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青木似乎无法保持沉默,他说:
“但是这也太——有欠思虑了吧。没有比犯罪更不划算的生意了。掳人勒赎,而且还是自导自演,被发现的话绝对很划不来的啊。”
“所以,阳子小姐并没有打算付诸实行。她自己也知道绝对行不通。阳子小姐,妳原本已经放弃了,美马坂先生也要妳放弃,对吧?”
“——是的。”
“妳在说什么!”
木场大声吼叫,站起身来。
苍白的阳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妳——妳那时的泪水是假的吗!放弃不就等于接受了加菜子的死亡吗。在那么早的时候妳就已经放弃了吗!加菜子消失时,妳要我寻找,要我帮助妳,难道都是谎话吗!”
木场朝向阳子的方向尽全力虚张声势,硬挤出的声音虽然悲壮,但他绝不敢正面看阳子。另一方面阳子则是摇摇晃晃地后仰,像是被木场的话推动似地站了起来。
“——不是谎话!”
她的声音十分悲痛。木场沉默了。
京极堂悲伤地看着阳子,接着对木场说:
“大爷——这个事件等于是你引起的,所以你别再责备她了。”
“我?”
——就是你。
阳子当时对木场说了这句话。
“阳子小姐无论如何都想救加菜子,但是赖以依靠的美马坂先生向她宣告了绝望。这个装置只能运作半个月,加菜子的生命只能维持到八月三十一日为止。”
“消失的那天——吗?”
“但是他也对阳子小姐这么说了:‘如果在这之前有钱购买燃料的话,加菜子就能得救’——”
京极堂搔搔头发。
“这与随时都有可能会死的恐怖——并不相同。如果说就算机率虽低但有得救的机会,那至少也还能抱着希望——但也非如此。阳子小姐面对的状况是加菜子必定会在八月三十一日死亡。这是怎样的状况,你们能想象吗?”
我——无法想象。勉强要形容的话,就像被宣告死刑,等待执行的死刑犯的心情吧。与遭到事故骤死的情况不同,虽然冲击性较低,但恐怖感会随时间一刻刻增大,与拷问也很相似。
“而且,最残酷的是死亡的到来并非绝对无法防止,只要有钱就能让她无限存活下去,而且一大笔钱就在眼前闪闪发亮。阳子小姐面对的就是这种状况。在这种状况让各位选择的话——不会想演出绑架才奇怪。没有人有资格责备她,要抨击她的行动——实在太残酷了。”
阳子看着美马坂。京极堂看了她们两人一眼,接着说:
“教授,你对阳子的宣告在其它人眼里就像是要人用生命来换钱一样。你或许觉得无所谓,但你不认为这已经超越了医师所应有的标准了吗?”
“中禅寺,你是明知故问吗?我早就不是医师了,是科学家。”
“为了女儿也不愿意撒谎吗?”
“愚蠢至极。”
“阳子小姐的心情——我已经懂了。”
青木说,接着皱起眉头,说:
“——但我不懂她的做法。她到底想做什么?那种伪装绑架是怎样的计画?而且还是如此精巧的——”
“什么计画也不存在哪。她根本没想过要执行,那只是她的妄想,是空想。逃避现实的空想,越具体在某种程度上就越有效。阳子小姐借着这个来掩起耳朵逃避加菜子的死亡倒数声,来闭起眼睛不看躺在眼前的女儿的凄惨模样——”
“——她只是制作了威胁信而已。”
“那是——她制作的吗?”
青木很惊讶,我则是多少猜想得到。
“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来吧?”
“我看不出来。虽然那是一份作得很失败的威胁信,可是不管来源还是剪贴的材料都查不出来。”
青木从胸前口袋中掏出那张照片。
“青木,那个啊,是电影的剧本哪。”
“剧本?”
“要切割印刷物来制作威胁信时,大半都得一个字一个字切割下来,否则很难拼出想要的文章,这也没办法。很花时间,细密的工作也很耗神经,要选字也需要注意力。但是这份威胁信很明显地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与劳力。”
“为什么?”
“这不懂吗?你看个仔细,剪贴并非以文字为单位,而是以词汇。不,甚至还有整句的。‘若欲保小命’是一个单位。你说,哪份印刷物的文章会有如此古装剧味道的句子?那句多半是‘若欲保小命,留下买路财’吧。这是古装电影的台词。”
“我懂了!是《捕快姑娘续集》的铁面组头目的台词!”
福本大声喊了出来,一瞬间表情还很兴奋,但很快就被周遭沉痛的气氛所吸收,立刻自我约束起来。
“原来是这样吗?我没看过照片不敢确定。只不过前一句我就很熟了,就是那句法语的部分。青木,上面写着什么?”
青木一顿一顿地念了起来:
“伊儿阿鲁,敌亚布欧,抠尔。”
“虽然发音很糟一点也不像法语,不过青木也还是念得出来。你学过法语吗?”
