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是被绑架,是消失了吧?”
“是吗?可是在物理上如此不合常理的事并不可能发生。”
“就是不可能发生所以才来问你。你——其实不知道我跟楠本赖子以及福本巡警三个要来面会吧?批准面会是柚木阳子的自作主张,我没猜错吧?”
“你说对了,我不记得我曾批准面会。”
“果然没错,所以才会发生这种在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状况。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
“很难理解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美马坂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仅有嘴唇微微挪动。
“我跟你不同,头脑不好,没办法看穿你让加菜子消失的魔术是怎么变的。可是美马坂,我好歹知道你一定有犯下过失。”
木场关上门,箱子盖起来了。
“那时……”
木场回想着记忆。
在记忆发生的地点,回想着那反复过无数次的记忆。
“——啥也没发生的状态持续了近一个星期,加上警察们打一开始就不相信会有人来绑架,所以那时在守备工作上明显地很松懈,连外行人都一目了然。”
“这我一看就知道。如果只是呆呆站着,看门狗还比较有用。真浪费人民的血汗钱。”
“但那就是你的可乘之机吧?”
就算知道没效,木场还是对他恐吓。
“木头人不管有几具结果都一样,没用的人来再多也还是没用。人数一点也不重要。事件发生后才连忙回想便知道,完全没人看守的空白时间实在太多了。那些家伙太多可乘之机了。”
“你对我夸耀自己所属组织的无能又是想干什么?”
“哼。”
木场坐在其中一个比较低矮的箱子上。
“我记得你向警官们展示加菜子的存在是在——消失的三天前。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才听说加菜子动过大型手术。那之后就一直谢绝面会,没人能见到她。你其实是——为防万一才禁止别人面会的吧?算了,反正就算不禁止,大概也没人想进去里面。”
“看不出来你说话居然这么拐弯抹角,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如何?”
“我是在说,你应该——里面动了什么怕被人看到的手脚吧。”
“为什么?”
“只要禁止进入房间,警员们便无从得知加菜子是在何时、如何消失的。能看到房间里面的人只有你而已,发现加菜子不见的也一定是你。因此加菜子消失的时刻肯定是在诊察到下次诊察之间。一切都在你的策划之中。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在诊察到诊察之间,选定警员们最疏忽的时刻当作绑架实行的时间即可。只要设定好发现的时间,绑架的时间就由警察们来决定——这就是你原本的计画吧?你们事先决定加菜子消失的时间,然后你为了实行计画准时登场。只是——你不知道在那之前,我们恰好刚目击过加菜子——”
美马坂的表情没有变化。
“——因为不在计画之中的访客,在发现被绑架时间的不久之前亲眼见过加菜子,导致能实行绑架的时间变成只能限定于极短的时间内。从确定还在到确定消失之间只经过了数分钟。事情超乎了意料之外,加菜子的绑架变得在常识下绝对不可能成功实行。加菜子变得不像被人绑架——而是怎么看都像是消失了——”
“这——”
美马坂以他金属般的低音很有力地说了:
“这又有何意义?你们确认了存在,我确认了不存在,这两者的间距很短——你想说的不就只有如此?这样就能怀疑我牵涉其中,你的思考未免过于跳跃了吧?况且就算真的有人真的订立了这个计画并付诸实行,我也不认为这种程度的意外就是致命的瑕疵。”
“是吗?想伪装成不可能发生的犯罪通常是失败之作。就算订立这样计画也没有意义。绑架是可能的犯罪,但消失则是——不可能的。”
“你表面看起来虽然很粗莽,骨子里倒是很讲逻辑。但消失与绑架的差异仅存在于言语层面上,是认识上的问题。在眼前有如一阵烟般消失倒还另当别论,就算只有几分钟,只要是观察者视线曾受到遮蔽,现实上就该考虑那段时间中受过了某种处理。不这么想却使用消失这类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言词来形容,这不过只是现实逃避罢了。”
美马坂像是要威吓木场般挺直了腰杆子。
“有人计测过所谓常识下的犯罪是几小时到几分钟吗?重复进行足以采取平均值的实验,观察这个犯罪超脱了平均犯罪时间多少,在机率性有多低——至少担任犯罪搜查的负责人应该先以这种科学精神来思考、发言才对吧?这个时代没人会接受只凭印象的批评,你懂吗?木场。”
“谁管那么多。”
美马坂似乎有点讶异。
“老子可没打算听你演讲。我想说的不是这些。不管在啥情况下,加菜子肯定是在极短时间内受过某种处理,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我不相信道理的同时也不相信奇迹,管他合常理还是不合常理,肯定有人干了这件事。要说这是不可思议还是合理,就像你说的,是知道这件事的人的主观认识的问题。但是——”
木场勉强盯着美马坂的眼睛说:
“——干法又另当别论了。没有人能因刻意伪装成不可能犯罪而获得好处!如果是耍些例如想尽办法要嫁祸给他人或伪装不在场证明之类的小手段我还能理解,只有侦探小说家才会高高兴兴地设计出密室杀人或消失的人这类彷佛恐怖故事般的犯罪。这类不可能犯罪通常是小手段失败了才偶然形成的,是失败的犯罪。所以要还原失败前的情形才能找出凶手。这个事件中,只要实行成功的话,你就具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你真愚蠢,就算如此——即使犯罪失败了,我不也还是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
“所以才说这是失败的。”
——没错,大大的失败了。
“你的计画失败了,连你以外的嫌犯也被排除了。在场全体,不,包含了外来者,全部都有了不在场证明。失去了外来者混入的空间,所以魔术才会变成了奇迹。”
“原来如此。不过你似乎已经一口咬定了我就是犯人?”
