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直抬眼看看天,笑着婉拒:“那就先谢过了,不过今儿个有些晚了,改日吧。”
“晚了?你吃错药了直?!还不到午时好不好!”齐剑嚷嚷了一句,飞身上马小跑到梅逸身边,“逸,他不去我去,我若看中了你便送我好了,反正我的生辰就紧挨着他的!”
梅逸啼笑皆非,手握马鞭指着齐剑道:“你胡吣些什么!直说晚了那自然便是他有事儿耽搁了,还有,你那叫人不敢恭维的剑法,啧啧,即便是随我同去也只配给直带带眼,你就别想着糟践名剑了!你还去不?”
齐剑语塞。
方直回府后,直奔“亦难苑”。“亦难苑”本作“亦男苑”,是方亦男出嫁前所居住的别苑,位于镇国侯府东南角,在方亦男远嫁后,方枭便为它改动了一个字,取“相见时难别亦难”之意,借以寄托对女儿的思念。
方直一个纵跃翻过墙,足踏莲池而过,反正他是没那个闲情雅致放着近“路”不走,而去绕那个“之”字形的水上木桥廊子。廊子尽头,弄玉正在翘首以望,看见了方直,喜形于色地迎上来:“三公子,您可是来了,婢子这就传膳,小小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方直点点头,加快步子朝阁楼走去。
事实就是,玄墨还留在在镇国侯府,只不过为了避人耳目,才搬出了方直的别苑,而住进了僻静的“亦难苑”。与此同时,方亦男与方直姐弟俩还合计出一个假玄墨躺着马车上,不单单骗过了送行的朝廷要员,也骗过了原本知情的一众人,比如说,梅逸。如此瞒天过海,竟是玄墨自己强烈要求的,方直和方亦男不知道,她那小脑壳子里,又在酝酿着什么。
玄墨很识时务,分别时还抱着吉布不放,像个小媳妇儿似的泪眼汪汪地哭诉:“哥哥,你可定要早早来接我!”可等吉布前脚一走,玄墨就主动忽略受伤以来对方直的鄙夷不屑和忿恨,皮糖一样黏在方直身边,早中晚膳不见到方直决不肯动筷子。隔阂不再,两人间的热乎劲儿一日千里地向前推进。
两日后,左寒回京,太子果然没食言,让战承?代他在“思墨楼”设下接风宴。
在外历练近一年的左寒,本就英气粗犷的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杀伐和沉稳,举手投足间也尽显大将风范,公子们七嘴八舌地表示出对他的刮目相看之意,左寒只笑不语,将他们的品头论足尽数收下,对他们的敬酒也是来者不拒。
喝到酒酣耳热之际,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微醺的公子们也不管什么有的没的,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话题一转,不知谁引了个头,就说到玄墨身上了。
“寒,你好生没福,早回来半个月便能见识到义华公主的身手了!”齐剑替左寒可惜。
“噢?直,你的小外甥女那么厉害?”左寒似是并不相信齐剑的话,却转向方直求证。
“三脚猫碰上了死耗子。”方直一笑置之。
“不厉害怎么能让修每回都吃瘪?”齐剑不依不饶,把骆修也拐了进来。骆修投过来的目光似乎要把齐剑千刀万剐。
一听齐剑提到了骆修,左寒马上很小人地想到了自己眼下的日子该拜谁所赐,反正北疆也去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索性肆无忌惮地大笑道:“我也能让修吃瘪,齐剑你小子怎么还不对我顶礼膜拜?”
齐剑冷嗤一声,左寒故意卖了个关子道:“各位兄弟给我做个见证,若我做到了,咱们让剑放声驴叫三声如何?”
