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百泽尴尬的咳嗽了几声,他虽隐晦的回答,却也大方的承认,想来程清璿如此多半是想通了,放在平时可能半句话都不会多说。
不过若芸并无大碍,他倒是放心不少,看着她比昨日好很多的气色,百泽总算舒了口气:“还有其余人……”
“其余人,你且审了自行处理吧。”程清璿按着脉搏似有烦躁。急忙吩咐道。
“是、是。”百泽望了望天,又打了个响指。
这回侍卫们抬进来几个大柜子,柜子横隔密布,上头都刻了铭牌。
“这业城药铺里有的药都在这里了。你要什么自己拿,再多的品种可是找不出来了。”百泽指了指几百个格子的药物,如是说道。
程清璿这才站起身,急急的在药柜子上寻着药物名,仿佛周遭的其余都与他无关。
“清肃要是知道我们这么大动静,迟早要气死。”百泽苦笑着,走到床前看着若芸,发觉她虽病着却并非气若游丝,相反有一种莫名的笃定萦绕在她眉间、唇旁,似乎这一切不过是个考验与门槛。她跨过去了便能一路无阻。
百泽惊异于自己的发现,想起她一字一顿说着自己叫“苏若芸”的情景来,大约明白了几分。
只是她红润的脸色不太寻常,似乎正在发烧。
“药材不全,少了八种草药、三种动物药共十一种。你料理完这里就跟上来。”程清璿一会儿工夫已经将数百种药名看了个遍,回身对着百泽说道,“我要带她回龙华山庄,那儿是地气所集中处,柜藏药物也颇丰。”
百泽神色一凛,颔首以答。
正如百泽所猜测,若芸昏睡中倒并非痛苦。与躺在冰冷的永安宫中相比,她既非绝望也非哀伤,却是像在薄雾中不停的沿河而行,缓慢又从容。
只是她无论怎么走都万籁俱寂,河中的花灯随波飘着闪闪发亮,同她擦肩而过的人群无声无息。大多数看不清面庞且身影模糊。
她虽不知身在何处、是否还在祭河神的花灯会上,却直觉自己必须有勇气走下去,若停止应会落入某个她所捉摸不到的地方,若回首后退便一定会迷失在这里。
至少眼下,她始终未曾离开河岸。也未曾迷失方向。
只是在这空灵而寂静的情形下,她每走一段便能时不时的听到有人在呼唤,她不确定是不是在叫自己,只能回答自己的名字。
而每每回答,她都能感到河中的灯亮了一下。
继而反复数次,她沉重的脚步开始变得轻快,路人变得越来越少,狐疑中自己霎时便掉了下去。
她来不及惊叫,却发觉自己的手脚动弹不得,在黑暗中睁眼,她分明瞧见明朗一片,薄雾散尽后的景象竟是一处宽敞的居室——而她,正躺在此处的床上,双手交握。
若芸费力的挣扎起身,惊觉这房间的窗户竟是用琉璃嵌着的,透过窗户看去便是苍翠欲滴、远山如黛。不知是否因此处空气洁净,或是她尚处梦中,每一次呼吸都畅快无比。
她试着动动手脚,除了发麻外倒并无疼痛,且从冷宫出来后时常因牵动肩膀而生疼的后背也全无不适感。
她几乎更加确定自己在梦中,因为她手心上被金叶子刺破的伤痕都不见了。
若芸不住的张望,见床边挂着衣物,干脆穿了起身转悠,细看之下才知房间竟是建造在池塘中、处于四条小道交汇之处,可尽管如此却不见小道尽头,也不见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有人影。
她试着走出去,才终于发现这些像模像样架在池塘中的廊桥是弯曲的,无论怎么走都还是会走回原来的位置,那靠近树林的地方似乎也有雾气。
若芸试了几次,终于还是回到帐幔垂垂的屋内后终于有所怀疑,抬手便掐了自己的手背。
疼痛传来,她发现自己居然不是做梦——先前雾霭中在河畔行走是梦才对,而眼下她定是落入什么地方了。
“哎呀,醒了怎么不好好躺着,乱走作甚?”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
若芸猛地回头,却发现来人穿着干净站在廊桥上,眉眼笑成两弯月牙,一身带甜的脂粉气毫不客气的钻入她鼻腔。
“百泽?!”她揉了揉眼睛,看到百泽那比日光还明媚的脸,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不敢置信的退后一步,“是你关着我?还有,这是哪里?”
