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山腹下层已是大乱,气劲交击声乒乒乓乓连成一片,中间还能听到几声闷哼,此外就是一种极低沉的呼噜声,像是猛兽喉咙里的咆哮,回荡在山腹中,音如雷震。
周虎扭头去看诸老。老家伙终究是经过风浪的,嘴唇抿住,将话音一丝丝挤出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明确了诸老的态度,周虎把头一点,护着老人疾往下走,后面赵希谯跺跺脚,也跟了过来。
下面情况是乱,但除他们三人之外,所有战力都在那边,若能及时平定,局势还稳得住,若是被杀进来的家伙各个击破,那死得才真叫憋屈。
到了下层,声息更是强烈。气劲交迸以及修士的呼喝声更易分辨。周虎这样训练有素的立刻便听出来,这是闫皓指挥着刚逃难来的修士们将闯进来的妖魔往仓库的方向引,那里空间较大,不至于像住宿区一般束手束脚。
三人都很熟悉码头地形,从一个岔道过去,还抢在诸修士前面到了仓库,与修士们汇合。人多势众,他们不免松了口气,然而未等闫皓给他们说明情况,那群逃难来的修士中便有人大叫:
“又来了!”
话音方落,一道黑影便从厚厚的岩石中跳出来,带起的腥风弥漫整个仓库。还好前面有人提醒,众修士都散开一些,只有个倒霉鬼被黑影丈许长的身躯擦了点边儿,闷哼声中摔了出去。
黑影从地下冲起来,身形却丝毫不停,直撞向头顶的岩层顶板,然后身体毫无阻碍地融了进去,转眼消失得无形无踪。看到这黑影,虽只惊鸿一瞥,赵希谯还惨叫起来:
“地魂妖!”
随即便是“啪”地一声响,他结结实实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这张烂嘴!”
诸老和周虎则是脸色难看,不管这地魂妖强弱与否,在此山腹之中,四面都是土石,岂不成了最利于地魂妖的战场?
还好仓库里几个修士都还没乱,前面发声提醒的修士似乎对岩层后的感应颇为敏锐,众修士便在他的指点下松松散散围个圈子,把诸老三人也圈进来。闫皓这时才有机会和三人讲明。
刚才他和余慈去安置这群修士,却碰到这头地魂妖和另一头可以地行的妖魔撞进山腹。这两个妖魔正在厮打之中,陡然闻见生人气味,狂性大发,四面乱冲。那头妖魔混战被杀,这只地魂妖则要滑溜得多,在岩层中乱穿,众人无奈,只能且战且退,让其引到这仓库中,以便施展手脚。
说话间,那地魂妖却是迟迟没有再扑出来,隐藏在人们无法探知的暗处,蓄势不发,只将阴森的凶意透过出来,四面流动,仓库里的气氛随之绷紧。
这时候,赵希谯却发现少了个人:“余老弟呢?”
闫皓脸色有些古怪,想说又没出口,赵希谯见状面色一变:“难道被杀……啊!”
腥风扑鼻,那地魂妖终于找到了机会,竟然又是从地下扑出来,疾若飞魂。这一下比上回来得更突然,修士中那个感应比较敏锐的人话音刚出口,黑影便扑了过去。
妖魔有着相当的灵智,它知道什么样的目标对它威胁最大!
诸老等人靠近内圈,地魂妖几乎是擦着赵希谯的身子蹿起来,将他惊得身体发硬,脑子一片空白。还是周虎拉了他一把,将他外边扯,他腿上根本发不上力,斜着往下坐。
但正是这样,他清楚地看到了,与扑击的地魂妖相对,侧后方一波流动的雾气,像是被风吹着,瞬间绕过疏落站立的修士,倏分倏合,倏地在地魂妖目标之前出现,且没有任何犹豫,直撞上去。
刹那间,那片空间似乎被扭曲掉了,只是剑光微闪!