见左寒保票满满,方直颇为同情地看了一眼骆修,骆修却仍是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情。
公子们纷纷起哄。左寒坏笑地睨着骆修,压低声音道:“修,对不住啦——”骆修心头突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左寒继续:“修,他,喜欢裸睡啊!”公子们俱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骆修微微一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轻吐一句:“寒也好不到哪去,男女通吃。”骆修是指那晚左寒对他上下其手之事,可他故意省去了下半句“连男人也摸”。那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可就变了味了,公子们有的甚至笑到了桌子底下。可他这么一说,事情就发生了转机,公子们都以为是他二人是在相互开涮,便只当成笑话听了,谁也不拿这些话当真。左寒暗暗地向骆修竖起了大拇指,意为:你狠!骆修不以为意。
宋庆卿趁酒兴突生一问:“逸,梅小姐现在还是对直一往情深么?”
梅逸半真半假地答:“是啊,谁能想到她就认了死理儿了,非得在直这一棵树上干吊着。”
“直有什么好?”齐剑惟恐天下不乱,转向战承?挑起了方直的酸枣:“他纯情厚道统统都是假的,承?,连你也不知道吧?去年他生辰,自己春宵一夜好不快活,撇下我们几个,唉——”
“噢——”又是一片起哄声和惊嘘声。
少言寡语的战承?浅浅一笑道:“直,你生辰时天儿还热,大热天儿的你还做那么剧烈的‘运动’,莫非你畏暑的毛病好了?”
本是无心的一句玩笑,梅逸听后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灰暗。
方直赶快替自己打圆场:“哎哎,我可还是如假包换的童子哎!”
“有你这么老的童子么!”齐剑毫不示弱。
哪知方直很得意地笑了,反唇相讥道:“瞧瞧,这就是没好生念书的表现,《膳经?;禽篇》曰:童子鸡者,未行房事之鸡也。以此类推,我说我是童子有何不妥?”
当场又笑倒一片。
左寒一手指着方直,一手捂着肚子,笑得五官都变了形,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直,你这嘴——都可以写书去了!”
宋庆卿面带桃花,也不知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笑出来的,抑或是两者兼有,他抿着嘴,扭捏地问:“直,告诉咱们,义华公主漂亮不?”
“是啊是啊。”好色的公子们顿时来了兴致,纷纷附和道。霎那间,酒桌上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都盯着方直的嘴。
方直一看这架势,凤眸一吊,狡黠之色从眼角滑过:“这个嘛——”
“怎样?”
“快说!”
“别卖关子!”
方直见胃口吊得差不多了,两手一摊,笑道:“我也没见过呀!”
“嗨!”
“你小子定是存心的!”
“死小子!”一片失落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义华公主精通易容之术,承袭蒙妃戴假面的习惯是这样吧,直?”骆修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公子们的眸子再度放光。
“是啊!”方直点头。不知情的公子们吃惊不小。
“那你们怎么辨认她呀?一天一张脸,扎人堆里就找不见,谁知道哪个就是她?啧啧——”宋庆卿直摇头。
“猪脑子!当然凭声音呐,每个人的声音可都是独一无二的!”孟旷敲了宋庆卿一记爆栗。
“好像高深的易容术连声音也可以变。”齐剑插了一句。
“凭得是这里的感觉,”方直颇为神气地指指胸,“对一个人有了感觉,就会相应地对她特有的幽香和与众不同的气质特别敏感;倘若彼此间心有灵犀,那就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她从万变的皮囊中剥离出来。”
方直的一席话,满座的公子都被触动了心思,一时席间有些沉默。
“直,你可真懂她。”久没开口的战承?突然抬头启齿,笑得别有深意。