见她略恼、想出去的反应,百泽倒是哭笑不得,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喂喂,丫头一醒就这么好精神,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了。”
他回答着,退后些许,在廊桥上的莲花桥柱上搭了把手。
随着他手腕拧动,四周的廊桥像是得了什么号令一样分成数段、移动起来,不一会儿便重新组成了廊桥,不过是由原先的四条成了一条九曲形状的,蜿蜒的桥面一直通向翠林深处。
百泽踏进房中,灭了门口的燃香,又抬手指了指廊桥外,让出个身位来,粲齿一笑:“这是龙华山庄。”
“啊?!”若芸整个糊涂了,拼命的回忆着,可记忆总还停留在业城她逃脱李慕府邸、落水被救的情景来。
“丫头你是生了病,连续发了半个月烧,我差一点以为你要给烧傻了,还好昨天烧退了。”百泽不忘揶揄,点足翻身便到了廊桥尽头,朝她挥手道,“这里真的是龙华山庄,不信你自己过来看看呐。”
“我不是让你送我回京的么?”若芸终于清醒不少,嘴上虽这么说,脚步还是带着怀疑一步步踏上廊桥。
这一次,并未再回到居室内。
廊桥尽头是一处平台,树木掩映后竟是下山的通道,她扭头便看到那间屋子嵌在半山腰,且不论这山上如何有湖泊,放眼望去,起初看仅是烟雾笼罩,可随着那薄薄的山间薄雾流动,眼前便豁然开朗:亭台楼阁,飞瀑流水,烟雨如画,湖泊如镜自身后闪耀着日光,溪流如银丝般穿在山间,山峰绵延如软帛,空气湿润而温暖。
“龙华山庄建在锦州的江南山中,虽隔着江宁府和姑苏城不远,这儿可是有术法机关保证与世隔绝的,你晚上的时候仔细看,还能看到山下的人家亮起灯来。”百泽眯着眼笑,展开折扇舒坦的给自己扇着风,“丫头你这次病的不轻,龙华山庄的藏药是除了扶苏外最全最好的,所以带你来。”
若芸下意识点了点头,目光还停留在眼前的美景之中,难怪先帝要贪恋术法、寻求永生,如此仙境般的地方真的近在咫尺、触目可视。
百泽清咳几声,犹豫的道:“丫头你也看到了,这屋子也是有机关迷阵保护着,你一时半会儿想下山也办不到,所以……”
若芸这次回过神来,冲他一笑:“所以我乖乖养病,才能跟你回京。”她说着,虽然此时浑身轻松,丝毫不觉得自己如百泽所说是生了一场大病,却并未抗拒被“关着”,想来这主意也不是百泽出的。
“是了。”百泽合了扇子,笑着点了点头。
“有事便进来说罢。”程清璿在偌大的药房内埋首调药,头也不抬的对门口之人说道。
“若不是我亲自来,你是不会踏出这药房半步。”程清肃不知何时挺直腰杆站在门口,落日将他的身影拉出一个长影来斜斜的投在地上。
“大哥此言差矣,我还会去到蓬莱阁送药施诊。”程清璿缓缓的将药粉倒入罐中,又转身拉开了药柜的格子。
“你……”程清肃无言以对,看着他不紧不慢、容不得分容不得分毫差错的动作,只冷冷的道,“那箫十有*是从扶苏失窃,夏朱月近日便会回来复命,我们该早作准备。”
“从何处回?”
