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轻烟冲她点点头,目光移向另一侧,那里,余慈仍只是冒出一个脑袋,盯着前面紫衣人影发呆。
这背影他已经盯了很久,没有发现与记忆中任何一处相似的地方。
可是,她刚刚自称什么?
赤阴?
慕容轻烟也没多想,只以为这年轻人尚未从那边局面中回神,笑着伸出手去:“这位师弟,可还好么?”
余慈还有些恍惚,也伸手让她扯着跳出水来,同时本能地为自己加了一道神行符,凭着符法轻举之力,站在水面上。
“好流畅的符法。”
慕容轻烟轻赞一声,松开了手,余慈这时才察觉到自己手上残余的柔腻触感。他怔了怔,却听梦微轻声道:
“南松子那边……”
“若他以为舍了肉身,就能逃过‘一梦归’药力,那他注定要绝望了。”
慕容轻烟淡淡一句,不再多说,看起来,她的心情并不是太好。
不过很快,她明丽无双的脸上,便显露笑容:“来,梦师妹,我为你引荐一位朋友,说起来,如今你们也做了近邻……”
“何须引荐!是离尘宗戒律部的‘无瑕剑’梦微吧,久仰大名。”
紫衣女修的声音越过湖面,余音铿锵:“我乃绝壁城玄阴教上师赤阴,托栖于贵宗治下,将来还要仰仗鼻息,这里先行见过。”
话是这么说,可踏水而来的女修,神情平淡,甚至于疏离,又哪有半点儿仰人鼻息的意思?
而这边,就是一向守道知礼的梦微,神色也略显淡漠,只是维持着礼节,道了声:“赤阴上师。”
慕容轻烟见她二人模样,略有些奇怪,但随即便明白过来,轻拍额头:“是我考虑不周,你们两家近年有些不睦!”
她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做出拍额头的动作,竟出奇地好看,略带着懊恼且又无奈的情绪很恰当地传导出来,便是一旁心事极重的余慈,也瞥去一眼,暗赞这女人很懂得缓和气氛。
不过,接着他的注意力又转回去。
他看到了,漫步走来的紫衣女修周身,光线正反常地扭曲。人们眼前一花,紫衣女修的影像便淡去了,从中走出一位身姿更显高挑,凤目长眉的陌生女子,可那气息,却与紫衣女修无异。
“罗刹幻法,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慕容轻烟的赞声,这一点,便是梦微也要承认的。
余慈则死死抿住嘴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久违了,赤阴女仙!
第九十八章 多面
毫无疑问,赤阴女仙是一位绝代佳人。
有人嫌她面目轮廓太过硬朗,那他决难以想象赤阴小憩时容颜柔化的娴静;
也有人说她神态像剑般咄咄逼人,那他必然从未见识过赤阴醉酒时的憨态;
还有人对她的冷傲不以为然,那他肯定没有见过赤阴开心时前仰后合的恣意痛快。
太熟悉了!
相处五年,随侍左右。余慈就是闭上眼睛,也能回想起赤阴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然后综合成为一幅极其完美的图景,作为所谓“美丽”的标尺,刻在心中。
那确确实实就是烙在他心里的,难以褪去的印痕。也许暂时被埋下,但只要吹去上面那层浮尘,所有的一切,便又都清晰起来。
可就是这样的佳人,留给余慈的最终印象,却是阴暗冷厉,如吹阴风,如入鬼狱。
赤阴是美丽的,但又是喜怒无常的。她性子骄傲而自我,完全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也许上一刻她还和你言笑晏晏,但紧接着,就是雷霆之怒,让你生死两难。
更关键的是,赤阴的本性是嗜血的。她会想着办法折磨那些惹怒她的人。
余慈便记得很清楚,在他十岁那年,有一个近侍惹了赤阴发怒,女修便玩出了新花样,手不摇足不动,甚至不见调运真煞,只在数丈外平淡说话,口呼“要左足”,那弟子左足便断,口呼“要右眼”,弟子右眼便碎,十余句下来,弟子五官、骨胳已无半点儿完好处,皮肉及五脏六腑却丝毫不损,如此惨呼七日才死去。此般情形深刻在余慈心底,至今忆起,犹在眼前。
在双仙教五年,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便是余慈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次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察颜观色、赔着小心,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往事不堪回首。
余慈深吸口气,将那些记忆再度掩埋。但现在,在这南霜湖上,在这独特的氛围下,他却有一个问题,乃至于一个冲动:
要不要上去,把身份挑明了?
他盯着赤阴,只是赤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赤阴依然是当年的模样,美丽而骄傲,她显然是不会在意一旁修为低微的年青道士的,便是她注意了,也不会从这道士身上联想到十二年前,那个大火冲天的夜晚,失踪不见的近侍。
她甚至懒得往余慈身上扫一眼,走至近前,将手中一样东西甩向慕容轻烟:
“喏,这是大洞真符吧,南松子终究没敢把它卷走,倒是其余的物件,没留下半点儿。”
慕容轻烟接过宝符,轻轻道了声谢,再看向赤阴,却问了另一件事:“陶师叔何在?”