“哎,直,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别介意呀,等下你要是不乐意,就权当我放了个屁哈,”齐剑措辞很谨慎,小心翼翼地揣测,“惊为天人的蒙妃和太子妃都不遮面,那为何单单义华公主特立独行,不肯以真貌示人?是不是——”
齐剑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也挺恶毒,方直正在斟酌怎么回答他,突听身后闷闷的一声:“不,不是……”所有公子都惊讶地把目光投向开口之人——方舒。原来大典那日,看到玄墨真貌的不止吉布一人,还有无意中路过玄墨房间的方舒,他在有幸偷窥到玄墨揭下面具的刹那,便被震晕了。如此说来,方舒还真是很有发言权的,木讷实诚的方舒看不惯齐剑把玄墨往坏处瞎猜,本意只想为玄墨澄清几句,却没想到自己竟成了满座注目的中心,紧张之下又身不由己地结巴起来。
“不是什么?”难得见到梅逸声色俱厉的一面。
“不…不是…齐…齐大…大…大大人想…想得那…那样…倒…倒是…公…啊公…公…主…长…长得…得…得…”见四周的目光越来越炽热,方舒更是慌得想尿裤子,一时有些接不上茬儿,张大了嘴,空在那儿“得”个不停。
“娘唉,我要是晕了也是被这舌头大牙漏风的厮活活给折磨过去的,直,我要‘香吻一箩筐’做补偿!”齐剑狂拍脑门子,痛苦地把脸别到一边儿。
“小舒子啊——”骆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悟地低声念道这三个字。
方舒一个激灵,终于接上了下面要说的:“义华…公主的真…呃…真貌长得…憨…嗯…憨……”方舒其实是又卡住了。
听到这里,公子们先是大吃一惊。
宋庆卿失魂落魄地喃喃:“义华公主,长得,憨?”
孟旷留意到方舒描述的“憨“字后面紧跟的“嗯”,张大了嘴惊叹:“还这么肯定?!”
显然,公子们对方直贴身小厮的话都深信不疑,从而心灵上都受到了严重的创伤,他们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们心中身手不凡傲世独立神秘多变的义华公主,被面具遮住的竟是一张“憨颜”。
齐剑脸上的表情很古怪,目光闪烁地睇着方直自语:“怪不得啊——”
左寒宽慰似的拍拍方直的肩,什么也不说。
现在倒没人去留意方舒了,方舒在一旁拼命地甩头,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越急嘴就越不听使唤,翻来覆去地只发那一个音“憨”。正当空儿,方直责怪的目光横扫过来,见他这副垂头懊恼张口欲辩的样子,对方舒的结巴了如指掌的方直,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他不敢想也不想听的真相,当机立断地唬着脸喝断方舒:“小舒子!你太放肆了!公主的长相岂能任你胡说八道?!你这是在当面证明我管教不严还是炫耀你能恃宠而骄?!给我滚下去备马!”
方舒这可是头一回听方直这么重地斥责自己,委屈至极,瘪了瘪嘴,强憋着眼泪跑下楼去,一溜烟儿地冲到马厩里,抱着方直的马嚎啕大哭,边哭边抽嗒:“小福子…子…我没想…想骂公主…主…我是想说…说…说她…啊…啊憨…憨嗯…嗯—很好看啊!小福子,啊斧子——”哭到最后都变了调调了,方直的马一听方舒又唤它那土了吧唧的小名,加上自己又被方舒抹了一脖子外加一马脸的眼泪鼻涕,既嫌恶又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事实竟然是这样!好端端的一个“很”字被方舒一结巴竟拆成了“憨-嗯——很”三个音。
楼上。方直的脸上绷得死紧,臭着脸举杯道:“小奴才的话大家别往心里去,平白扰了大家喝酒的好兴致,我自罚三杯以示赔罪。”
可方直越是严肃,有人就越是对方舒的话深信不疑,看来义华公主长得“憨”已经铁定成了不争的事实了。讪讪地客套了几句后,方直就先退席了。
一路上,方直都没吭声,方舒便抽泣了一道儿,仿佛“男儿有泪不轻弹”跟他无甚关系一样。直到进了镇国侯府,方直才对他开了口:“小舒子,方才对不住了。”
方舒惊于方直态度上的大转弯,倏地抽回了眼泪,望着方直直发懵,痴痴地张着嘴合不拢。
方直面色和缓下来,拍拍方舒的肩膀,仰望星空道:“我若不开口喝断你,保不准你就说了不该说的了!”
