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逊于九天外域的绝地,某种意义上,甚至要更恐怖,至少没有哪个步虚修士,敢闯到这里来,真有哪个傻大胆到此,等待他的,就是灰飞烟灭的结局。
而如今,这块致命的区域,却有一人迎出来,远远就笑道:“五师兄、明初师兄,万象先生,长平这厢有礼了。”
第二十二章 擎山跨海 剑破绝关(六)
作为谷梁老祖的关门弟子,邵长平也是人中之杰,步入真人境界未久,一身锐气尚在,然而气度儒雅,仪采照人,往前一站,长身玉立,风标不凡,直让人眼前发亮,只觉得有勃勃生机,生发出来。
邵长平打过招呼,又笑道:“三位哥哥旗开得胜,赚了好些时间,我等在此间,倒有些手忙脚乱了。多亏徐师兄、骆师姐他们帮忙,总算没给大家拖后腿。”
说着,为初来此地的马明初、诸万象介绍阵法布置情况。他文质彬彬,言语间却是字句通俗,流利圆通,给人以亲切之感。
诸万象便不由感叹,谷梁老祖的三个徒弟,俞南讷言敏思,宋公远端厚稳重,邵长平则是儒雅灵秀,气质各异,法门神通也各不相同,却都是长生中人,只这一条,谷梁老祖便不愧是能够和太玄魔母并称的“良师”。
数息之后,庞大的土层终于停止了漫长的位移,在滋滋的声响中,从大地中脱离,却是移入周围地层中,一个早早开辟好的深邃坑穴里去。根据邵长平介绍,坑穴径长四十里,别说在光线微弱的地底,就是在地表,不拔升到一定高度,也是一眼望不到头。
诸万象等人也不知它有多深,只见到坑沿往下约百尺,便是炽热的领域,暗红的岩浆在里面咕嘟作响,像是煮沸的血浆,如此规模,可称为岩浆湖了,这也就是周边的光源所在。
分离出来的土层一送进去,便掀起一波岩浆大浪,火红的浆液溅落四壁,哧哧作响,现出一片火光。
坑穴里岩浆,深度肯定超过两里,分离的土层被完全淹没,子午磁山、两仪圈还有周边的阵势,遇到销铁熔金的炙热岩浆,气机愈发活跃,而岩浆湖中,肯定也有相应的阵势,嗡嗡声中,两边气机迅速构合如一。
邵长平说话间,也没有忘记他最重要的任务,一直等时机到来。见此长吁口气,取出一件东西,照半空一扔,便有五色霞光,如幢如伞,面积不断扩大,不久便当空罩下,却是盖在了坑穴之上。
“轰”地一声响,彩光现出形体,乃是一个炉鼎盖子,庞大到不可思议,竟然真的将坑穴盖得严严实实。
鼎盖似由青铜铸就,样式简单古朴,只中央一个如亭似塔的鼎钮,里面足以坐上三五十号人,说着很大,但在径长四十里的鼎盖整体之前,仍算小巧。
两侧各立一个提手,其上一为饕餮纹饰,二为狻猊之形,都是简单勾勒,虽只是轮廓略现,但高峻伟岸,却有苍茫古意,扑面而来。其中还有巨量符纹,贴合鼎盖材质纹理,以这鼎钮、提手为中心,分布四方。
如此,鼎盖一旦罩下,四十里的岩浆坑穴,就成了巨大的丹炉。诸万象等人都啧啧称奇,对谷梁老祖的布置,更多几分信心。
按照计划,众修士要在这里耗掉不少时间,邵子平接下来就是帮忙安顿,还给诸万象等人介绍已在这里坐镇的两位真人修士。
等一切妥当,宋公远终于能找个机会,和邵子平私下里说话。说起来,他对谷梁老祖深有信心,可这截留玄黄杀剑之事,从发端到执行,不过月余,匆忙布局,实不是老祖一贯的作风,而余慈的诡异表现,也着实让他有些担忧。
“子平你常在老祖左右,这一件事,究竟如何,你要给我交个底!”
