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苏府,按礼数先在二门外客房里歇了一晚。房中大床上绣被锦褥,香枕温软,二狗睡不惯,就在石砖地上躺了一宿。次日起来用了早饭,顾雪斋拿一件茧绸直裰给他换上,这才引着二狗来见苏剑南。这时候苏剑南正在书房里品茗,闻听打败佘奇水的少年侠士已请到,忙起身出门迎接。一照面,顾雪斋拉拉二狗的袖子,悄悄的道:“这是我家老爷,李英雄可上前见礼。”
二狗从客房走进书房,一路上雕梁画栋,朱栏玉砌。直瞧得他眼花缭乱,飘飘然恍若梦游仙境,浑忘了身在何处。此刻忽听有人在耳边说“见礼”,他心里一慌乱,不知该如何“见礼”,情急之下双膝一跪,冲着苏剑南连磕了六七个响头。
苏剑南连忙伸手来扶,嘴里说:“何须多礼。”心下却暗自嘀咕“这人看起来傻里傻气,是个寻常的乡下人,佘奇水怎会败给他?且让我试探试探他的武功。”主意已定,本来向上抬的手臂顺势翻转,猛然朝二狗右边肩膀压去。
这一压有个名堂,唤作“玉柱半倾”。是从“铁板桥”“千斤坠”之类的硬功变化而来。苏剑南在其中糅合了崆峒派绵长的内功心法,使得这一招刚中带柔,力道藏而不露,端的乃武林中少见的上乘武功。
苏剑南这招势大力沉,而李二狗跪在地上却似毫无察觉。等到苏剑南的手臂刚触着他肩头衣服时,二狗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这一弯腰的时机分寸拿捏的恰倒好处,正巧顺着来势将对方下压的力道卸开。苏剑南双手按了个空,脚下虚浮,中气不继,一个趔趄直朝前跌去。
二狗急忙站起身,伸手搀住他的手肘,道:“小……小心,别摔着。”苏剑南勉强稳住身形,心中猛地一震,暗惊道“如此轻描淡写的就将我的招数化去,而且身法自然不露半点痕迹,即便是我师傅白云道长也未必办得到。此人年纪轻轻就身怀绝世武功,莫非是神人天降么?”越想越讶异,瞪着眼打量二狗。
哪知李二狗心里也是疑窦丛生,挠挠头忖度道“这位苏老爷好奇怪,怎么一见面就往我身上趴?活象……活象公猪发情一般,幸亏我有点提防,还真给他压到身上了。不过他是人啊,为啥和猪一个脾性?……也难怪,看苏老爷白白胖胖,肥头大耳朵,长得这么象猪,大概性子也和猪差不多。”想到这里,定睛把苏剑南仔细端详一回,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面各有所思。过了片刻,苏剑南定下心神,正要请二狗坐下详加询问。突然由门外跑进来一个家丁,气喘吁吁的道:“老……老爷,外头有人求见,还送上了拜贴。”
旁边顾雪斋斥道:“没看见老爷在会客吗?有帖子都留在二门外,等吃了饭再送进来。”
苏剑南摇头道:“不妨事,把拜贴拿过来我看。”回过头对二狗笑道:“李壮士且稍坐,容老夫料理完杂事再相叙。”一面叫人奉茶,一面接过拜贴,对着阳光一看,苏剑南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只见拜贴上写着一行大字,道是“逍遥帮天风堂堂主佘奇水,地火堂堂主杜玉河谨拜”
苏剑南悚然震骇,心下自思“我还道事有迂回之机,岂料对方来的这么快!逍遥帮两大堂主同时现身,江湖上闻所未闻。看来此事已然无法善终,这却如何是好?”
他心急如焚,在屋子里来回乱走,踌躇道:“就算我抛家弃业,退避江湖,但家眷弟子们怎么办?难道叫月仙也随我终老山林么?”抬头一眼睇见李二狗,豁然计上心头,暗想“逍遥派既然用这投帖拜山,显然还是讲究了江湖礼数。罢了!若是逍遥帮发难,我就把这个人交出来抵事,这愣小子伤了佘奇水结下梁子,有什么事情正可推在他身上,或许连旧时仇隙都能敷衍过去。”
盘算已定,当下苏剑南命人将客人引至正堂,自己在里间换好衣服,然后带着李二狗迎了出来。还在游廊上走,就听厅堂里有人高声说道:“杜二哥,咱们登门拜谒,苏剑南居然半天不露面,太也没把我们逍遥帮放在眼里了吧!”
