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在此时,院中余慈站起身来,高大却又瘦削的身影,似乎也是摇摇晃晃,能看得出来,他非常虚弱,但只要看他那眼睛,就让人感觉到不可抑止的颤栗,感觉某种只能用“力量”来描述的可怖强压。
矛盾的感觉,让雪枝思绪混乱,然后才惊觉,余慈是往她这边走来。
很快,余慈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看她。
雪飘也才发现自己形容狼狈,想站起来,可余慈近身之后,那种恐怖的压力更强上十倍,与雨水的寒意一道儿,直压入骨髓,让她忍不住缩起身子,抱臂掩胸,偏过头去,不敢与那人对视。
“起来。”
余慈沉声说话,同时伸一只手,这个友善的动作,使得压力似乎消减了些。
雪枝迟疑了下,也伸出手,连着已经湿透的袖口,一道放在余慈手心,稍稍借力,终于站起。此时两腿还是发软,但冰冷的雨水渗进去,又有些僵硬,总算勉可支撑。
“余先生……”
“冷烟何在?”
被余慈的话音截断,雪枝脑中一片空白,预备的说辞尽都忘记,只能是本能应道:“在房中睡下了……我引先生过去。”
“好。”
见余慈答应,雪枝松了口气,稍稍整理一下已经湿透的衣裙,由于没有中衣,大片雪肌都裸露着,她只能尽可能地多遮掩一些,再将垂落的青丝略作归拢,才举步前行,而此刻,她又忽然醒悟:
此时白衣可是在她房中,为什么又会说出那般话来?是嫌还不够尴尬……还是下意识里,受到今日接收的苏双鹤咒术传讯的缘故?
雪枝脸色愈发苍白,却也不能再反悔,只得轻声道:“先生请这边来。”
说着,她当先在前领路,一路上,惊醒的婢仆甚多,见到她此时的穿着,还有身后的那位,自然惊讶,脑子转得快的,都是唬得魂不附体,低头的低头,躲避的躲避。
如此反应,让雪枝心绪翻涌,那些不堪的念头纷至沓来,身上寒意愈重,微微颤抖,背后的余慈像一个幽魂,不言不语,脚步都听不到,更别说呼吸之类。如今她就像是单独一个人,不着寸缕,走在长廊中,在众人古怪又似恍然的眼神之下,羞愤欲死,却又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前行。
一路上浑浑噩噩,到达她所居独院之时,两个侍奉的婢子也都被雷音惊起,见她狼狈的模样,惊呼声里,都往前凑,但转眼就发现了阴影中的余慈,惊惧之下,目眩神摇,都是跪倒在地。
雪枝居高临下,面对地位上天差地别的侍婢,已经濒临崩溃的心志终于缓和了些,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
“冷烟娘子可醒了?”
两个侍婢呐呐不能言,雪枝也没指望她们,只是借此机会,缓过一口气,继续引着余慈前行,穿过被骤雨打伏的花圃,直到她卧室之前。微侧过脸去,依旧不敢看余慈,只是做一个交谈的姿态:
“冷烟今晚是睡在这里,先生……”
屋里传出些响动,大概是白衣听到了她的话音。
雪枝此时心志已经到了极限,神智都有些模糊起来,一个恍惚,便见余慈从她身后走出,推门进去。
屋里传来一声低呼:“先生……”
随后就被惊呼打断,继而挣扎和求告之声就从没有掩好的门缝里传出来,雪枝咬着下唇,脸上潮红,又是发白,但虚弱的心志很快压倒一切,让她摇摇欲坠,总算侍婢还算有眼色,冲过来将她扶住,另一人在她示意之下,将门扉掩起,饶是如此,里面的声息还是传出来。
似乎是一声“救命”,然后就是变得急促的呼吸和呻吟。
雪枝激灵灵一颤,脑中清明了些,想到余慈之前的“虚弱”状态,某个极其邪恶卑劣的词汇就翻上心头:
采补吗?
想想初见之时,尚以为冷烟得遇良人,真是可笑!