不知为何,赵希谯呼吸顿止。不知是他,仓库内所有人,都在剑光闪动的瞬间屏住呼吸,似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寒雾,弥漫在外,千亿颗尖锐的冰屑浮游在空中,稍一呼吸,便要冷到五脏六腑中去。
人们耳中听到一串细微到极致的“嘶嘶”声,随后就是一声闷响,地魂妖的目标呆呆站着,而地魂妖本身更快的速度飞掼回去,直到撞上仓库厚厚的崖壁,去势方止,随即软软滑落。
昏暗的光线下,人们都看到了墙上绽开的巨大血花,然后才是余慈从地魂妖身上脱离,慢慢直起的身形。
这一下,封住口鼻的冰尘寒意陡然消散,众修士憋在喉咙里的吐息转眼变成了发泄式的啸叫,仓库间一时欢声雷动。
“又是这一招……”
闫皓牙缝里丝丝做响,脸皮上似乎还残留着剑气抹过后的寒气。他望向仓库的入口处,从那边沿伸到住宿区,还有一具妖魔尸身,几乎是被余慈同样的手段斩杀。
两头妖魔,一头一剑,就这么被干掉了。
闫皓也知道,使出这样的一剑未必真如余慈所表现得那么轻松自若,但实实在在是干脆利落。这样的一剑,也只有亲眼目睹,才能体会其无坚不催的力量,还有里面令人心肺冻彻的凶绝杀意。
此时余慈正在盯着倒毙的地魂妖,看着妖魔抽搐垂死,看上去随时都会补上一剑。不知为什么,闫皓竟不太敢直视他的背影,只觉得那见惯了的身形似乎有种刺眼的寒光发散:
“怪不得诸老说他煞气太重……”
嘀咕的时候,他也听到诸老似乎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天遁杀剑……莫非真是天数?”
“呃?”
这时候倒是赵希谯恢复得最快,他从地上爬起来,只愣了片刻,便几步便赶到余慈身边,却不是看余慈,而是盯着倒毙的地魂妖,越是打量,越是兴奋,乃至不住地搓手:
“余老弟,这头妖魔中若再有‘腐风’血宝,一定要卖给我。”
余慈此时正长长吁气,待浊气吐尽,方瞥他一笑,笑道:“这是诸人合力所杀,我可不能擅专。”
“余仙长何出此言。”
有人大声说话,正是那位刚才一直提醒诸人地魂妖所在的修士。此人个头不高,但极是粗壮,声音宏亮,说起话来,声震耳膜:“若非仙长神剑无双,先后斩杀山魈和地魂妖,我们这些人里,能有几个活下来?若说这两头妖魔不是余仙长的功劳,我冯朝第一个不答应!”
余慈回眸看他一眼,点点头。刚才和这些人接触的时候,他便发现,这冯朝看上去豪爽大气,但也颇有几分心思,否则也不会在乱局中,迅速成为这几名修士临时的话事人。
不过以他离尘宗弟子的身份,挟连斩两个妖魔的威势,再有冯朝的积极配合,对于控制那些身份来历复杂的修士,都有好处,余慈也就不再多说。
此时,山腹外的兽吼鸟鸣声还在持续,仓库中,地魂妖已经不再动弹,血污摊开一片,嗅着这血腥气,余慈往回走,眉头却是皱起。
仓库中忽然就安静下去,余慈也没在意,只道:“把尸身清理下吧,免得再招来妖魔。”
话音一落,便有不少人吁一口气,周围的气氛活络许多。赵希谯当然是要动手,那冯朝也招呼两个人上前帮忙。余慈此时才觉得这些人的态度有些古怪,但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他转而对诸老等人道:
“今夜就不要分房睡了,在仓库里凑合一晚上,免得遇事措手不及。”
“嗯嗯……”
诸老随口应着,鼓出的眼睛却是一直盯着他看。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十倍
其实不只是诸老,现在仓库内的每个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余慈身上,而且不自觉地关注起余慈的神色变化,先前只是一个皱眉动作,便让很多人心口发紧。
周虎是仓库所有修士里修为最高的一个,已是阴神圆满,只差寻到定鼎枢机“契机”,便可尝试结丹了。所以他对余慈的感觉最是敏锐。
“这是剑煞惊神!”