“山那边……”
赤阴将详细地点告知,末了冷笑一声:“为你清理了门户,非但没有感谢,说不定还要招埋怨,真是何苦来由。”
慕容轻烟摇头一笑,并不多言。
赤阴也不再多说,目光又朝梦微那里瞥了一眼,道:“我的车驾便在十里外,你是和我去绝壁城,还是……”
“之前说好了要在离尘宗盘桓几日。说起来,我还有四明宗甘师叔的一封信,要捎给于舟道长呢。”
这就是拒绝了。赤阴自然不会再劝,轻描淡写地道了句“随你”,甚至懒得订后会之期,也不招呼,身形飞动,转眼不见踪影。
余慈的视线随着她移动,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也没有收回来,盯着夜空,久久不动,他终究没有做出傻事:
便像是一只蚂蚁,走到巨人面前,愤怒地咆哮:
“喂,大块头,你刚刚绊了我一跤!”
巨人要么就是没听到,但若是听到了,只会是冷漠地再踏一脚下去!
余慈深深吸气,他忽然觉得心脏跳得非常厉害。有一种紧迫感、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揪住他,慢慢地勒住他的脖子。
**********
“余师兄,余师兄!”
大清早的,院子里面宝光的叫声很恼人,余慈昨晚研究符书到很晚,此时不过刚睡了一个时辰。不过,宝光和他熟惯了,才不管他怎样,穿门过户,一路直达他的卧室。
“余师兄,不要睡了。慕容师姐专程到观中辞行来了,还向师傅问起你呢!”
“唔?”
余慈眼睛睁开,“慕容师姐”这个称呼,一下子把他的思维揪起来。
如今已经是南霜湖一战后的第二十天了,然而当时湖上发生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便是想忘记都不成…………慕容轻烟、南容子、梦微,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赤阴女仙,这些人的形象,几天来一有空闲,便走马灯般在他脑中打转。
那日战后,南松子神魂脱窍,远遁无踪,
按照常理,南松子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找一个合适的肉身夺舍,保护神魂不灭。而以南松子还丹上阶修为,精气神早已盘结一处,七还九返,凝成最上品的金液还丹,神魂坚固,便是肉身粉碎,也能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更能保住肉身在时的一些本领。且从当时的情形看,那厮神魂走脱时,还携走了身上的法器,这样,他的危险性也就大大提升。
所以,止心观已经提升了戒备级别,更从宗门内调来一位还丹上阶修为,又精擅镇魂驱邪法术的仙长,辅助于舟,确保此地的安全。
相对于这边的有条不紊、把握有度,梦微伤势的严重程度,便让人非常意外了。
根据宗门仙长的权威诊断,她很可能是被“诛神刺”击中,还丹受损,之后又强行提气,以至于连道基都有所撼动。
要知那“诛神刺”,乃是此界一门极有名的凌厉杀法。传说是修士以特殊手法,凝炼周身真煞,化虚为实,凝成的一件凶器,可化为亿万气芒,聚散由心。散化时可无视任何屏障,包括修士护体真煞,而一旦入体,则自发攻入修士气源要害,损坏根基,阴毒之至。
还好,大概是南松子修为不足,又或法门残缺,凝成的诛神刺威力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梦微虽是道基受损,却也不是不可逆转的伤情,只是需要一段较长的疗养时间。
也因为如此,当日与前来接应的于舟等人会合后,梦微便被紧急送回离尘宗山门治疗修养,作为她的客人以及事件的关键人物,慕容轻烟也跟着去了。而如今,她在离尘宗的行程是结束了么?
宝光看起来非常兴奋。自从那夜见了慕容轻烟戏弄南松子,这小道士对女修便很有些敬佩和好感。在她前往山门之前,还和她“攀谈”几句,至少在佳人面前混了个脸熟。如今见女修回返,情绪便带着些亢奋。
其实,见面的过程是很平淡的。
慕容轻烟到此,主要还是和于舟道别。她来时,替四明宗的某位长辈捎来一封给于舟的信,此番离开,也是礼貌性地问一下,有没有回信之类。
有于舟在前,无论是余慈还是宝光,也只轮得上给女修打声招呼,然后便是听于舟和她说些礼貌性的闲话。
很快,这场辞行的礼数便算是周全了,慕容轻烟正式告辞,唯一有点儿意外的是,于舟老道临时有事,便让余慈和宝光送女修下山。
宝光非常地开心,路上说话便多起来,余慈只是偶尔插两句。宝光长年在山上,便是开启话题,也说不出太多,转了两圈,便扯到了水相鸟身上。
说起来,那水相鸟已被梦微转给了慕容轻烟,此时正很灵性地在半空盘旋,看起来已经接受了它的新主人,让一直和这鸟儿处不好关系的宝光,十分羡慕。
“这鸟儿机灵得很,就是有一点奇怪,只见它变成别的鸟儿,却见不到它本身是啥模样。好几次了,都是这样。”
“很正常,便是一个人的面目转换太多,到最后,也会辨不清自己的本相呢。”
慕容轻烟不像在回答,而像是感慨。
余慈盯着她看。
其实对慕容轻烟这样风华绝代的美人,形容五官轮廓的词句,其实都是累赘,只一个“赏心悦目”,便极是恰当了。更吸引余慈的,倒是别在女修发髻上的那朵白色小花,那是慕容轻烟为祭奠她的师叔、也就是死在赤阴手中的陶容而配带的。
很奇怪是不是?