苏剑南赶忙迈步进门,就见那佘奇水手缠白布正坐在太师椅上,满面都是愠恚之色。身后站着七八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手按腰刀,杀气腾腾。苏剑南抑住惊恐,上前先作个揖,含笑道:“贵客临门不曾远迎,失礼失礼。经年一别,佘兄神采依旧,实在可喜可贺!”
佘奇水抬头看他一眼,闷声道:“苏剑南,你少说好听的。打断我双腿那笔旧帐尚未清算,又指使人劈伤了我的手,今天逍遥帮数名高手在这里,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苏剑南干笑两声,正想说几句软话岔开,忽听一人说道:“我说老三,陈皮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干嘛?你不是说江南出了位超群出类的少年侠客吗?我今儿个就是特地来瞅瞅这位少年侠客的,人在哪儿呢?”
这声音又尖又细,拖腔卖调,好似戏台上小旦捏着嗓子念白一般。苏剑南循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端坐在佘奇水上首,是个年逾四旬的男人,生着一张乌鸦嘴,两只狐狸眼,穿一件粉红色薄纱团绣锦衫,花里呼哨,不男不女,正拈着条罗帕轻轻擦拭嘴角。
苏剑南想起拜贴上的名字,“哎呦”一声,假作惊喜道:“这位想必就是逍遥帮地火堂的杜堂主。在下久闻堂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珠耀玉映,真乃神仙中人,实令小寓蓬筚生辉啊!”连声吩咐快快上茶。
那人撇嘴一笑,道:“罢了,苏老爷这张嘴甜的腻味,我杜玉河难以消受。说什么神仙中人,这话没得恶心死人。”
苏剑南赔笑几句,挨着门口找下位坐定。李二狗进屋瞧见佘奇水带着刀伤而来。暗想这人先打伤二妞,后被自己打伤,一来一去双方已经扯平,倒也不放在意下。他昨夜睡石砖地上身子硌得疼,又跟在苏剑南背后站了半天,早有些不耐烦。此时见众人都坐着,他也不客气,也不分宾客主次,瞅着身边一张又大又气派太师椅,便挨近身子,一屁股坐到了大堂中央神龛下颌的正首位子上。
苏剑南正欲挑拨二狗与逍遥帮作对头,佘奇水心存忌惮,二人都默不作声。杜玉河眼见一个衣着古怪的少年这般造次,一时摸不清是何来路,未曾出言询问。如此一来,堂上几个名震武林江湖巨豪,竟被李二狗稳坐了上首主位。
少时下人捧上香茶。杜玉河有心挑衅试探,便伸两根手指夹着盖碗,揭开一闻,淡淡的道:“嗳,这楠溪乌牛茶倒是用隔年的雨水煨的,可惜雨水煨茶浓香有余,轻浮不足,远不及雪水爽冽清雅了。”
苏剑南挑起拇指,赞道:“杜堂主真是侠士风雅,非同俗流。这雨水确是去年清明时所汲,藏在地下已有一年。本以为当得极品,今日听杜堂主一席话,方知雪水烹茶更佳。不如二位日后再惠敝舍,待到冬天再一起品尝那雪茶之妙,岂非一大快事?”心里却想“你要真答应冬天到这里做客,至少眼下不会找我麻烦了吧?”
杜玉河“娇笑”几声,端着茶盏,用盖碗轻轻拂开茶叶,道:“哎哟。苏老爷好会说笑话,我三弟佘奇水正要寻仇,怎么敢当你苏府的贵客?这时节昼长夜短,暑气甫生,正是受用雪茶的时候,何必要等到冬天?”说话间,杜玉河脸上青气乍现,手中那碗茶忽然冒出丝丝白气。只片刻工夫,茶水上就结了一层白花花的薄冰。
佘奇水大声喝彩道:“好啊!好一招‘玄阴神通’!苏剑南,张开眼瞧瞧,可曾见识过这样的神功?”