她本能伸手,将触门扉,又自垂下,末了苦涩一笑,对两个侍婢道:“你们在这里侍候着,今晚我在你们房里过夜。”
侍婢都不敢抬头看她,怯怯地应了。
雪枝喟然一叹,走到侍婢所居的耳房中,褪了已经湿透的衣衫,也不再计较别的,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由于心志濒临崩溃,她睡得很浅,一夜间惊醒了三四次,受自身精纯修为所困,每次都听到那边屋舍中的声息。初时还是羞怒和焦虑并存,但到后来,已经麻木,只是在想:
是了,白衣还活着呢!
如此迷迷糊糊到了天明,雨势停下,那边声息消歇,她才真正睡了过去。但也没过多久,悄然进屋,送来干净衣物的侍婢,又把她惊醒。
雪枝明白,不能再休息了,便在侍婢服侍下,徐徐穿衣,又问起那边的情况。
“余先生和冷烟娘子都未起呢。”
听到这话,雪枝莫名松了口气,略为梳妆,至少是在表面上恢复了“雪夫人”的神采,便出了门。昨晚上院中混乱,法阵都莫名受损,她还要去安排修复。当然,最主要的目的是先行避让出去——暂时而言,她是绝不愿再和余慈打交道了。
然而,就在她步出房门之时,那边咿呀一声响,余慈高瘦的身形开门出来。
雪枝心中呻吟一声,有种要立刻掉头的冲动,但最终还要趋前,行礼问好。
此时的余慈,在略显阴沉的天光之下,比昨晚上气色好多了,骨肉皮囊也“丰盈”了不少,虽然还是较正常时明显偏瘦,却不再如骷髅一般。最重要的是,他不再像昨晚那般,凶威刺心,令人如坠幽狱,又显出平日里俊逸爽朗之风。
他是好了,白衣呢?
第二十一章 三清教化 七情入丹(三)
面对余慈,雪枝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尤其是在昨天那一系列事情之后,就是打个招呼,也觉得浑身不舒服。
还好,余慈也没有和她长谈的打算,随口道一声“雪夫人昨晚睡得可好”,也不等她回应,便施施然离开。留下雪枝在院中,玉容微微发白,袖中双拳紧握,好半晌才回过气来。
此时,两个侍婢倒也很眼色,已经准备了洗漱用具,并抬了浴桶过来。
雪枝慢慢走到房前,却是迟疑难进,末了,她只是示意侍婢好好服侍,自己又回返院中,看着园圃内被昨夜骤雨击倒、打散,只余残枝败叶的花卉发怔。
然而也就是十余息的时间,房门吱呀一声又给打开,两个侍婢抬着浴桶走出来,显然是被拒绝了。
雪枝眉微微皱眉,沉声道:“怎么回事?是身子不适吗?”
两个侍婢对视一眼,终有人道:“禀夫人,冷烟娘子安好,只是说,要换泡绮罗花的热浴香汤。”
……
这一刻,雪枝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恍惚间,只挥手让侍婢退下,而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是站在白衣所处的房间门外,伸手按着房门,再一迟疑,已经发力推开。
这里本就是她的卧室,雪枝自然熟悉。因是常年独居于此,她有意把房间格局做得小而精致,里面并不甚大,然而摆放的一杯一盏,一琴一架,都是她的心爱之物。
只是如今,这片绝大多数时间都静谧安详的房间里,此时已是一片狼籍。床榻上就不必提了,书案上笔架翻倒,另一边琴台也移了位,五弦琴滑出了小半边,一袭雪白中衣就甩在上面,湿渍斑斑。
雪枝看得熟悉——那不正是她昨夜留在这里的吗?