“当然没有啊。因为上面有标片假名嘛,当然会念了。”
“之所以会标音是因为演员也不会念的关系。这是漱石的作品。《三四郎》中学生集会所的那一段。在集会所碰上的学生揶揄与次郎的台词。我虽没看过照片,不过读过两、三次原作所以知道。这幕剧并不是很叫人印象深刻的场面,说这句台词的应该也是小配角吧。所以剧本作家考虑到演员可能不会念,就标上发音了。而信上的‘恶魔’的发音标成‘デヰル’也很特别,现在一般会标作‘デビル’,不过漱石则标成如此。想必剧本作家并不怎么熟外国话,直接引用了原文吧。”
原来漱石的《三四郎》里有这句台词啊,我已经忘记了。
“在此我想顺便问一件事情,阳子小姐,妳为何会在威胁信上使用那句法语台词?我这点我实在想不通。妳是否误会那句的意思了?”
“请问——那句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漱石将之翻译作‘恶魔附身’。”
“啊——我以为那是受到恶魔诱惑的意思。因为我觉得那孩子的一生就像是受到恶魔纠缠一样——”
“如果照上面所写的意思,就会变成恶魔是妳自己。”
阳子什么也没说。
当时我没听出来,但京极堂一听立刻就知道了,而且还一直保持沉默。
“京极堂,你说——那天晚上木场大爷给你看过威胁信的照片,所以说原来你那时一看就知道了?”
“任谁都一看就懂吧!我传达给你们知道时也提过剪贴单位与标音的问题。我没想到你们还得等到我在这里发表演说才想得到。制作者的阳子也一样啊!她也知道这种东西立刻会被看穿,不,她根本就没打算使用。”
“——也不是完全不打算使用。您说的没错,我的确妄想过——我曾想着——若是顺利的话,或许如此幼稚的行为也还是能拯救加菜子的性命。我在摄影棚看过用剪贴制作的威胁信,我忘了是哪部电影了,那张威胁信被拿来当作电影的小道具使用,当时觉得侦探光凭那些字就能猜出犯人很厉害,印象很深刻。所以当我回家拿换洗衣物时,顺手也拿了剧本过来。加菜子是个爱看书的孩子,不过我很少看,铅字印刷的东西,手头上有的就只有剧本而已。”
阳子声音细小地说了。
“真的——是妳做的吗?”
木场的姿势没变,但愤怒已经平息了。
“——但是做归做,我也不可能亲手交给增冈,也不知该拿给柴田家的谁——不,通常而言这种东西是送到我的手上才对吧。所以愚蠢的我真的束手无策,不知到底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这封信换成现金。所以很可笑的,一开始我把赎金的日子贴成制作的那一天——八月二十五日,明明就还没被绑架——所以后来又把那里撕下了。另外,剧本上没有警察这个词,所以原本是贴‘官差’,可是觉得这样很怪,所以又撕下了。信封上原本贴着‘柴田家敬启’,后来也撕下了。全部撕下后觉得自己很愚蠢,很可笑,就把撕下的铅字乱揉一通丢掉了。但是一丢,反而觉得异常悲伤、寂寞难耐,还是决定把信完成,就把字又重新贴回去。我本来剪了‘九’贴上,但想到九月就来不及了,于是就完全没心情弄了。接着发呆了一阵子,觉得就这样摆着也不行,所以正想将信收回信封时——”
“原来那不是要拿出来,而是收进去的时候吗?原来——是我害的吗?”
木场大声喊了出来,张大着嘴,看着我、岛口与青木。
“我——竟然搞错这么无聊的小事,而且还……”
不管动作还是台词都像是喜剧。
京极堂斜着眼看木场。
“常有的事。之前鸟口也说过,如果这是侦探小说的情节倒是很叫人喷饭。但这并不是小说,而且也不是开玩笑就能解决的。在脑筋顽固的木场大爷请求下,警察真的来了。阳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事情,在木场刑警手中代之实行了。”
“我——”
“什么计谋也没有的情况下,自导自演的绑架就这样开始。好死不死,请求来自于警视厅的刑警,神奈川本部自然不敢轻怱。妳很困惑,顶多能再三强调这是恶作剧,却不敢说其实是自己做的。”
“雨宫他——大概为了庇护我而做了伪证,说那封信夹在门口。他大概真的以为我存心策划这出绑架剧吧。”
木场没动,似乎正拼命地在回想当时的状况。
“于是,威胁信顺势成了绑架预告信。然后接下来就是——须崎的策谋。”
“策谋?什么策谋?”
增冈的反应很快,他应该是现场最优秀的听众吧。
“令这场不成功的犯罪得以完成的后续策谋。我相信他也把美马坂教授及雨宫先生卷入他的策谋之中。各位听好,接下来就是犯罪了,前面那些都只是误会罢了。”
第二事件,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
“须崎这个人似乎很喜欢这种勾当。我跟他不是很熟,不过曾聊过一、两次。他当时曾对我说:‘你的性质很适合当诈欺师,怎样?要不要合作赚个一笔啊?’我想这次也是他的点子吧。一般而言没有人会被这种花言巧语所诱惑,但这笔金额非比寻常,数量太过巨大了,连美马坂幸四郎这般人物也为之动摇。或者说恰好是顺水推舟?真是愚蠢——”
美马坂注视着台架上的箱子。
“不管须崎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跟你们终究非亲非故。那种计画若非外人绝不可能策划出来。美马坂先生,阳子小姐,你们为什么会赞同如此残酷的计画?如果你们觉得——既然没有救了,横竖都是一死,不用白不用——如果你们真的这么想的话,你们应该向加菜子小姐道歉!”
