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光只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掏出了功德牌,递到余慈手中。余慈随即也将鬼纱云握成一团交给他。
“哎哟,轻点儿!”
宝光看得心疼,忙接过来,方一展开,他便发觉不对:“怎么……血?”
他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八度,也在此时,他听见“叮”地一声响,转眼去看,余慈正把他的功德牌递过来。
“抱歉了,宝光师弟,这个血迹怎么都没洗下来。现在物归原主,这里聊表歉意。”
余慈用于舟老道传授的方法,给宝光传了一百善功过去,不但是赔偿,也是感谢宝光出借宝物的情谊。不论是来回赶路,还是天裂谷下脱身,这鬼纱云都帮了他的大忙,百功以谢,是理所应当的。
宝光愣愣地接过,也没管善功数目变化,而着瞪大眼睛看他:“余师兄,你受伤了?”
要说和宝光这样的人交往,确实心里熨帖,余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没有,是别人的……”
然后他就看见小道士的眼睛亮了起来:“哎,那余师兄,你这次去天裂谷一定是非常刺激吧,给我讲讲,给我讲讲啊!”
没有出过门的小孩子,看问题的角度总是不一样的。余慈微愕,随即哈哈大笑,与他把臂同行:“确实是刺激得很,你且听我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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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惊心动魄。”
说话的是于舟老道,他听罢余慈的讲述,也是抚须感喟。能让一个活了三百年、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人家有这样的评价,余慈颇有荣焉。
话说回来,他说的这些事,老道对他个人经历倒更感兴趣些,对妖魔及天裂谷寒潮这样的大事虽是沉吟,却不怎么惊讶。
余慈明白,像离尘宗这样的庞然大物,自有一套特殊的消息渠道。他回返止心观的时间超过十天,若是老道预先得知相关的情报,也没什么奇怪,只不知离尘宗对此又会有什么应对之策呢?
这样想着,他笑道:“我这人大约是正走着运字,否则早死在谷中十多回,哪还能回来吹嘘。”
“确实是运道没错。”
于舟的感慨也是由衷而发:“十人九殁之事,生者或是有实力、有天赋,但十人十殁之绝境,你还能囫囵着到这里,无疑就是运道了。”
余慈听着便笑,因为照神铜鉴一节,他暂时不想向任何人提起,故而陈述中把握的就是“精简”二字。能不说就不说,说起的也以简洁为要。这样,他告知于舟等人的,其实就是三件事:
天裂谷下有妖魔入侵。
他与白日府发生了冲突。
天裂谷爆发了反常的寒潮,最终酿成动乱。
至于鬼兽和双头妖魔的大战、玄阴教和净水坛的关系、“证德神魂”夺舍、鬼兽巢穴、救下证严和尚等事,这些更深入的细节,因为都涉及到照神铜鉴,他没提起,而这也更符合他一个普通“通神”修士的身份。
他给老道说的这些,都是一路上经过细细斟酌,最后定型的。里面线索完整,细节方面则有模糊之处,但这也是人之常情,那样激烈的情境中,若是一切细节完备,才真叫奇怪。
为此,若听众非要有一个能接受的解释,“运道”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此外,余慈也有一个隐藏的念头:“小蚂蚁怎么看巨人打架呢?”
自然是爬到远远的高山上去看。
若是在巨人脚下,也就是给踩烂的命!
他觉得自己在天裂谷之事上陷入太深了,因为有照神铜鉴,一些以他的层次根本不应该触及的东西,此刻都印在他脑子里。所幸到现在为止,巨人还没有发现他这个“小蚂蚁”,可若真的不知死活,停留在巨人脚下,早晚要给踩得稀巴烂。
所以,装糊涂是个好办法。
当然,真正一劳永逸的做法是让自己也变成巨人,至少有就近旁观的资格。而这个目标,又显得太过遥远了。
要努力啊……余慈按住盛着鱼龙的石盒,手心微潮。
于舟是在西园内为余慈接风的,就在当初与白日府众人对峙的小亭内围炉煮酒,赏雪品梅,颇是雅致,也很是亲近。
听完了讲述,老道亲手执壶,为他劝酒。余慈也暂时放开疑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此时,他还有一件事,要给老道一个交待。他取出已经封存好的鬼相花和阴界树根,递了过去,道了声惭愧:
“没想到事态变化如此之快,仓促间药材只拿到这两样,那玉简我先收着,日后必将这几味药材配全。”
这话不是客套,老道助他开启仙路之门,他却连对方的托付也未完成,确实有愧于心。倒是于舟摇头而笑:
“你能拿回两味,已经是出乎我的预料,尤其是这阴界树的根茎,有鱼龙常驻其枝干,与之元气交通,药性更佳,也是十分珍贵,若要我出价,起码也是两百功以上……他应是很满意了。”
最后一句说得有些含糊,余慈微愕,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两百善功之类,听过便略过,随即长长吸气,将先前说话时取出来的石匣推到老道面前,内里鱼龙仍在沉眠,但这小东西,却勾着他未来的命运。
“于观主,有此鱼龙,那外室弟子一事,可成么?”