说白点儿,就是余慈的剑意挥发之时,生成的煞气虽然尽可能地集中在地魂妖身上,但由于锋芒太盛,还是刺激、甚至是伤到了旁观者的神魂心念,这才造成了目前的情况。
周虎不免摇头感叹:真是凌厉!
相处两个月,周虎觉得已经比较了解这个年轻人,但此时看来,还肤浅得很。至少这一剑贯空,通神修士能接下来便没有几个了,至少他不行!
相对好些的反而是赵希谯。这个圆滑的商人近段时间经常和余慈出去打猎,眼看着余慈是如何淬炼剑意,一次又一次地提升剑上杀伤的,看得多了,抵抗力便强了许多,如今他就卯足了劲儿,全神贯注地处理妖魔残尸。
清理地魂妖的时候,闫皓等人也把那山魈的尸身搬过来,一并解决。在赵希谯清理的时候,诸老却是走过来,一语不发,只是盯着两具妖魔尸身打量。
余慈可没有时间注意这些,他现在的事情还有很多。刚才这一战虽然惊险,可却是一个了解新来修士的好机会。他和冯朝聊了一会儿,知道此人是天裂谷动乱后,第一波前来捕杀妖魔淘金的修士。事实上,不只是冯朝,到码头来的七名修士,都是如此,其中更有五个是通过这个码头过去的。
冯朝修炼的是一种名为“戌土神通”的法门,对土壤岩层中的元气流动十分敏感,这才能发觉地魂妖移动的端倪,此人也是通神上阶的修为,只比周虎稍逊一筹。
不过出乎余慈意料的是,冯朝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了:
“我曾到绝壁城参加随心阁的易宝宴,在天翼楼上,见过仙长。嘿,那赵子曰在北荒横行数十年,心狠手黑,狡猾如狐,却让仙长压得抬不起头来,传回北荒,必然会大快人心!”
赵子曰?要是冯朝不说,余慈几乎就把那位总是怀抱狮子猫的家伙给忘了。原来这冯朝也出身北荒,看起来与那姓赵的还颇有几分仇怨。
余慈才不管这些,既已知道冯朝不是那种控不住的刺头,便不再多言,开始为后面几日做准备。
有上回天裂谷动乱时的经验,众人应对起来,还算得上有条不紊。比如重新安排机关消息,在山腹内撒下可以隔绝气味的药粉等。等做完这一切,已经是下半夜了。
不过余慈还不能休息。在这种情况下,才是他担起护卫巡查职责的时候。
他在山腹上下两层走动,查验各处的机关消息、防护禁制,最后回到仓库时,也丝毫不觉得疲累。不过他感觉到,仓库里十几号人,其实真正安歇下来的没几个,在时断时续的兽吼声中,他们都是辗转反侧,难得安宁。
余慈的感觉则与他们迥然不同,也许是接连斩杀两头妖魔后的兴奋感还没过去,他现在周身元气充沛,先天一气浸透筋络骨血,如同大海潮汐,此去彼来,无休无止,而在更深的层面,还蕴育着一场更强烈的海啸!
这两个月,把他给憋坏了。
他到这里来,表面上是接受惩处,其实谁都知道,这仅是走走过场,给某些人一个交待。但他本人则是怀着很大的心思到此,意图有所作为:
他想要冒险再入天裂谷,抓一条鱼龙!且是拥有“生髓顶角”品相的那一种,以代替已经失去价值的“小家伙”,为于舟之事,以备万一。
可很荒唐的,他意图帮助的人,反而又在这里给他备了一个大大的人情。惩处?分明是疗养才对!