“向加菜子道歉?愚蠢!”
美马坂露出厌恶的表情。
“死人知道什么!还活着的话,不管在什么状态下多少还能采取某种形式的沟通,但死了的话就只是单纯的物体罢了。与不带意识的物体是没办法进行意识上的沟通的。珍视与这类物体的沟通行为,或对这类物体祈祷都只是一种低劣的幻想。所有值得珍视的事物其实只存在于祈祷者的意识之中!那只是自问自答,是自我满足。”
“所谓的满足在任何时候都只是自我满足,本来就不可能令他人满足!”
京极堂严峻地说。
“想要用主观以外的外在标准来衡量满足或幸福才是一种幻想。你才是想靠这种唯物的态度来蒙骗自己的心情!是自我欺瞒。学学刚刚的阳子小姐,老实说自己是被金钱蒙蔽了吧!”
“想要钱就是犯罪吗?那么那个叫做柴田耀弘的老人怎么没被逮捕?没有理想没有目的,只靠着对金钱的欲望而活的人不是数以万计吗!我本来就什么也没做,加菜子本来就是该死才死的!”
“爸爸!”
美马坂听到阳子的声音沉默下来。
增冈说:
“中禅寺先生,可是我听说要求的赎金是一千万,这虽不算一笔小数目——四人平分是二百五十万。现在大学毕业领到的第一笔薪水是一万一百六十圆左右,所以这笔金额大约是二十年份的薪水。说不想要是骗人的,但真的那么有魅力吗?我想这笔金额远远不及这座研究所的维持费吧?还是说雨宫辞退好意?那也差不了多少,用非比寻常来形容,我实在无法接受。”
“增冈先生,当然不是如此。须崎策划的不是诈取赎金,而是以加菜子的死亡为前提的——财产诈取。”
“你说什么?加菜子死了的话遗产不就——”
“不是差点就由他们继承了?”
“啊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加菜子在八月三十一号死亡,如果耀弘在那之前先死了就另当别论,但这种事情是无法确定的。所以让加菜子在死前受人绑架,变成生死不明的状态。只要无法确定死亡就能继续进行财产继承的交涉——这就是他们的计画吗?但是,虽然现实恰巧如此发展了,但耀弘先生并不一定会立刻死亡,而加菜子长期行踪不明也会被视为死亡。况且,我的组织也不见得会认定柚木阳子作为代理人。这个计画可说漏洞百出。”
增冈以极快的说话速度露了一手推理的功夫,还指出计画的漏洞。
京极堂补充说明:
“不过,任谁都知道耀弘先生来日不多了——事实上也的确去世了。除此之外都如增冈先生所说的一样。所以我想,如果计画顺利的话应该会定期送来通知加菜子平安的威胁信吧。”
“威胁信?这种东西能证明什么?”
京极堂一无所惧地笑了。他暂时跳过这个问题,大概公开这方面情报的顺序还没到吧。
“是没错。我不知道他们在实行之后做过多少考虑,不过我倒是了解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京极堂走到手术室的门前停下。
“加菜子消失的那天——在须崎计画中自然是越早越好,不过我想——选定八月三十一日,应该是考虑到阳子小姐尽可能让加菜子多活一天也好的心情。总不敢说她已经活得够久了吧?因此八月三十一日无疑地就是这座箱子停止之日——同时也就是加菜子的生命的临界点。另一方面,威胁信是在二十五日变成了预告状,而就在当天之中,须崎构想出了这个计画。阳子小姐,我没说错吧?我没有关于须崎的情报,所以若是有错,希望妳能为我订正。”
阳子看着京极堂的肩头,开始用小声说:
“须崎先生说——有办法让加菜子继续活下去。”
“有办法?”
京极堂发出问号。
“您——中禅寺先生您刚刚说这个计画是以加菜子的死亡为前提,但其实不太对。他对我说或许有办法能让加菜子活下去又能诈取遗产,问我愿不愿意赌赌看。因此在听到这些话后,我——动摇了。”
“原来如此。那么我收回前言吧。妳说的的确比较能让人理解,但是——”
“用不着收回前言也没关系,须崎先生考虑出来的方法真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而且说不定我只是被骗了而已。所以就算有可能能让加菜子活下去,计画的进行依然是以她的死亡为前提。就如您所说的一样,总之先让加菜子消失一段时间,让她变成生死不明才行。我真是残酷的母亲,但就算如此,我——”
阳子没哭,代之的是大量释放出了些什么,精神在一口气间消磨殆尽。美马坂说:
“须崎有须崎的独自研究。他的研究不仅成功率低,科学上也没有意义。但成本低廉,仅此如此。”
阳子咬着嘴唇,凝视着病床。
加菜子当时就是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