她心口轰然一涨,气血冲顶,已经是给无名之火烧红了面皮。然而,当她看到只着一件抹胸,正对镜梳妆的白衣时,一切的情绪都化为不可抑的荒谬之感,漫过心头。
“你……”
和之前设想的完全不同,此时的白衣,不是抑郁沉重,精神恍惚;更不是形容枯槁,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只看她大片暴露出来的背肌,虽也有淤青红痕,但更多还是雪滑柔腻、光泽如玉。
且为了之后洗浴做准备,素面不沾半点儿脂粉,依旧是面若桃花,艳光四射,哪是横遭暴凌的清冷柔弱女子,分明是深得雨露滋润的娇媚妇人。
雪枝怔了半晌,方道:“你昨晚……”
她又有些无以为继。倒是白衣,意态闲适,雪白手臂上抬,将凌乱的发髻散开,青丝垂流,同样是光可照人。
“昨晚?哦,惊到你了?你也知他那种人物,耳目灵便得很,我刚在背地里编排他,紧接着又是那个模样进来,唬人得很,我怎么也要换着法子哄他开心才好。”
雪枝像是回到昨夜被寒雨浇透的时刻,脑际又是一阵眩晕,脸色则是不可避免地沉下去。
白衣从镜中看到她的表情,失笑之余,也淡淡加了一句:“昨晚那边声势,还以为你会进来帮我的……在这儿先道个歉。”
一句话将雪枝定住。白衣也不再妆扮,款款起身,身上除抹胸之外,再无他物,尽显那修长笔直的腿型,还有令人窒息的腰臀曲线。此时,她已经再没有半分“冷烟娘子”的模样,只有那位纵横于环带湖上的情报贩子白衣!
玉足落地无声,轻盈走到雪枝身前,声音忽尔压得极低:“苏双鹤终于要毁掉你了……”
正是声线太低的缘故,雪枝一开始没听太清楚,而等她反应过来,玉面当即血色褪尽,煞白一片,脱口喝道:
“你在说什么!”
“昨日你举止失常,尤其是对那位……苏双鹤莫不是突发奇想,想让你去好好‘接待’一番?啧,真让人刮目相看。”
也不知白衣的“刮目相看”,是说苏双鹤,还是指余慈。雪枝却已不愿再听,拂袖转身,就要离开,恰在此时,侍婢换了绮罗香汤进来,本还要服侍,但见屋中氛围,还有雪枝的面色,都吓得退了出去,远远避开。
雪枝被此事一岔,怒气稍微消褪,然而从昨日起,就深藏心底的恐惧,却是冲破了一切阻碍,升腾而起。
“啧,真的猜中了。你那位苏老爷,可真是个奇葩!”
白衣从后面袅袅行来,亲呢地挽着雪枝的臂弯。她就像是一个牵线木偶,任白主牵着,一起来到浴桶边上,看热气蒸腾的汤水中,如血般的花瓣。
白衣伸出另一只手,在香汤中往来划动,使得香气愈发浓郁,也在水声的掩护下,将朱唇抵在她耳畔,用低沉至几近于无的声音道:“圈禁的鸟雀未必活得不好,可要被扼毙之前,还不想逃脱……究竟给喂到什么地步了?”
雪枝身上微微发颤,下意识地呢喃:“他怎要杀我?”
“虽然我不知道,为何他突发奇想,谋划如此丑事,可不管成功与否,难道他还会迎回夫人,继续‘恩爱’吗?此外,如果他的计划一切顺利,自然会得手一位远比你更合他心意的美人……你知道的,有没有信心和她争一下?”
低沉话音维持得太久,白衣的嗓音也有些哑了,直至于无。可仅是在心头的回响,就让雪枝有难以承受之重。
此时,温热的吐息却是贴着她的耳垂,触及颈侧,慢慢滑下,贝齿轻啮,微痛又痒。雪枝反应过来,欲待挣扎,哪知白衣秀颈一低,已是咬着她右边衣襟,猛力一撕。
白衣惊呼一声,本能去掩,却是昏沉沉的,脚下轻飘飘不着力,被白衣扯着,身子缠抱在一起,直摔入足以容纳三人共浴的浴桶中。绮罗香汤并花瓣撒了一地,还有更多的不断溅出。
可雪枝就算是勉力扳着桶壁,却一直没能再挣扎出去,便是桶壁上那只手,最后也无力滑落。
而在浴桶中二女所不可觉察的层面,一缕神识悄然退去。
“真是不让须眉!怪不得昨晚上那么主动,花样也多,原来勾引的根本不是我啊……要收网了吗?”