杜玉河将手帕一抛,竖着兰花指,曼声道:“老三,干嘛这样大声唬气的说话,不怕吓坏了人家?苏老爷不是想吃雪茶么?就请品尝品尝,可别扫了我的面子!”说着连茶带冰的倒了少许在盖碗里,挥手一送,那盖碗似有人把持,飘飘忽忽直飞到苏剑南身旁茶几上,一滴茶水也没有溅洒出来。
苏剑南又惊又怕。对方这手“化水为冰”的功夫神妙如斯,他如何还敢执拗?只得端起盖碗,道声“承敬”,慢慢的喝下去。谁知茶里冰水混合,又暗藏“玄阴神通”的阴劲,越发阴寒彻骨。苏剑南是养尊处优的老爷脾胃,怎么消受得了?当下肚子里“叽里咕噜”一阵乱响,忍不住接连放了几个通天大屁。
佘奇水嘿嘿笑道:“‘一剑震江南’声振宇内,今日听来当真名副其实。”苏剑南面红耳赤,所幸屋子里没有多少丫鬟家丁,还不至于太丢老丑。
杜玉河轻叹口气,道:“不是我存心跟苏老爷过不去,昔日的仇怨,你和佘三弟自个儿了结,我也懒的搭理。此次苏杭一行,我原为观赏江南美色,只盼能找到一个梯己的知心人儿……”说到这里,杜玉河脸上忽现绯红,扯着手帕颔首扭捏,活象大姑娘害羞时的妩媚神态。
苏剑南闻言复又振作,道:“原……原来杜堂主喜好风流之道。俗语说‘人情不过男女’,堂主乃风流英雄,身边正该有美人相伴行乐。在下不才,与杭州城里的世媛名妓尽皆相熟,正好可为杜堂主牵搭鹊桥。”
杜玉河嘴角一撇,鄙夷道:“足见你是个俗人。本朝洪武爷曾说‘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世间女子俱都聒噪无聊,臭气熏天,哪有一个是好的?可知天下另有一种男美,或潇洒,或俊雅,临风怀月,对酒当歌,其中的妙味无穷,岂是女色能比的?”
苏剑南听得骇然,想不到这逍遥派的大人物居然喜欢男人!
话到此处,杜玉河幽幽长叹一声,阴阳怪气的接着说道:“可怜我杜玉河一身情骨,满腹柔肠,却未曾寻得一位既俊秀又贴心的如意郎君,哎,前日听佘三弟说,有位使刀的少年将他打得一败涂地。小小年纪武功如此高超,人品相貌定然也不差。我心思慕之,只愿能会一会这个妙人儿……”
正说的动情,忽然李二狗端着茶杯走到近前。杜玉河愣了一愣,就见二狗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伸手端过那半盏冰茶,憨憨的笑道:“天热,我口渴……我那杯茶太烫嘴。你这杯不烫,你又不喝,那咱俩换着喝吧!”说完举起冰茶一饮而尽,饮罢嗒嘴咂舌,抚胸吐气,似乎十分的舒坦受用。
杜玉河暗吃一惊,心想这茶水奇寒无比,即使喝下一小口,江湖上也少有高手能抵受得住。而眼前少年怎会若无其事?难道他的内功纯阳浑厚,竟能克制“玄阴神通”的寒气?
殊不知李二狗自幼生长在贫寒人家,顿顿嚼糠咽麸,灾荒年里没有粮食,常拿树皮草根当饭吃。一副肠胃磨练的钢造铁铸一般,莫说区区一杯冰水,恐怕土木沙石也照样能穿肠而过。
杜玉河脸色难看,尖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佘奇水侧头低声道:“杜二哥,他就是劈伤我手指的那个少年。”
苏剑南赶紧接过话头:“这位英雄大名叫做李二狗,一向独立独行,与我们苏家素无来往。因听说伤了佘堂主,在下才将他请到敝舍,只愿能化解佘堂主和李英雄之间的误会。”他这话听似中肯,其实已将罪责推卸在李二狗身上。
杜玉河直着眼睛上下打量,目光猥亵不堪,瞧得二狗一身鸡皮疙瘩。看了半晌,杜玉河面露愠色,沉声道:“我还以为是貌若潘安的美男子,怎料是个土头土脑的愣小子!收拾干净还看得过去,但岂能算妙品绝色?苏剑南,你找个乡巴佬来充数,未免太小瞧我杜玉河了!”
苏剑南慌了神,登时语塞。杜玉河冷笑道:“好啊!既然你没有诚意,我只得为佘三弟出头,仗着两手三脚猫的功夫,讨教一番了!”
