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余慈看了眼泉池,又道:“这里就是个好地方,居于池中,心念活泼,灵感勃发,叶娘子又是上佳资质,若施以幻境之类,加以推衍秘术,不数月便可成功。”
幻荣夫人点头,又摇头:“成功之后呢?”
“嗯?”
“叶娘子如今承载的剑意,我也见识了,确实非同小可。我也相信,主上能助她成功,可融合之后,定然是剑意超拔,正如典娘子……”
余慈猛醒,身子往后一仰,冷泉兴波,久久不平。
幻荣夫人道:“主上应该知道了,剑意者,胎之主也。剑意既变,相应剑胎,也要重塑;再者形神之质,更要契合;从里到外,无一不要更迭变化,这几乎就是再造之法。如若不然,也只能是和典娘子一般,沉睡经年,以求缓解。
“问题在于,典娘子境界摆在那儿,又有不死不灭之身,自然调运气机,效率极高,才能三五载做成。叶娘子却还是步虚境界,如何能比?时间怕不要超出百倍?主上你能助她疗伤,还能助她修行不成?”
“百倍?”
想想可能需要三五百年的沉睡,余慈就觉得不寒而栗,更觉得难以向叶缤、小九交待。
看他冥思苦想,幻荣夫人仍不放过,续道:“强行唤醒也可以,然而她空有超拔剑意,却无法契合应用,最是招灾惹劫,一个不慎,便要殒身于劫雷之下。”
幻荣这几段话,层层递进,清楚分明,让余慈一时做声不得。
事实摆在眼前,也很难再有别的思路。他只有将自己本来的想法,重新再推敲梳理一遍,看里面还有没有可以调整的地方,如此再三,良久之后,方道:
“我知道了,但整合剑意,重塑剑胎,还是要做,不如此,情况只能更糟……至于其他的问题,容我再想想罢。”
暂时结束了这个话题,余慈准备把精力转回召唤幻荣夫人的初衷——也就是魔门文字上来。
只是一番折腾之后,心中存着事情,他的劲头也不比以往,只是对幻荣夫人道:“你看这泉池四壁上的文字图画,是什么来历?”
幻荣夫人干脆利落地回应:“魔门文字,以及相应符咒。观其风格,应该是地火魔宫或东阳正教所出,承继自无量道统。”
有那么明显吗?
余慈给吃了一惊,仔细看池壁刻痕,却终究无法理解里面的门道。
幻荣夫人还不罢休,又道:“当然,观其印记,文意纯厚,也不排除是那位正主儿所留,若真是无量亲手所书,可谓价值连城。”
“……”
余慈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这么肯定?”
幻荣夫人微笑道:“魔门文字,重意不重形。只要到了六欲天魔的层次,修炼出精纯魔意,又懂得基本的构合之法,任是谁都可以随手创立文字,直抒真意。其目的也不只是与人沟通,还可以记录瞬间的灵感、推衍秘术法理、形成禁制之类。再加以整理、参照,甚至可以形成一种传承体系,故而,此等文字,也称天魔真文。
“对魔门中人而言,学习、解析历代魔门强人的‘真文妙意’,是绕不过去的功课。尤其是无量、大梵这等地位的魔主……就算看不明白意思,可是风格非常容易辨认。”
“好吧,魔门修士也挺辛苦……”
余慈刚刚还想,无量虚空神主还不至于另创文字,哪想到幻荣夫人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非常符合他解悟《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真实情况。尤其是“重意不重形”原则,更是贴切。
当年他解析碧落通幽十二重天,是靠着三方虚空中,十多年推理感悟,硬生生磨出来部分语汇真义,后又凭着对虚空神通的把握,还有一时的灵光,才最终实现。
现在想想,若不是“意在形先”,他连字形都不认得,如何能从文字中看出“真意”来?
余慈苦笑之余,又问道:“你在这方面造诣如何?能不能辨认出来?”
“毕竟道统不同,若论对无量的研究,西支远远比不过地火魔宫、东阳正教。”
魔门西支一向是在五通魔主或欲染魔主的理论中打转,自然和那两个宗门不对付,这一点,只从幻荣夫人对“无量虚空神主”的称谓上就能看出来。
不过,对余慈的问题,幻荣夫人还是中规中矩地回答:“不过这冷泉池中的文字,还算浅显,就是构成一个激活念头、滋养神魂的微型法阵,若用地气灵脉配合,效果更佳,此地主人应用得并无瑕疵。但另一方面,以无量的手笔,不至于单做此等小物件,其结构多有断笔,或许是整个阵势群的一部分,被人单截了出来。”
余慈闻言,默默点头,思索片刻,又将一段信息,给幻荣夫人发了过去:
“你看看,这些文字,又该如何解读?”
第四十四章 泉池文字 剑胎之考(下)
在看到余慈所传信息的第一时间,幻荣夫人就陷入了沉默。也在此刻,石室之中,仿佛凭空起风,以至于幻荣夫人如轻烟所化的身影,都在微微颤动。
良久,她才沉声道:“这是何种法门?”