“对咧。”
“根据什么?”
“没有。”
“哈!”
美马坂眉间的皱纹皱得更深了点。
“招引计画之外的访客,打乱全盘计画的人是阳子,所以她不可能是犯人。警员与石井等小卒根本无须一提。能进行犯罪的只剩下能自由进出加菜子身边的你而已。要什么时候让她消失,什么时候让人发现,你都随心所欲。”
“正确说来发现者并不是我。”
“须崎死了。”
“你想说是我杀的吗!”
美马坂第一次发出带有情感的声音
“须崎是最理解我研究的人,同时也是唯一的后继者。失去他之后——你知道我每天有多悲伤吗!除了他以外,没人能托付后事了!将来也没机会碰上须崎这样的人才,你知道这有多么绝望吗!为什么我必须干出这种事来?”
“为了研究吧。”
“什么?”
“你为了自己的研究啥都干得出来,难道不是吗?”
“什么意思?”
美马坂急速地冷静了下来。
“我一直在背后的焚化炉附近看守,一整天有空就去那里绕。被我发现了咧。那附近埋了大量骨头。”
“那又如何?”
“那个形状说是野兽也太奇怪了。看起来也不是啥小型生物。”
“看来你对动物学与解剖学都完全无知。那是猴子。大型类人猿的骨头。用在动物实验上,死了所以焚化埋掉。”
“我听说你们会偷偷搬野兽进来,但并不是只有野兽吧?”
“你、你想说什么。”
“你其实是拿人体当作材料进行创造人造人的研究吧!”
“你、你在说什么玩笑话。现实可不是骗小孩的空想小说,你的科学思考力真是无止尽的低落!完全缺乏医学知识!完全缺乏常识上的判断力!”
有如京极堂会说的话,这种程度木场早听惯了。
“你在念什么咒文?对我没效的。”
木场站起来向前踏进一步,近距离瞪着他的脸。
“你到底把加菜子用在什么地方上了?其它女孩子又用掉了什么部分!”
“莫名其妙,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被学术界放逐不就是因为在进行不死研究吗?这栋建筑物是前帝国陆军的设施。你在这里创造过杀不死的人造人!用人类作为实验材料,真叫人寒毛直竖咧。不管是加菜子还是赖子,全部都被你用在实验上,切割成碎片,重新组合!”
美马坂失去了表情。
接着——
他笑了出来。
这个男人也会笑吗?
“木场,我真佩服你的无知,我想都没想过会受到如此愉快的怀疑。你懂吗?人类的身体不是黏土工艺品,可不是能够拿来剪剪贴贴的啊。”
“普通人或许是做不到。”
美马坂倏地收起了笑容。
他看着木场的眼,木场已不再回避他的视线。
“活体姑且不论,能从尸体移植的器官只有角膜而已。角膜移植的技术在二十年前就已陉发明了。”
“谁说是尸体了?尸体能用的话,用不着去杀活人,早听说就有人在买卖。你使用的不就是从活人采取的活体吗?”
美马坂显得有点慌乱。
“木场。”
接着毅然地说了起来:
“五十年多以前,有个叫做贾布雷的医生试图进行异种移植,他将山羊或猪的脏器移植到人类身上,但失败了。那之后,人体器官的移植技术上碰上了巨大的障壁。就是抗原抗体反应,也就是免疫系统。”
除了下颚以外,美马坂一动也不动。
“人类有所谓的免疫系统这种机能,就是当异物入侵身体时予以排除的性质,跟你们警察很相像。为了维持生命,免疫系统会排除不适宜的东西,是人体中的警察。”
木场闭嘴,先让他尽情地讲。
“这种免疫系统远远胜过现实中的警察组织,极端规律能干且勤勉,绝不会随便打混。大抵的异物都会遭到排除,可说是生物在生存上所不可或缺的性质。是生物在进化过程中获得的了不起机能。但是,”
他的眼有如爬虫类,无法看出情感变化。
“例如说移植他人的内脏器官时,对生体而言移植进来的部分是异物,会被当作是抗原。不管拥有多么优秀的机能,就算那能补足自己欠缺的机能,只要是外来的器官全部会予以排除。不兼容,会产生拒绝反应,就算是血肉相连的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只比外人的器官好一点罢了。虽说抑制这类拒绝反应的药物已经在开发了,但我还未听说完成呢。且除了动物实验以外,以当今的医学水准,连一颗肾脏也移植不了,就算成功了也活不过几天。想要根绝拒绝反应就必须在基因层级上做调整。我——过去曾提倡过,但没人理睬。现在这种技术连实验阶段都还没达到。”
“那又怎样?你不就是因为没人办得到才要实验的吗?只有你才办得到所以你才做的,不是吗?”