邵子平微微一怔,他这位师兄,对师尊的忠诚毋庸置疑,便是心中不明朗,执行师命,也不打半点儿折扣。但既然将疑虑说出了口,便证明确实有些压力了。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谨小慎微,而是有着长生真人的特殊感应。
他暗记在心,随即也透露出一些信息:“师兄若说准备仓促,可也不对!这诸般事项,哪一件不是七八年前就开始准备。像那两仪圈……平治娘娘难道是好相与的么?”
最后一句,他声音压得特别低,附近的真人修士中,有一位骆玉娘,乃是他所言“平治娘娘”的徒儿,背后语人师尊,终究不太好。
宋公远却不关心这个,他惊道:“早有准备?这……”
他立刻住口不言,心中已知,此事非比等闲。事到如今,他也不问了,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一些秘事,老祖告诉他,就听着,不告诉他,装糊涂就可以了。正是这种性情,使他不比大师兄见事通透,不比小师弟灵动机敏,却依然能够获得老祖看重,他自然是有这份自知之明的。
宋公远安下心来,等待谷梁老祖等人回返,这一等就是五天。
千里地层之上,整整五天的积累,三阳劫已经厚积到了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四日并行,三阳劫火,肆虐天地,使得水枯地焦,生灵涂炭。由于这一片地域是特意找出的人烟稀少之地,人的伤亡倒不大,只是苦了飞禽走兽,五日来迁徙不绝,还是大批大批地死去。
如此劫火,终究无法彻底穿透千里地层,只是明摆着告诉人们,玄黄杀剑在此!
可问题是,已经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过来。
因为就在地表,阴山派的盖勋盖大先生,在两日前追索而至,与谷梁老祖首徒俞南一语不合,大打出手。那一场大战可谓旗鼓相当,但后续却是出乎人们的意料。
俞南苦战不下,竟是惹出了后面谷梁老祖。
这位大劫法宗师“不顾身份”,悍然出手,虽说盖大先生在此界长生真人中,可说是第一流的强者,但和谷梁老祖相比,还是差了快要两个档次,纵然有万世冢护持,却也弥补不了这天堑一般的差距,终于惨败。
谷梁老祖却没有强取他的性命,而是以绝大神通,配合早已经布好的阵势,将其束缚在这片区域,万世冢固然是万鬼横行,在三阳劫火的烧噬下,也只能艰难渡日,一着不慎,就可能化为飞灰。
虽然盖大先生未死,可这一手,比杀了他也不逊色到哪里去,谁也没有料到谷梁老祖竟然会如此辣手,一时间,追在后面的“有心人”们,都暂停了追击的脚步,也绕开三阳劫的范围,在外围盘旋。
第二十二章 擎山跨海 剑破绝关(七)
地表的变故,影响不到地下。千里地层深处,传说中九泉之下,也不过如此。
暗无天日,难知光阴,总算在此的人物都是修为不俗,没事的时候,打坐修行就是,只要能忽略掉坑穴之中,时不时响起的轰鸣便成。
便在第五日上头,邵长平脚步匆匆,只在坑穴边缘稍顿,便踏上了那巨大到不可思议的鼎盖。青铜的材质,本来就很能导热,更不必说,下方不到百尺,就是熔浆之湖,一踏上去,脚下便哧地一声,热力与护体罡气有所冲突。
又听一声铃响,侧前方涌过来一团火烟,里面竟有一头雄健的狻猊神兽,鬃须蓬张,如一轮吞吐的焰光,口鼻间冒出的,都是缭绕不散的火烟,火红的眼珠盯着他,似乎随时可能扑杀而至。
邵长平并不理睬,师门心法自有规避之术,果然,看他走过,那头狻猊并不如何在意,他得以展开缩地神术,到鼎盖中央,那似亭似塔的建筑之下。
所谓“似亭”,是说建筑最下方,六根铜柱撑开一片通透空间,形制如亭;说它“似塔”,则是在“亭”上,又有七层建筑,飞檐圆转,与佛塔相类。如此结构,其实违逆了垒筑之道,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坚固厚重。
