慈深深吸气——其实他呼吸的,依旧是他自辟天地中的空气,但这并不妨碍他骤然舒阔的心胸,将这璀璨的光芒,尽可能地吸纳进来。
薛平治本待再往前去,看到余慈目前的状态,有点儿奇怪,但很快就醒悟:
“第一次来?”
“是啊……算是第一次。”
如今,余慈已绝不会遮掩自己的心情,他甚至张开手臂,想要对那璀璨的星光来个拥抱,但最终,还是无穷尽的星辰“拥抱”了他。
唯一可惜的是,这个“拥抱”过于冰冷和空洞,只让人感觉到极致的宏阔与缈小。
正是在这种感觉下,余慈从“初至贵地”的兴奋中拔出身来,恢复了冷静。
薛平治正对他微笑,在这里,似乎女修的性情要更放得开……
不是似乎,余慈确认,情绪的流动变化,远比在真界时来得明显。
薛平治与他视线相交,又是抿唇一笑:“虽说各个门阀大宗,都有一些人,借宗门资源,跳过到域外汲纳至粹玄真的步骤,直趋长生。但大都是些专精于炼丹、制器的人物,另外就是二世祖了。像道友这样的,可当真少见。”
“哈,也是机缘巧合……”
余慈自知,他跳过至粹玄真的阶段,到达如今的境界,实是天垣本命金符本身就有直抵长生之妙,其修行过程中,也开发出了汲纳玄真的秘术。
更重要是在东华山,多重虚空扭曲之地十余载,复杂的虚空环境里,部分也与域外相接,与那些凭借玄真凝虚丹等手段进阶、以至根基虚浮的修士,还有些不同。
两人也没有在这件事上浪费精力,余慈环目四顾,外域星空实在太过广大,视线范围内,星光错乱,竟看不清死星在何处。
若被人知道,免不了又是一番嘲笑。
薛平治没再笑他,当先引路,并予说明:“当年上清鼎盛之时,我倒也是来过几次。死星本身不发光,其主体结构材质是一种吸光的金属,故而难以目见,上清宗依托星体,做出了一个防御阵势,名曰‘轻纱灵障’,以抵御天魔及域外凶恶生灵。倒是比‘死星’本身好看多了。”
顿了顿,薛平治摇头,有些难以索解:“这些,朱太乙和后圣大人不曾对道友说起过?”
余慈打了个哈哈,看薛平治素手前引,无形波动扫过,一层半透明的薄壁便在数十里外呈现出来,但后面还是一片空无。
余慈大概看出,这应该是利用明暗对比,做出的幻阵,内里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薛平治并没有继续发力,这只算是打个招呼,让封禁内的修士知道有人来,以便做出反应。
不多时,在两人感应中,星空中便开启了一道门户,无法目见,只能以神意感应。两人一起进入,感觉像是穿过了一层水体,紧接着,眼前的色彩瞬间变得丰富起来。
这是死星?余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进入禁制之内,他首先看到的,不是什么死星、活星,而是一层层禁制的灵光,就像是轻纱薄幔一般,由无形的“支架”撑起,形成圆笼似的结构。
每一层“纱幔”之上,总会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挂饰”,远远看去,就像是屋檐下的燕巢,非常独特。
据薛平治讲,那是前来外域修行的修士所居,同时也是“轻纱灵障”能量的提供者。
“最外‘纱幔’的直径要超过千里,下面还有十一层,不过看样子,能撑起来的,只有两三层。比全盛期,差了不知多少。”
身在域外,人们的警惕心必然极强,见又有人来,那些已经“安居”在纱幔燕巢中的修士们,纷纷冒头。
他们之间信息传递得倒快,大概也是明白了余、薛二人的身份,知道是惹不起的大高手,有些缩回去,还有的想靠上来,套套近乎。只不过,余、薛二人身外强横的灵压,实在不是太和善的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没人上前。
余慈神意舒展,在灵障内外打了个转儿,发现此地大部分是步虚修士,长生真人很少。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投射过来的视线,都比较复杂。
薛平治在旁低声道:“死星附近,主要是步虚修士长居于此,这些人需要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来修行。至于长生真人,更多是要历炼和冒险,只是把这里当一个中转罢了。”
正说着,后面虚空中,已经接二连三地闪现人影,正是那些刚做完登记,缴纳了“过路费”的修士们。
看到余、薛二人的背影,他们很自觉地绕行,不过,也总有视线飘过来。
余慈能够感觉到,这些人视线中内蕴的意味儿,和已经“定居”在灵障内外的修士们,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他轻“嘿”了一声,在这域外星空中,情绪神通照样好使,他的心湖便如一面镜子,将一干人等微妙的心绪,尽都倒映其间。
第七十八章 旧殿遗骨 招引天魔
一众修士大致的心绪,不外乎就是提防、戒惧,也有那么一点儿期待。
余慈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想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人一多,就麻烦哪。”
余慈所指的,并非是眼下这么几十、上百号人,而是包括这些人在内的,不知几千几万想要借“死星”中转的修士们。
作为最有可能夺得“死星”的人物,某种意义上,他也就主导着一干人等的在域外的修行进程。
也许只需要一个举措,他们这些人都要给驱逐出去。
其实,之前有段时间,余慈还真以为,“死星”这边,只是上清宗修士在域外的据点,和其他人没有干系呢。
此时,他又听薛平治问起:“道友可知道死星最大的价值所在?”