于舟笑而不答,只将杯中温热酒水一口饮下。说也奇怪,虽说老道士没有爽快答应,可见他笑容,余慈便觉得心中安定,立知事情已是有了十成把握!
其实,在他抓住鱼龙的那一刻起,他也知道入门之事,再无阻碍,只不过事关重大,还要在老道这里问上一句才甘心。如今看见老道反应,他便知道自己有点儿小家子气了,也不多说,同样举杯,一干而净。
旁边宝光笑得眉眼不见。
等他一杯酒饮下,于舟手指轻敲石匣,若有节拍:“我观此鱼龙品相,贯鳞顶角,实是上乘。但也因品相太好,无论制器炼药,都是暴殄天物。还要想个更好的处置之法才成。”
余慈朗声一笑:“鱼龙再好,不过是身外物。于我求仙之路,并无大用,观主自去处置可也。”
于舟须眉微动,却是摇了摇头:“你能有这不为外物所动的心思固然是好,但在仙路求索上,却犯了大错。而且,谁说鱼龙对求仙无用?”
余慈愕然,随即便生出无穷尽的好奇心:“观主之意是……”
于舟却不即刻回应,只微笑道:“酒水太过清淡,佐以谈资,犹嫌不足。”
说着,他转脸吩咐宝光:“你去我院下酒窖,取那坛‘千日醉’来。”
宝光喔了一声,起身匆匆离去。余慈看着小道士远去的身影,略有不解,想问于舟,于舟却先一步解答:“宝光心思纯良,未经磨砺,性情也还未定,与你我不是一路,有些说法他听到了,有害无益!”
“不是一路?”余慈怎么觉得这话中味道有些怪?
这时候,于舟停下了敲击石匣的动作,转而竖起手指,让余慈往这边看:“鱼龙有个别名,你可知道?”
余慈隐约记得于舟曾说起过的,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只好摇头。
于舟笑意微微,面部深刻的纹路中,每一道都似乎蕴藏着难以索解的情绪:“鱼龙别名‘道虫’。”
“道虫?”余慈终于记起,当日便是在此亭中,于舟见到鱼龙后,第一个说法,正是如此。
“求道之虫、大道之虫、毁道之虫,均如是。”
悠悠话音,便如一层迷雾,笼在余慈头上。
于舟也不认为余慈也即刻理解,他仍是笑着,略见醺然之意,手指在虚空中状似随意地抹画:“所谓鱼龙,以草木之身,化皮肉转血髓,得真龙之灵,性命兼修,直至龙门一跃,得天龙真形,步步都踏在大道之上,故而姓‘道’;同样是鱼龙,自草木之身起,不亲同类,反而盗取生机、夺杀元气,转质移性之后,又吸蚀万物生气精血以自肥,一路下来,不知祸害了多少生灵,造下多少杀孽,是以名‘虫’。合起来,便是这‘道虫’二字!”
余慈听得呆了,不过让他发呆的原因还有一个。
那便是随着于舟手指抹画,亭中石桌之上,数尺方圆的虚空中,竟真有一条贯鳞顶角的鱼龙布烟踏雾,悠游盘旋,仿佛是被凭空摄来的一般。余慈开始以为这是幻术,但眼睛和气机感应告诉他,这不是摄来的真物,也不是什么幻术,而是于舟用手指催发剑气,以之为笔为墨,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画出来的!
第七十七章 取舍
运剑如笔,行气如墨,以虚空为绢纸,老道把鱼龙身姿神态描绘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而且,那鱼龙是游动的、是活的!仿佛有着自我的灵性,在虚空中嬉游变化。
对这一手绝妙剑术,余慈实是叹为观止。
于舟见他模样便笑:“这剑气千幻之术,不过是旁枝末节,你若沉迷在此等事上,也不用再去修道了!”
语气温和,语意却重,余慈心中凛然,拱手正色道:“请观主明示。”
“我没什么可以明示的,只是让你看一些事实。便如我离尘宗、便如那白日府、便如万灵门、便如天裂谷中数以万计的采药客,当然,还有那些妖魔鬼怪,通通算上,这些人物势力,有哪个脱开了‘道虫’演化的道理?你可以想想,但不必现在就有答案……前人称呼‘道虫’,真义便在其中了。”
虽是让他想,但于舟不给余慈仔细思考的时间,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在余慈道谢之时,又是微笑:“你不为外物所动,只求长生大道,且不说这想法的好坏,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怎么个想长生法呢?”
余慈脱口道:“日思夜想。”
于舟不置可否,只抚须道:“日思夜想之后?”
“践而行之。”
“行之不得?”
“求之!”
“向何处求?”
余慈想了一想,道:“自然是向观主求来。”
于舟闻言大笑:“我若能得长生,又怎能落得垂垂老矣,在此观中等死?你是可是问道于盲啊!”
余慈沉默不语,只觉得老道笑声虽是豪放,但中间毕竟有郁结难解之处,想必是忆起了伤心事,这便是他的罪过了。
老道笑罢,忽又开口问他:“后生可知长生之难?”