“定州。”
程清璿这回停了下手,微微叹了口气:“我所料不错。”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两步之遥
“你倒是还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程清肃面露不悦,几乎咬牙切齿道,“你自从来了龙华山庄便闭门不出,是要逼我杀了她么?明明放手而去,我才略施掩耳之术,竟没想到会这样的结果,怀轩墨这个多管闲事的……”
他话未说完,那柄在他腰间的软剑便架到了他脖子上,程清肃一愣,又道:“你如今是要杀我这个哥哥么?”说完便咬着牙看着眼前平日不温不火、如今却有别样情绪的胞弟。
“因为你是兄长,所以我体谅你的心情,也请兄长体谅我,你我并不该因此反目成仇。”程清璿说完便收了剑。
“真是抬举为兄了。”程清肃便毫不留情的讽刺道,虽有愠怒却无法反驳,只得冷笑道,“当初决定放手的是你,如今反悔的也是你,如今罪责全在我?”
“自然罪在我,所以,还请兄长原谅。”程清璿拢袖一拜,恭敬不二。
“清肃说的不错啊,要是杀了苏若芸呢,说不定能省多少事。不过清肃啊,你眼下要杀了苏若芸,你不仅会损失一个弟弟,还会损失一个挚友。”一个颀长的身影笑嘻嘻的出现在程清肃身后,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惹得程清肃不满的抬手打开。
“百泽说的不错。”程清璿看了看百泽,又平静的与程清肃对视。
“于百泽,你推波助澜还嫌不够,眼下这是要逼我么?” 程清肃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狠狠瞪了百泽一眼。
“哎呀,从来都是你说了算,我哪有插嘴的份。” 百泽不留情面的揭穿他曾独揽事务、一板一眼毫不通融的那段朝堂时光,触到程清肃阴郁的脸色忙打了个哈欠,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回程清璿身上,“喂,那丫头醒了。”
程清璿闻言微怔,却是朝着程清肃又行了一礼。郑重道:“我在此,恳请大哥允我一件事。”
程清肃见他长揖不起便下意识侧转身去,可拒绝的话终是没有说。
若芸虽被十分小心的看护起来,但蓬莱阁嵌在山腰。又被机关重重包围,根本无需人看守,连饮食用度也是靠着机关由湖对岸传送而来,到了夜晚这里便更是万籁俱寂、虫鸣一片。
她斜靠着蓬莱阁的门柱,仰望天河高悬,感叹不过闭眼、睁眼的时间,已是夏去秋来,宫中的一切似乎都随着酷暑被习习凉风吹散。
若芸站了会儿便觉得累,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确是生了场大病,以致精神虽好但身形倦乏。但少了那常伴她一举一动的疼痛,她即便舒展身姿、活动筋骨也大感顺畅。
她随意蹦跳了两下,到桌边举杯啜了口茶,便听到廊桥移动的声响,紧接着那门外的珠帘也被人掀起。
“我以为这蓬莱阁到了晚上。便不会有人来了。”若芸并未转身,而是嗅着清茶香气随口说道。
“晌午我制药脱不开身,百泽便替我探望了。”程清璿温和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随即一盏冒着热气的药被搁到桌上。
“我正想问王爷,我需要喝多少贴药,才能痊愈?”若芸放下茶杯、双手捧起药碗,眉也不皱的喝了个干净。瞅着他投在地上的颀长身影问道。
“百泽可有带来话问你?”不料,程清璿却避开她的疑问如此问道。
“有,他问我李慕如何处置。”若芸无奈的笑了笑,依然没有转身。
“如何?”
若芸唇边渐染的笑意一点点收起,干脆叹了口气,“我对百泽说。赵无阳怎么处置,这李慕便怎么处置。一个为人弟子,一个为人儿子,都轻易动不得。所以百泽,将他与赵无阳关一块儿去了。”
程清璿瞧着她背后的锦绣杜鹃失神。一时并未回答。
若芸沉默许久,见他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干脆转身道:“王爷,我看我也大好了,所以……”
她愣住,只见程清璿一袭素雅白衫垂地,如绸般的长发在凉风中轻拂,面色虽平淡可却晦暗倦怠且苍白,比起皇宫步道遇上的那回还要憔悴些,那双或曾冷冽、或曾闪烁避开的眸子正看着她,似乎越过匆匆而过的数年时光,一如他在后山见她的那般喜悦,还夹杂着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对她温言软语时都不曾有过的情绪。
若芸怔怔的接受着这般注视,旋即脱口而出:“王爷,你是病了么?”