余慈嘟哝一声,便不再管那边。对他来说,明确了“割手牌”的动向之后,任飞魂城这边搅出什么风雨,都不过是旁枝末节。能够利用当然很好,用不成的话,也无所谓。
目前,他最多就是关心一下白衣的精神状态。
看她那般野心勃勃,还真是可喜可贺啊。
余慈信步走到临湖的观景亭上,调养气息,也是复盘回味昨日的战况。
“真实之域”的威能,他也是昨日才真正知晓。尤其是玄黄斩灭周边天地法则,无论是楚原湘、武元辰,还是苏双鹤,都是应对乏力,唯有他一人,以“我”之元素倾注,法则立就。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对真实之域所区另的“我”、“从我”和“非我”的认知,还有些未明之处,有这么一个任意挥洒的机会,最后还是错失掉了,以至于发挥出来的,是“万古云霄”这等成法。
此法是余慈在钻研《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时,发现的某种微妙脉络,推衍其尽头,天地法则体系竟还有些包容不住。昨日了是福至心灵,在“真实之域”的境界下激发,一举功成。
“万古云霄”固然有无上威能,终究还不是他自己的东西。若真是他的,明辨了“我”与“非我”,真实之域的显化很可能就将一直持续下去,而他将彻底站在“海面”上,进入全新的层次,可惜,仍然是差了些。
饶是如此,他也所获颇丰。至少在“三清境”中,闻得“道德天尊教化”,着实受益匪浅。但凡是玄门法理,便如长空一洗,晴朗透澈,修为有精进之兆。
他不得不感叹:对一个宗门来说,这才是根本啊。
以后培养、招揽人才,什么都不用说,直接展开“万古云霄”,拉他们到三清境去,纳头便拜是夸张了,可宗门传承一下子就变得厚实起来。
当然,前提是,他的修为要支撑得住,境界还要再提升,要不然,这等模模糊糊的“教化”,也只有他这般修为境界的,才能略见端倪,其他人就只有“且听风吟”了,便是绝顶天才,也难真正开悟。
不管怎么说,“万古云霄”是惊喜,也是分水岭。
在那之前,余慈不愿意过早地站在人前,承受明枪暗箭;但从那一刻起,有重创而退的楚原湘、武元辰二人当踏脚石,再没有人再能否认他上清宗传人的身份。
名正则言顺,言顺则“势”成。
就算如今洗玉盟早已不复上一劫面貌,纵然当年上清鼎灭背景复杂,但作为多劫以来,镇压北方、抵挡魔门南侵的中流砥柱,上清宗是有天然的大义名份的。
上清遗脉要重振宗门,天经地义,谁能置疑?
万古云霄一出,局面豁然开朗。
而另一方面,他发力终究还是早了些,比计划里提前很多,一些力量还没有完全聚集在他身边。那种按部就班、周密布置、层层铺排的手段,果然非他所长,难道他还真是一辈子站在前排,冲锋陷阵的命儿?
现在,也只有将错就错了。
第二十一章 三清教化 七情入丹(完)
余慈很清楚,目前是巨石落水后,水波四面扩散,回力尚未形成的空窗期,他的身份也不可能瞒过太久,一旦各方回过味儿来,各种试探、考验,或者是恶意的手段,将接踵而来。
他必须要有一个良好的状态,必须要有一个坚强的形象,如若不然,稍透出一点虚弱,就会被环伺的凶兽们围扑上来,就算余慈不认为自己会被分食殆尽,但刚凝成的大势,也有前功尽弃的风险。
首要之务还是疗伤。
与大劫法宗师交战,尤其还是虚空神意交锋,其中的凶险,不亲身体会,永远都想象不出。
肉身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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