苏剑南额头冒汗,情急生智,对二狗道:“李英雄,杜堂主说要讨教你的功夫呢!请你快快显露真功,与杜堂主切磋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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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刀无名(全本)
第三章 比武功堂主乱心智 演刀法宰夫证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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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一愣,寻思道“我的功夫?我除了杀猪还会什么功夫?要我与这个杜堂主切……(他不懂切磋的意思),大概这几位都是买肉的主顾,想看我杀猪切肉的本事。”他来得仓促,杀猪刀留在了家中。当下扭头四顾,一眼看见墙角里有个兵器架,架子上长枪短戟各色兵器齐全。他走过去挑拣了一把一尺长的短刀,回身转来道:“这刀子不称手,比我平常使的轻。不过将就着能杀猪。那好吧,快些把猪牵来,我杀给你们看。”
最后两句话差点没把杜玉河气晕死,当下铁青着脸站起身,缓步走到屋子中间,森然道:“杜某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来没人敢有半分不敬。不曾想今日竟被蔑为待宰的猪豕……”口里说话,慢慢抬起手来。几屡阳光透入厅中,但见杜玉河十指如钩,阴碜碜的好似僵尸枯爪,双脚踏着南方丙火方位,尖声怪叫道:“臭小子!你领死吧!”身形晃动,一团红影向李二狗疾扑而至。
二狗猛吓了一大跳,脑子里还没明白过来,手中的短刀已然挥出。不快不慢,刀尖直挑杜玉河腰胯。杜玉河手指上蕴蓄着“玄阴神通”的阴寒内劲,脚下是“风摆杨柳”绝妙轻功,满指望一击得手。不料二狗出刀的方位力道十分古怪,既非刀法,也无内功,但势必先于对手制敌要害,那情势就象是杜玉河自己在往刀锋上撞一般。
半途受击,杜玉河无法变招闪避。急切间深吸一口气,腰腹向内陡然缩了四五寸,身子贴着刀刃朝前滑去。他武功怪异阴狠,虽然背向对手,却霍然反手回抓,只见指若利剑,迅疾无伦的直插李二狗后脑。这一变招又狠又快,殊无半分征兆,纵然是大罗金仙也万难躲闪。
哪知二狗不躲不闪,连头也不回,短刀从右手顺到左手,倒握刀柄翻腕上撩,刀口正对杜玉河的下裆。杜玉河手爪在前,腰腿在后,这一来还没等他抓到对方,定会先被刀子捅进裆部。此招匪夷所思,令人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无奈之下杜玉河双脚用劲急蹬,涌身斜飞出两丈,气乱心浮站不住脚,“卜通”一交朝前扑倒在地,直摔了个饿狗抢屎。
这几招势如兔起鹘落,旁观的苏剑南,佘奇水都没看清,就连李二狗自己也是糊里糊涂。他心随刀动,刀从敌势,不论攻守都没有章法,只是顺着对方的招式随意挥洒。等看见杜玉河仆倒在地,二狗方才回过神来,暗自诧异“不是叫我杀猪吗?怎么这人凶巴巴的又抓又打?说起来奇怪。这些财主老爷,一会给好吃好喝,一会见人就打,难道都疯癫了么?”
杜玉河从未如此狼狈,趴在石砖地上羞愤攻心,猛然大喝一声,飞身拔地而起,双手箕张,半爪半掌,又向李二狗袭来。这回他将“玄阴神通”用到了极致,衣袖饱胀如鼓,猎猎生风。未及近前,两边苏、佘二人已感一阵寒气扑面。
李二狗见这人咬牙切齿,神态似癫若狂,心中不由微感害怕。当下伸长手臂,挺直刀锋,想把对方拒挡在身外。不知不觉,刀尖又是指向杜玉河的两腿之间。
杜玉河尖声怪叫,忙不迭的倒纵数丈,没等站稳,返身疾进趋前,挥掌狠切李二狗咽喉。这一退一进有如电破长空,又似乱蝶穿花,快的难描难述。而李二狗仍旧挺刀直击,先急后缓,还是不偏不倚的刺向杜玉河下体。杜玉河收胯拧腰,又一次倒退开去。
两人激斗数招,杜玉河始终无法靠近二狗身前三尺之内。到后来杜玉河身法愈加迅疾,一团红影绕着二狗滴溜溜乱转。苏剑南在一旁看的头晕眼花,几欲呕吐。
然而李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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