方舒睁圆了眼,辩解道:“公子,小的就是看不惯齐,齐大人他胡乱把公主往坏处猜,这才斗胆开口的,您为何不让小的说下去?”
方直肃然道:“无论你开口辩解什么不都是把她往好处说不是?你可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玄儿身份本就显赫,倘若再给你一说她如何如何美,将会引来多少心怀不轨的家伙觊觎她?!至于爱往哪歪想那是旁人的事儿,与咱们无关,我的话你可明白了?”
方舒使劲地点点头,心里却在替玄墨悲叹:公主,日后你嫁不出去可别怪小舒子啊——
死生契阔
七月底,雨一场接一场地下个不停歇,天儿也不想往年那么热,玄墨恢复得很快,并没像预想的那样煎熬上“一百天”。好容易等到太阳露出了脸,方直正打算带玄墨出去走走,梅逸和战承嶪来了。
“直,下月你生辰,又赶上今年你行冠礼,就怕到时候送礼给你的人一扎堆儿,咱们的礼你也不当好东西,反正兄弟间也没那么多礼数,我和承嶪就合计着提前把贺礼给你送来。”梅逸一落座便开门见山。
“是啊,逸和我要送你的东西都不是虚一套的玩意儿,早送你早用,就看你喜不喜欢。”战承嶪很自然地接了一句,随手把盒子推到方直跟前。
“喜欢,当然喜欢!”方直还没看人家送得是什么东西,就眉开眼笑。当场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战承嶪推过来的锦盒。
“寒玉?”方直的手刚靠近盒子里的玉佩,马上喜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战承嶪不置可否:“此玉名‘射圭’,夏寒冬暖,我想没人比你更需要它了吧。”
“承嶪,你对我真好!”方直难得扭捏一会。
“还有我的,”梅逸自己动手打开了长盒子,“老早就叫你跟我去向家看剑,你竟一直推却,我虽配不上它,但好歹也是识剑之人,就怕有人捷足先登,就自作主张买下了。”
“太阿?!”方直惊呼一声,梅逸含笑点头。方直恨不得把眼珠子粘到剑身上去,唏嘘个不停。爱不释手地又抚摸了几下,才恋恋不舍地把剑重新放回盒子里,推还道:“逸,这礼太贵重了,我断断是不能受的。”
“我不送你送谁?莫非是你对自己的剑术没信心?抑或是觉得驾驭不了太阿?”
“逸,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剑着实是太昂贵,我——”
梅逸狡黠一笑,道:“这回是我爹出钱——”
“逸,不是——”
“直,不在东西贵贱,而在逸的一片真心。”战承嶪打断了再欲启齿推却的方直。
“是啊,我的太阿不比承嶪的射圭稀罕多少,你收他的不收我的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方直勉为其难地点头同意了。
梅逸舒心一笑:“这便好了,如此我们便有机会见识到承影战太阿了!”
听此建议,方直精神随之一振,跃跃欲试的目光投向战承嶪,战承嶪一脸好笑地说:“你太心急了,直,好歹你得跟它熟络一段时日吧?”
一句话像一根细针,“噗”地扎破了方直迅速膨胀的战斗欲,太阳也灰心地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
“承嶪,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梅逸把话题适时地引向了战承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赵显一案已做了断,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应该说皇上他老人家打算怎么办才对!”方直一本正经地纠正梅逸,“嶪王旧案何时重翻?免了承嶪的关西将军一职后封他何职?是沿袭嶪王封号还是另赐封号?把哪个公主给承嶪?等等等等,这统统不是承嶪所能操纵的了的!”
“直说的没错,”战承嶪貌似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上的扳指,可方直的话字字敲在他的心上。
“君心难测啊——”梅逸苦叹。
“这没什么不好,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我母亲在世时,不就放任我过那舞文弄墨琴棋书画拈花惹草的风流公子的洒脱日子么?”战承嶪口气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