此时的余慈倒是放松下来:“以你在天魔真文上的造诣,何须问我?”
这等于是另一种形式的确认。
幻荣夫人眸中光芒流转:“无量手书……道统秘传?”
余慈就笑:“据我所知,那位魔主大人可没有这份儿好心。”
听到他的评价,幻荣夫人也从震荡中警醒过来。只是她的注意力,还是无法立刻从那煌煌气象的文字中完全摆脱。
让她瞬间失态的,正是余慈得自碧落天阙的那一部《碧落通幽十二重天》。
那是无量虚空神主亲笔所书,丝毫不掩饰浑茫气象的“天魔真文”,且分明就是道统传承的格式。
虽然只是总纲式的描述,但其中真意连贯,意象无穷,对于幻荣夫人这等层次的修士而言,几乎等于是无量虚空神主亲身演法,道统上再怎么有差异,可那种层次和境界的展现,依旧让人受益无穷。
余慈好心提醒:“里面埋伏着机关,不要着了道儿。”
说着,他把自己解悟的一些东西,包括对无量创立心法动机的猜测,都如实告之。
幻荣夫人又沉默良久,方道:“无量气魄惊人,主上你也不差。”
她是感慨,无量虚空神主为了摆脱元始魔主的钳制,做下的格局手段;也是惊奇余慈竟然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泄露给她。当然,这里面未必没有吹捧的意思。
“可惜,这等法门,看似行神主之事,其实与神主之途,几乎背道而驰。于我不适用,便是对主上,恐怕也有妨碍。”
余慈暗道,若不如此,我还未必愿意给你。所谓“气魄”、“信重”,都是好词儿,可要是无底线地追求这些,那就是空谈仁义的迂人了。
一念闪过,他就问:“你能有所认知最好,魔门文字如何构形,我还是一窍不通,正想向你请教里面的门道。”
“解析此文,限制条件颇多,我所知者,未必能有主上的三分之一,倒是主上所惑,我已尽知,所差者,也就是一些具体字形涉及的浅显意思罢了。”
说着,幻荣夫人就将魔门文字基本的构形原则讲给余慈听,里面条目虽多,但任何一个达到洗炼阴神水准的修士而言,都不算什么难处。真正难住人的,还是对于“真意”的解析和把握。
修为境界,或是灵感思路稍差一些,都不得其门而入。
可是,这一障碍早就被余慈跨越,一切的难处,也就称不上难处了。
刚刚学会了“构形法”,看懂了谋篇布局的基本脉络,余慈心里盘绕已久的那点儿疑问,也就烟消云散。
借着学通学懂的劲头儿,结合早就感通解悟的真意,他再次将这篇《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入门之法、或曰总纲通读一遍,也等于是重新洗炼一回。
但觉无量虚空神主所书写的真意,流转如珠,从头“滚”到尾,再没有丝毫窒碍之处。
让他颇为自豪的是,当年他所解析的真意内容,与基本字形字义之间,没有任何原则上的差池,便在细节有些变化,也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他不可能真的按部就班去修炼这门心法,也不会重走无量虚空神主的旧路。最多就是找准思路,参照对比,再吸收一些如“自信”之类的奇思妙想,就足够了。
而且,与当年相比,他的眼光境界不同,所得自然也不相同。
尤其是收拢了元始魔主信息后,以之为参照,他发现,这部法门,不只是与神主之途背道而驰,且是专门走克制元始魔主的路子。
法门之中的某些思路,真的一针见血,根本就是要踩着元始魔主上位,心气之高,让人佩服。
可以说,这才是这部经义最大的价值所在。
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让无量再无出头之日,连根本都被曲无劫抹掉。
余慈还没有处处都与元始魔主针锋相对的底气,不过重读《碧落通幽十二重天》,气韵贯通,他的思路再次给拓宽许多,这里面一些心法,完全可以用在自家的“万魔池”中,以进一步控制、梳理。
之前,他有一个设想,只做了大半,在涉及“万魔池”根基的时候,有所滞碍,现在则是见到了完成的曙光。
但另一方面,他还有些失望。因为此前,他想从这部经义的原文中,找到碧落天阙更多、更实际的信息,现在看来,终究无用。
也许无量虚空神主根本没想过,把碧落天阙给外人开放,
如果再想深一层,就是原来他借助玄灵引锁定的目标,都有可能是假的。
真正的情况如何,只有真正去一回,才能弄明白。
幻荣夫人见他再无安排,躬身消失。余慈从泉池中站起,后面白衣侍女也随之起身,温柔服侍他穿上衣物。之前引舟而来的美婢,依旧在石室之外等候,引他从原路返回。
穿过水帘,湖面波光已经流转过来。托三元秘阵的福,洗玉湖上的日头还真不错,搭眼一看,就知道已经是正午时分,余慈在冷泉中,大约呆了三个多时辰。
他问起引舟的美婢:“华夫人可歇下了么?”