美马坂以侮蔑的视线看着木场。他的表情、姿势都没变过,但在木场眼里就是有这种感觉。
彷佛在证明这个感觉一般,美马坂以很不屑的语气说:
“愚、愚蠢至极!你是真心说我是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吗?而且还是趁活着的时候进行实验?你是认真地在想这些事吗?”
“当然是认真的。”
“可是我昨天看到报纸,上头说前天或大前天时已经找到了剩下的遗体,并且真凶也确定了。”
还在装傻。
木场又更进一步逼问。
“被警方当作犯人的那个男子已经死了,被人发现他在这附近遭到分尸了,昨天晚上的事。我记得你出门买东西恰好是昨天下午。”
“——你想说什么?”
“尸体并没有全部找到,少了一具。不,把加菜子也算进去的话是两具。不,扣掉手脚的话应该是一具半吧。要创造一个人可说十分足够了。从五个人身上自由采下想要的部位,把多余的部分凑一凑不就刚好四人份?”
“愚蠢,又不是拼图游戏!只要稍微调查过,任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还是说凭日本警察的科学力连这点事情也不懂?你们的法医难道还在读《解体新书》(注)吗?”
注:江户时代的医学书,由德国人写的解剖学书籍之荷兰文版翻译而来,译者杉田玄白。
“住嘴!”
不知不觉间,木场已经来到美马坂面前。
“我昨天看到你开卡车运送布包进来这里,那是什么?”
没有回答。
木场伸手进军服的胸口内部。
“我看你连一点罪恶意识也没有吧?说啥为了学问为了研究为了科学进步医学发展,啰唆死了!切割别人家的女孩,你真的觉得很快乐吗?很幸福吗?很满足吗?喂!”
木场揍了附近的箱子一拳。
“住、住手!”
美马坂狼狈起来。
到底是要木场别再说了还是心疼机器,木场就不知道了。
“就算你很有学问,自以为了不起的讲一堆话,对我来说都是个屁!你的话根本传达不到我心里。难道你就没有好痛、好痒这种话吗?像啥悲伤或痛苦之类的。”
“说啊,说你很害怕。”
枪口抵住美马坂的额头。
“混、混蛋,快、快住手。我不能因为这种没有道理的理由死掉。”
“那就快说,全部老实招来,既然我的话是错的你就快纠正我啊,用我——用我能够接受的理由说服我啊!”
“——”
美马坂停止眨眼,换上了爬虫类的眼神。
他没有怕得逃跑,是胆识过人的缘故吗?不是,是因为他很理性。他认为警察不可能没有理由袭击一般市民。净耍些小聪明。
“柚木阳子至今仍相信加菜子会活着回来。听说楠本赖子的母亲疯了。至于其它女孩子的家人也差不了多少。一家离散、入院、破产……当然你才不管这些,反正个人有个人的人生,所以只要跟自己无关,别人是死是活都无妨。但是既然已经扯上关系的话,不管是你是我都有责任,别想耍赖说自己跟事件无关!快——”
木场拉动后膛,子弹被送入膛室之中。
“这个故事的结局,你会怎么撰写?”
准星瞄准之处是美马坂的脸。
美马坂紧抿着嘴,全身僵直。
木场的手指靠在扳机上。
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俩,没别的人。
枪声大概传不到楼下吧。
木场对这个男人处于绝对的优势。
现在的话,能够杀死这个男人。
可能杀人的状况降临在木场身上。
杀人是非常简单的事,只要稍微弯曲一下右手食指的关节,命令肌肉稍微收缩一下子即可。跟搔鼻头的痒差不多,有如痉挛一样。
木场并不恨美马坂,也完全没打算杀他。手枪并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才带来的。更何况,木场一点也没有理由杀害美马坂,相反地,如果他死了反而很伤脑筋。
但是,这些事都已经无所谓了。
过路魔,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在食指上,多施一点力气的话,
施一点力气
※
“没力气的车子是废车!”
夏木津大叫。
“冒牌货毕竟是冒牌货!阿鸟,这辆车真是中看不中用耶!”
方向盘摇摇晃晃地振动着。
阳子缩着身体。车窗外的田园风光,与现在的阳子一点也不相配。据增冈所言,阳子的年龄是三十一岁,跟我一样大。但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就连坊间以为的二十五、六岁都不像,看起来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