便在最下方的“亭”中,谷梁老祖瞑目端坐,其容色如铁,棱角分明,自头面而下,都似有一层金属光泽,气息全无,便如一座栩栩如生的塑像。
邵长平也是刚刚知道老祖驾临的消息,只来得及给宋公远传讯,便匆匆赶来,见到老祖在前,也不管鼎盖火烫,下跪拜礼。只隔了数息,宋公远也已赶至,亦如他一般。
谷梁老祖却没有理会,仍然瞑目不语,如此过了十数息,忽听得环佩清鸣,鼎盖之上,又有一人飘然而至,也不客气,直接就进了亭子,与谷梁老祖隔一铁桌,自顾自落座。
此时,谷梁老祖唇齿翕动,道了一声:“你们见过平治元君。”
宋、邵二人忙又行礼,倒是免了再跪一次。他们也知道老祖性情,随后便起立。
谷梁老祖倒也没有什么安排,只道:“按着既定的走便是。”
两人应喏,宋公远倒是抽机会说了一句:“万象先生、徐世兄、明初兄弟等想来拜见。”
“让他们稍待片刻。”
宋公远应了,与邵长平一起退下。两人都是深知老祖对面那位性情的,见礼前后,都没有抬头,走的时候也刻意避开视线。
当然,这一切对谷梁老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等两个得意弟子远去,他下垂的眼帘睁开,眼珠略微移动,看向一侧的故友。
那可说是一位绝色美人儿,但对他而言,容貌并没什么意义,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位“平治元君”,华服美饰,携玉佩冠,通体上下,宝光缭绕,直能晃闪人的眼睛。
气度倒甚为端庄,端庄到板滞僵硬的程度,就像是泥胎木偶一般。端坐在亭中金属圆凳上,眸光自然垂下,似是万事都不萦于心的模样,但更像是把全副心力,都放在维持这副姿态上,让人莫名看得很累。
这副样子,谷梁老祖也见惯了,他暗叹口气,主动开口:“听说元君前些年,倒收了个好徒儿。”
对面不冷不热地应了声:“比道兄的弟子们,还差得多。”
“怎会呢,元君眼光,胜我十倍,只不过要求太高吧。若能得元君青睐,那弟子必是前途远大。”
“我就代我那徒儿,谢道兄吉言了。日后她出门在外,还请道兄多多照顾。”
“……应该的。”
看似说一些闲话,其实谷梁老祖很是郑重。他这位故友,其实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但因性格倔强,强为友人出头,早年得罪了一位此界最顶尖的大能,遭逢奇耻大辱,更受到永难痊愈的重创,原本的大劫法修为,生生掉落一个层次,这些年来也是苦苦支撑,不惜违拗性情,与那位大能,虚与委蛇,才没有让伤势继续恶化。
但私下里,所有行事,无不是那位大能针锋相对,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
这次怕也不会例外,谷梁老祖便听说,这位新收的徒儿,似与那位大能有些纠葛。否则,以她的伤势,长年闭关调养都来不及,哪里有精力调教弟子?以她喜好奢华排场的性子,多年来,又怎会只有骆玉娘一个徒儿。
谷梁老祖便知道,许下这一个承诺,日后免不了有些麻烦,可故友肯将两仪圈这等法宝相借,他又怎能吝啬。
两人又在亭中端坐良久,却再无言语,算得时辰将至,平治元君主动起身,淡淡一声告辞,缓步而去。
谷梁老祖看她身影渐远,收去心怀,再瞑目不提。
宋公远看着平治元君出了亭子,便对马明初点点头,当下,马明初、诸万象,还有一直在此地协助邵长平的徐昌,便登上鼎盖,前去拜见。
一旁邵长平留下,却是要陪着骆玉娘,然后请平治元君到住处安歇。
他知道平治元君是师尊故友,但在谷梁老祖座下数百年,也没见过几次。心里还是有些好奇的。