不等余慈回应,薛平治已是自问自答:“是据点,而且是远离真界,完全脱离了真界之外天魔族群势力范围的据点。这片星域,距离真界的直线距离,漫长到不可思议。若不走虚空甬道,就是楚原湘、羽清玄这等人,全力展开虚空大挪移神通,也要花个几百上千年,才能回返。
“真界之外那些魔头,要穿过真界,进入这里,也很艰难。故而,对长生中人而言,在这里,可说是卸去了域外修行时最大的负担,只此一条,价值就是不可估量。”
余慈想了一想,也是明白过来。
域外天魔与修士不同,出于天性,它们几乎不可能通过修行来增长实力,提升境界,唯一的途径就是“他化”,或曰“魔染”。也就是说,必须要毁掉同级或更高境界的修士,才能从中获取“自在妙诣”,从而升阶精进。
一头天外劫魔,其不可思议的法力之下,就是一个甚至几个长生真人、劫法宗师的尸骸。
围在真界之外的天魔以亿万计,真界修士才有多少?
这种僧多粥少的局面,也就催生了一种现象:几乎每个长生中人,都是在天魔族群中挂了号的,至少有一头天外劫魔盯着,伺机而动,随时准备他化魔染。
极端点儿的例子,就像是叶缤。
据说是在步虚境界,就被“末法主”级别的太阿魔含盯上,只待她修为境界足够,便毁其道基,借此再进一步。
事实证明,太阿魔含的眼力是有的,可是运气糟糕透顶。
东华虚空一战,叶缤完全是踩着他上位,一举成就绝代剑仙。
说这例子极端,就是因为太过少见。
天底下有几个能和叶缤一样的?
就算是叶缤,成就长生之后,也是压制修为数百年,避免与太阿魔含直接对抗,直到时机成熟,才一举建功。
对任何一个修士来说,“天魔”这种负担,能减就减。能在外域找到一个避开天魔滋扰、猎杀的清净地方,岂能不趋之若鹜?
很显然,就是薛平治这样,不怎么关心世事的,都看出里面的猫腻,邀他到死星来,也是存了点醒之意:
对死星有需求的,绝不只是步虚或真人,那些劫法修士,甚至是地仙大能,都有用到的时候,如果处理不慎,后果真的会非常麻烦。
余慈知道薛平治是好心,所点的问题也非常关键,而且她所说的只是问题的宏观层面,若落到实处,麻烦只怕要更多。
比如,作为拥有者和管理者,这里明显需要有一位强者坐镇,对当年的上清宗而言,没有任何问题,可如今,账面上只有两位拿得出手的人物,难道要分出一个在这里坐监吗?
他现在真的挺厌烦的。
真正深入到洗玉盟内部才发现,不论是做什么事,都要受人心掣肘,反而不如最初,你来我往,乱打一通来得痛快。
看似一记“万古云霄”,压得洗玉盟失声,可在最初的震撼之后,那些深谙世情人心之术的老家伙们,就开始一点点地往回扳。碧霄清谈上的“分云斗符”只是一项,就是让给他“死星”,也要给他添点儿堵:
洗玉盟给的轻松,却是将所有的利益和相应的压力全抛过来。
自碧霄清谈以后,做出的任何有关死星的决议,都将是以余慈为代表的上清宗一家之言,所引起的一切后果,自然也要由他一家承担。
若上清宗还是以前的上清宗,不管做什么决定,各路修士都只有听从的份儿,就算千夫所指,也没有任何意义。
可如今,只有两三号人挑大梁的“新上清宗”,真的没问题?
余慈叹了口气,并非是手足无措,其实他很明白,应该怎么做。
洗玉盟让他“得罪”人,他同样可以“招揽”人,坐拥死星这个关键资源,稍微倾斜一下,就可以拉拢相当一批人?
可是,这要耗费多少精力?动用多少心机?
说到底,这种软刀子杀人斗心眼儿的手段,实在非他所长。相反,洗玉盟那些老家伙们,倒是个个儿精擅此道。
若任由其划疆立界,设立条件,预设战场,余慈难有任何胜算。
所以说,真正的挑战,要在碧霄清谈之后。
薛平治见他思虑入神,也不再多说什么,引他一块儿突破外围纱幔,往下层去。
临到第二层的时候,附近就有个大胆的修士叫道:“渊虚天君,您是要打开死星的中枢秘阵吗?”
音波通过禁制传过来,余慈从思虑中惊醒,瞥去一眼,笑了笑,没有回应。
此时,薛平治的声音清晰入耳:“此地最为鼎盛之时,十二层轻纱灵障全开,各层之上,密密麻麻,全是各路修士的巢居。上清道兵巡卫于各层禁制之中,维持秩序……如今,纱幔只开了三层不说,还是多处残破,想要恢复以前的人气,还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她是在暗示接手死星之后的做法吧。
余慈沉默不语,便在薛平治的介绍中,二人突破三层灵纱光障,这时候,前方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了。而回眸再看,上方的轻纱灵障却变得完全透明,连那些挂上的“燕巢”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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