“夫人与客人在水榭中聊天,请天君前往。”
这是聊天聊到夜以继日的程度?想想华夫人柔弱的身子骨,余慈觉得难以理解。
莲花池说大也不大,美婢操舟更是熟极而流,不一刻,便从接天碧叶中绕出一条路来。在这里,纵然是“莲花过人头”,搭眼望去,也能隐约见到水榭的檐角,甚至远远听到了华夫人冷静安然的嗓音。
听得出,她正在说起某个“合作”之事。余慈还听到了“碧霄清谈”、“虚空世界”之类比较敏感的语汇。
在此距离上,不管是薛平治,还是华夫人,应该都知道他已经乘舟而来,却并没有掩饰或转变话题的意思,也就乘船三五个转折的功夫,余慈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个七七八八。
第四十五章 莲清如水 意深如渊(上)
大概的情况是,华夫人想要在“碧霄清谈”之会上,为海商会谋取一处虚空世界,由此,可以使海商会的势力名正言顺驻扎北地,拓展空间。
可此次“碧霄清谈”,限定了所属范围,即只能由北地三湖区域的修士、宗门参加。想来洗玉盟这边,也不想让肥水落到外人田里,更不会在自家腹心地,被人给砸下钉子。
海商会不知为什么,对这里的“飞地”很感兴趣,主动找薛平治合作,正是因为她也收到了“碧霄清谈”的邀请,具备争夺虚空世界的资格。
对于两边联手的提议,薛平治倒没有拒绝,只要求平分其中的收益,而且要在那处虚空世界获得常居之地。
也许就像骆玉娘所说的那样,因天地大劫和魔劫之故,她们师徒现居的百花谷已非善地,要重新找一处清净所在。
可是,直接找到别的虚空世界去,未免也太远了些。
华夫人对薛平治的条件不置可否,也没有拿出谈判争利的态度来。可是,那边却有一个男子声音响起来:
“平治元君的条件,我以为不妥。”
又来人了?正好余慈所乘小船已经绕过了接天碧叶,眼前豁然开朗。顺势举目看去,便见到,在那四角飞檐的水榭之中,除了华夫人、薛平治和骆玉娘外,还有一位男子,面容俊朗,身长九尺,披湖绿外袍,头戴高冠,十分醒目。
便在余慈视线投射过去的同时,水榭中的几人也都看了过来。
三位美人儿虽是神情不一,却都算得上礼貌和善,如此愈发衬出那高冠男子的不同态度。
这位射过来的眼神,可是犀利得紧,自从看到余慈的那一刻起,脸就绷了起来。
余慈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但他也不在乎,径直登上水榭,向华夫人致谢,道是冷泉效果极佳。
华夫人笑盈盈道:“天君觉得舒适就好。”
她如此说法,使得旁边的高冠男子脸色更不好看。
余慈懒得去看此人的冷脸,见华夫人等人仍是昨夜的装束,甚至还沾染酒香,便问道:“夫人和元君昨夜未曾休憩?”
华夫人笑容浅淡:“妾身自问时日无多,不愿随意空渡,除非特别困乏了,一般便不再睡下。”
余慈闻言微怔,华夫人则是借此机会,为他介绍那位高冠男子。
“这位是我海商会龙印堂副堂主敖休,曾在域外历练百年,斩杀天魔无数,去年已然成就长生,前途无量。”
余慈便是“哦”了一声,海商会的第一会首,便是敖姓,这位的出身应该不凡。
华夫人紧接着便对敖休道:“敖堂主,渊虚天君在前,你来见过。”
……
水榭中出现了片刻空白,敖休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这是把他当成小朋友吗?
显而易见,在华夫人眼中,根本就没把他看做是能够和余慈平起平坐的人物。而这一幕,在之前为他引见薛平治的时候已经发生了一回。
华夫人在海商会中地位超然,他没什么意见;
薛平治早在两三劫之前,就是名动天下的大劫法宗师,他也认了;
可余慈此人,不过是这一劫才冒出来的新秀,修道时间有五十年没有?真论年龄,敖休超余慈十倍有余,也许地位上、影响上,确实要差一些,可平辈论交不成么?凭什么就要矮上一辈?他……他必须忍!
敖休其实并非是极度情绪化的那种人。海商会除了核心会首圈子以外,又有鳞、角、爪、珠、印五堂,他所在的龙印堂,是真正执掌实权,影响大局的堂口,海商会最具前途的修士,绝大多数都要在此堂口镀金。
能在这种所在,担任副堂主,不只是他姓“敖”的缘故,本身也是有相当水准才成。
至少他很明白,什么时候要按着脾气,才不至于丢掉脸面。
敖休就那么青着脸,上前一步,向余慈欠了欠身,道了声“天君”。
余慈知道敖休心不甘情不愿,他也绝不会说什么“咱们平辈论交即可”之类的滥好人言语,只是点点头,回了一句“敖堂主”,便无下文。
至于敖休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敌意,他心里也有些谱。感受其人情绪变化,嫉妒和戒备之心甚至是强烈,大概是对华夫人有好感,或者是将华夫人视为生财之聚宝盆,不愿示之于人,诸如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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