余慈为人并不别扭,对别人的好意,他也能领会。但他不是要人照顾的孩子,他也有自己的目标计划,十多年的流浪生涯,让他更适应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老道等人的安排未免太过周全了,周全到让他伸展不开。
直到此刻,这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变故袭来,这个周全的安排才被打破。
说句对不起其他人的话,此刻余慈心中,还颇有几分期待。
轻呼一口气,余慈在仓库边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后面响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赵希谯轻手轻脚地挪过来。两人在一起打猎的时间长了,也算积下一些交情,私下里,有些话赵希谯还是能说两句的,也不怕引起误会:
“贵宗仙长能不能发现这边的变故啊?”
余慈能怎么答他?确认了这是一场局部的骚动,影响范围充其量不过数百里,在绵延数万里的巨大区域内,其实是非常不起眼的。现在两宗修士已经大半退回山门,能及时发现此地乱象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我已放出传讯飞鹰,向山门通报。”余慈只是安赵希谯的心,以传讯飞鹰一日六七千里的速度,便是飞到最近的绝壁城,也要两日功夫。那时候说不定这边的情况已成定局,也没什么意思了。
赵希谯颇有些失望,不过他对此也有准备,问出来也是让自己死心而已,很快他就调整过来,从自家储物指环中取出一个雕工颇为精细的翡翠盒子,递到余慈手中:
“余老弟,这是我三希堂丹师炼制的‘沁魂丹’,可祛心魔,祓阴毒,对滋养神魂颇为有益。若是尝试出阴神之前,服下一丸,可保神魂一日不散,利于修行。我看老弟你修为精进,距离进入通神上阶,阴神出窍也不远了,这丹丸恰好有用,就算是我买下‘腐风’、‘扬尘’两样血宝的报酬。”
赵希谯拿出这丹丸来,其实是颇有些肉痛的。这翡翠盒里有丹丸百粒,论价值,其实是略高于从地魂妖和山魈体内取出的两样血宝,不过现在事态不稳,说不定又有什么变故,保命全身还是第一位的。
他修为平平,眼睛却利。早前那一战下来,他便发现,山腹中诸修士纯论修为,余慈要排到五名开外,但论实力,恐怕是首屈一指,且因干脆利落连斩妖魔,将众修士震住,隐隐然已有首脑的架势,这种时候,就算是有前两个月的交情,再加深一些,总也没有错处。
余慈对赵希谯的心思也明白一些,一笑之后便将这盒药丸收下。这“沁魂丹”别的都无谓,那保神魂不散的功能着实有用。他是通神中阶,凝成阴神却未经天地罡风磨砺,所以当日在绝壁城神魂出窍,才那般狼狈,若是早有此丹,事情说不定要转到另一个方向上去。
若是有空,他倒真想用此丹试试阴神出窍的感觉。
这边赵希谯还想和他说话,后面却有人咳嗽一声,声音不大,但余、赵二人都听出来是谁。回过头,只见诸老站在后面,秃头在仓库黯淡的光照下,也颇是显眼。
赵希谯很有眼色,打一声招呼后,忙起身离开。诸老过来有事,不过他可不会像赵希谯那样坐下来谈,哼了一声,当先出了仓库,余慈哑然失笑,也起身跟了上去。
“小子,你的东西!”
才一出门,秃头老儿就鼓起眼睛瞪他,手里却拿着一枚玉简,想必就是记着“息光遁法”的。余慈笑着走过去,也不客气,从老头手上接过,并致谢意。
诸老专门叫他出来,却不是为了这件小事。见余慈接过玉简后看也没看,便自收起,知道这小子心里其实不当回事儿,脸皮连跳几跳,终于还是压下火气,沉声道:
“我今天看你使剑,煞气盈胸,一击毙敌,不是修行之剑,而是实用之剑,杀敌之剑。这不是离尘宗的路子,倒有一些天遁杀剑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意思。”
诸老所说天遁杀剑,属于此界一个顶神秘的大宗门天遁宗。此宗和离尘宗相比也绝不逊色,其秘传剑诀走的也是“大真幻剑意”,也即是“雾化”的路子,号称是“杀剑无形,天遁绝影”,由杀中求道,往往置诸死地而后生,在不可能中达成目标。
此宗也是修行界最大的杀手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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