这一位女修,也是此界奇人。据传她本是凡俗中一大国皇室贵妃,因一份机缘,迈入修行界。她天资绝顶,一劫而成就大劫法宗师,性情爽利,知交遍天下,又喜好奢华,品流极高,当年所设“平治宴”,几若传说中的蟠桃盛会,此界修士,莫不以赴宴为荣,都有称她“平治娘娘”的,又因她本姓薛,也有人称“薛娘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死战,将她从最顶峰打落,此后深居简出,栖身在穷山恶水间,少现于人前。若不是谷梁老祖面子大,交情深,怕还请不来这位。
正想着,薛平治忽地停下脚步,离他们还有两三里路程。
下一刻,便见有人影从旁边的热力扭曲的烟气中走出来,拦在薛平治身前。这边邵、骆两人都是一惊,竟是谁也不知,是怎地在那儿藏了个人。
那人唱了个喏:“元君,屈成拜见。”
第二十二章 擎山跨海 剑破绝关(八)
邵长平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只见那人形貌平凡,脸上有些商人的油滑,但这做不得数。
因这屈成,据说是天遁宗的一位长老——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天遁宗本就神秘莫测,自宗主以下,无不是顶尖的杀手,但其职司外界少有听闻,也很少露出面目,便是露出来,也是用以掩护的外壳罢了。
这位屈长老,本是与薛平治做生意,求购一种稀缺的丹药,却因后者受谷梁老祖邀约,准备此次截击之事,没时间理会,便给回绝了。可这位脸皮也当真了得,竟不知怎地,说动了谷梁老祖,直接跟了过来。
这里十位长生真人级数或以上的强者,也只有他,算是不请自来,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纠缠薛平治,邵长平应付起来,还真有些尴尬。
当然,平治娘娘对这种人物,倒是最干脆利落的,冷冰冰瞥他一眼,道:“‘熔影遁’的心法拿到了?”
屈成咧嘴苦笑:“元君不要难为我了。熔影遁的心法给你,和教给你‘绝影三遁’有什么区别?”
天遁宗的“绝影三遁”,有熔影、寂影、绝影三个环环相套的心法根基,可说是宗门最顶级的玄奥秘术,是宗门根本所在,莫说屈成没有这个权限,便是有,也绝不会拿出来做交易。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薛平治便要举步离开,屈成这时却拿出绝影三遁的手段,身形迅疾一闪,卡在前面,陪笑道:“元君勿恼,那熔影遁的心法虽没的谈,可是我宗愿拿出‘不复轮’的秘剑心法……”
面对屈成的笑脸,薛平治依旧是那端庄但木然的表情,语气都少有起伏,但话意绝不客气:“没有熔影之术,不复轮就是个笑话。”
说罢,再不看他一眼,在悦耳的环佩叮当声中,缓步而去。
看那边邵长平和骆玉娘迎过去,屈成没有再拿出死皮赖脸的态度,开始仔细考虑目前的情况。
这一趟生意的艰难,超乎他的想象。
其实在天遁宗和薛平治之间,常年进行着类似的交易,概因后者是此界第一流的炼丹宗师,且是奇思妙想不断,许多丹药,都有着匪夷所思的效用,对天遁宗这样的杀手组织而言,大有可利用的空间。
可最近这几年,这位平治娘娘,性情愈发地不可捉摸,更打交道不说,甚至还打起了熔影遁心法的主意。
屈成,或者说他背后的天遁宗高层,倒是能猜出薛平治的一些想法。
想当初,薛娘娘境界掉下,基业败落,也是此界的一桩大事,但真正知道内里玄机的,并不太多。天遁宗为了知己知彼,这些年收集了些信息,大概拼凑出一个轮廓。
当年一战过后,薛平治最大的问题,不是境界掉落,而是被对手以惊天手段,毁去了部分道基,顺势扰乱了某些本能,以至于六欲炽燃,七情关卡重现。不得不以秘法强行压制,最终形成这泥胎木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