程清璿轻轻地摇头,可依然目不斜视。
若芸只得垂首避开,瞅见她与他之间的两步,不禁微微一叹:“王爷,人生无常,你我各自一步便成了如今这般。想来我终究只能做‘苏若芸’,而王爷,是这扶苏江山的尊主、臣民的信仰。”
“你可知,这次我差一点就不能把你救回来?”程清璿忽然开口,说的竟是她病重一事,语毕便朝她走了一步。
若芸大感意外的抬头,却见他面露痛楚之色、双眸毫不掩饰的泄露曾经的焦灼与不安,在这等注视下她只能飞快的摇了摇头、不敢说半句假话。
“你可知,你昏迷这半个月,于我是何等难熬?你高烧不退,用尽数十个药方不见好转,于我是何等惶恐?”他抬高了声音又问。
若芸咽了口口水,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连摇头都给忘了:他擅长的就是收敛情绪、藏而不露,即便她支吾道歉他也能淡然一笑,这般明显的情绪写在脸上,都快比得上于百泽,莫不是真的病了?
程清璿见她不答,倒并未再问,而是定了定神朝她道:“我此番救了你回来,并不打算松手。”
“王爷,我……”若芸一时间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只觉得眼前的程清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不仅将她想说的猜了个透,还清清楚楚的告诉她,她的命是他救回来的。
“这蓬莱阁是处在山间至灵至秀之处,极利于恢复,并不是要关着你,而是怕你病重时有所闪失才设了机关,你若喜欢便可在龙华山庄随意走动,会有人跟着,不会再出差错了。”他宽言安慰着,这番话既是对她说,也像是对自己说,言辞诚恳、毫无保留。
若芸皱眉,他既然都这样说,回京的事她便暂时搁下,眼下他这不对劲的脸色才是最让人担忧的:“王爷,你是不是真的病了?”说着便下意识抬手想探探他的额头、试试他是不是烧坏了才说这么多胡话。
程清璿将她的手悬空攥住,忽然跨过那一步将她紧紧的扣在怀中、俯首帖耳道:“你终于是醒了,终于是醒了……”
若芸一落入这怀抱便触到了梦中曾有的那份暖意,她才惊觉自己病中是曾被他抱着的、还不止一次。
她开始相信自己曾是病的十分凶险,而唤回自己的似乎就是近在咫尺的人,那一声声的锲而不舍,让她始终朝一个地方走……
她微微的抬头,又下意识抬手拥住他,不敢置信的确认着怀抱的温度。
“往后有人对你不利,再不可瞒我。”他淡笑着低声嘱咐着,生怕再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耽误她病情。
若芸点了点头,暗叹自己宫中遇到的是非他怕是全知道了,而他就这样把自己的那步也走了,着实没有给她留退的路。
她明明下定决心作为苏若芸回京独自生活,怎么眼下被他寥寥数语就全乱了套?
第二日,果然那些机关就给撤了去,可即便如此,没有尊主的吩咐,谁也不敢无事来蓬莱阁窥探。
程清璿总是趁夜而来,安静的待她服药睡着后又悄悄离开,似乎比在京城时繁忙数倍。
若芸在百无聊赖之中见识到了他下令的严厉性,也感叹这与世隔绝的龙华山庄竟如国中国一般运作,扶苏的消息会传来、天颐的消息会传来,可这里的仆人却只听尊主与几位族长的吩咐、不为任何一国的消息所动摇。
正午雾散,从这蓬莱阁远眺,便可见淡美如画的如墨远山,若芸正坐在阁中饮茶弹琴,只听珠帘乍响。
“皇嫂。”荣玉芸身着粉色衣裙而来,掀了珠帘便唤了她行礼,那怯弱的面容上似乎有迷茫又阴冷之色。
“坐。”若芸手上未停,还是缓缓的拨弦。
荣玉芸腼腆的替她倒了茶,递到她跟前:“皇嫂,你大病初愈,玉芸本该早点来探望……”
“怕是公主镯子丢了,急着找寻,自然顾不上我。”若芸并不看她,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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