余慈发现,他也很难把握眼前女修的真实面目。从南霜湖上初见时起,泼辣的、妩媚的、雍容的、圆熟的、柔和的乃至眼下思辩的和悲悯的面目,时时变化,似乎每一刻都有不同,但每次转化,都能让人如沐春风。当然,作为她的敌人,必然是另外一种感觉。
宝光还有疑问:“慕容师姐要水相鸟做什么呢?”
“授课啊。”
慕容轻烟给出的令人相当意外,不过听她解释,又是合情合理:“我万象宗以符法、幻术起家,宗内各法门虽屡有增补,但根本还是不变的。水相鸟乃是此界奇物,其水相变化之术,可与宗门诸法相印证。有一件实物,比空口说话要来得生动太多。
“而且,这水相鸟,可是我最敬佩的一位长辈,当初练剑修行时,悟道成道的关键呢。”
“呃,哪位?”
第九十九章 知窍
余慈和宝光都非常好奇,不知道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前辈。
慕容轻烟轻掠鬓发,指尖轻触到发际白花,轻声道:“我今生第一个佩服的,便是半山岛叶缤叶宗主。她在众强环伺之下,惨淡经营,直至屹立于世,万人敬仰,无论是治理宗门、剑道造诣、接人待物,都是当世一等一的,实在令人惊叹。”
“叶缤?”
同样是说起这个名字,余慈和宝光的情绪便截然不同。
慕容轻烟缓步走在山道上,神思悠远:“想当年,叶宗主因师尊重伤,临危受命,接下半山岛的基业,以一柄‘无妄’剑,携自创的半山蜃楼剑诀,以真人之身,连挫无数强敌,便连劫法和地仙级数的大宗师都要退避三舍,威震海疆,号称‘劫修以下第一人’,其实以她的实力,便是劫修之内,又有几个能匹敌的?”
女修所言的“劫修”,就是真人境界之上,劫法修士和地仙宗师的合称。这些人修为惊天动地,招至天妒,每每引劫数攻来,然而每过一劫,他们的修为神通便大有长进,毫无疑问是站在此界最顶峰的大人物。像离尘宗,宗门内也只有三位劫修,已经是中西部的巨擘,全天下也是排上得号的。
按照叶途的理论,“真人、劫法、地仙”三境界,同归“长生三难”的阶段,但所谓真人,只是通往劫法境界的过渡阶段。此阶段真形塑就,阳神圆满,虽得长生,但未经劫数洗炼,还称不得“不朽不坏”,和经历过劫数的劫修相比,是有本质差距的。
叶缤能以真人境界震慑住劫修层次的敌人,毫无疑问是个奇迹,也无怪乎当时叶途说起半山岛,会是如此自傲,而如今慕容轻烟说起来,也是发自真心地敬仰。
“叶宗主自创的‘半山蜃楼’剑诀,被认为是修行界一劫以来,剑意入微入化的极至;治理宗门,使得半山岛基业兴旺,后起之秀层出不穷;为人更是私德无亏,她一心护持基业,为防劫数干扰,甘愿将一身通天修为,锁在真人境界,耽搁自己进境,实是此界最了不起的人物,更是我们这些女修之楷模。”
宝光听得一脸佩服,也随之神思远游,揣想那样的人物,又会是什么模样。
余慈却是不需要再想象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心脏跳动得略急促了些:
半山蜃楼?
那是叶缤赠给他剑意的真名么?余慈不敢确信叶缤会大方到这地步,但即使是仅有那剑诀的几分影子,他也非常感激。
不过,当初他遥遥镌刻的印记,竟然是这般高度?
正怀想之际,却听得慕容轻烟吁出一口气:“相比之下,无论是我还是陶师叔,经营宗门,经营到四分五裂,又是情何以堪?”
这一下话音急转,余慈和宝光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当然,慕容轻烟也没想得到回应。她主动转移话题,将目光移到余慈身上:
“余师弟最近修炼很辛苦啊。”
“呃?”
余慈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但顺着她的目光,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竟是凝成了清心咒的符箓,在五指间挑动流转。
这就是习惯成自然了。
这段时间为了学会贯气法,余慈要么是以“连星秘术”锻炼神魂,熟悉符法;要么像现在,把玩符箓,仔细体会更细微之处。由此养成两个习惯:
一是看见天上的星星,便想给它们连线;二就是思考问题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就会凝成清心咒,在掌指间把玩。
此时被慕容轻烟发现,他道了声:“让师姐见笑了。”
慕容轻烟笑吟吟地道:
“怎么会呢?当初我练习符法的时候,已觉得很勤奋,但还比不上你这般投入。说来惭愧,我的符法修为也只是平平,倒是那南松子,虽是个下流胚,但在符法上,确实是敝宗第一人,在北地三湖都很出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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