余慈回想起自家经历,坦然道:“略知一二。”
老道用手指了指他,隔着剑气演化的鱼龙,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愈发迷蒙不清:“长生之难,于我则刻骨铭心!”
“遥想当年,我携发妻踏遍千山万水,寻仙觅道,历经艰险磨难,未有退缩,只求长生,自诩心固如磐石,风雨不敢欺。后与先师结缘,我夫妇二人得以双双拜入离尘宗门下,得长生丹法,以为仙路已在足下,然而倏乎三百年已过,仙路漫漫于前,方知当年一切险阻,在真正的劫关面前,不过是杯水泻地,以为滩涂,可笑复可怜。”
三百年……这是老道首次亲口证实他的年岁。对余慈来说,让他这个连三十岁都不到的后辈,去想象十倍于其年龄的漫长人生,委实是件困难的事。所以,他只能继续沉默。
但他一直看着老道沟壑纵横的面孔,莫名地想到了紫雷、赤阴两个“旧主”。年少时他一直不明白,那二位已经是还丹修士,掌握千里之国,又青春长驻,为何如此急迫地用人命来填长生欲壑……之前几年,他以为自己理解了,那是出于一种紧迫感。但如今,他又悟过一层:
其实,那是恐惧吧!三百年时光,却在长生路上驻足不前,眼睁睁地看着自我生命终结,这种经历,余慈无论如何都不想尝试!
老道不管他这些心思。他养气三百余年,便是有一些纠结,也不会显露太久,转而笑道:
“我这三百年修行,至还丹巅峰而不得寸进,耿耿之余,却也明白了长生之难,不在传法之前,而在传法之后,只是天下求道之士,十有八九,连‘传法’这一关都过不得,实在是可惜可叹。故而这些年来,我借主持止心观之利,多与人方便,为宗门广收弟子,倒也不是应在你一人身上。而且,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能不能成,要看你的努力和造化!”
“造化”二字,语意悠悠,似有无尽感慨,但那就不是余慈所能深究的了。
他只是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故而起身,向老道郑重施礼:“观主苦心,弟子明白。”
这时,他自然而然地换了称呼。于舟非常满意,却不与他太过严肃,只举杯笑道:“我为你架张梯子,你攀上来,现在算是真正走上了长生路,从此以后,艰难险阻,已与过往不同,你要有准备了!”
余慈同样举杯,又是一杯热酒下肚,沉声回应:“弟子尽知。”
语意沉沉,自有一番深意。余慈自反出双仙教以后,飘泊四方,如无根之萍。如今却是重立根基,心中感慨,又哪是三言两句能概括完的。
他重新入座之后,又斟满酒盅,一饮而尽,暖融融的酒意弥漫全身。这时候同样的座位,对他的感觉已是截然不同。有些话以前不可说,现在可以说:
“观主,你刚才说求仙不向你处求,却让弟子往哪里去?”
于舟咧嘴而笑:“我是这般下场,如何教得你长生?故而我先前所讲,不是我的本事,而是我寻得山门内那些同道前辈成功之法,为你讲来。你此时算是外室弟子,只能照猫画虎,待日后机缘到了,再从那些仙长口中,求得长生真解,方是正道。”
余慈心中听得不是滋味儿,不是说老道话不中听,而是他言语中沉沉暮气,未免表现得太过浓重。而且,他隐约感觉到,老道这些话说起来,不比先前坦率,像是有什么情绪闷在里面。
于舟却不管他,几盅酒下肚,倒是谈兴大发:
“我们再说这‘道虫’。天下修道之士千千万万,能长生者几稀。是不是像这鱼龙一脉,自虾须草、鱼龙草、再到鱼龙,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层层筛选,以至得道?”
余慈略微沉吟,忽然道:“观主。”
“嗯?”
“这岂就不是观主所言的‘道虫’之‘虫’么?我非伪善之辈,平日里杀生害命之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不怕观主见笑,我与人一语不合,拔剑杀人,杀十个八个,也未必怎样。但若是因我一人之长生,视天下同类如草,收割元气盗取生机以自肥,此类事情,我是做不来的。”
说话的时候,他想到是紫雷、赤阴两位“旧主”,这两个他至今都要仰视的还丹修士,不正如老道所言,戕害同类,为自己的长生之路架梯子么?
作为受害者,余慈绝没有效仿之心。至少,现在没有!
于舟听得笑了起来:“你不用向我表明心迹,你也把大道长生想得太简单了些……《阴符经》可读过?”
余慈很坦白地摇头。
于舟笑指他一句:“以后这些功课要用用心。这经文里有一句话,乃是‘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此言何解?”
余慈仍是摇头。
老道没有直接解释,只是拍了拍手边的石盒,又道:“一条鱼龙两千五百功,你觉得宗门这功德交易之法如何?”
余慈这次不再摇头,而是皱眉说:“商贾气很浓。”
顿了顿,他略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与我想象的修行宗门不太一样。”
老道抚掌而笑:“年轻人这话说得极妙。你想象的……可惜,长生大道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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