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胡飘云在三仰峰头,曾经说明“玄玄壑”内,所设三关,是由何入主持?故而上官灵—见这挡住自己去路的持剑蒙面少年,便知是胡飘云所说甘心投顺“罗刹教”,由“笑面阎婆”孟三娘作主,与董飞云配成夫妇的姓艾之人!
但彼此对面相持之下,上官灵蓦觉心头一惊,暗忖这艾姓少年,面目虽不可辨,怎的身材气概,如此熟悉?
他正在暗地疑猜,蒙面少年手内寒光电掣,横剑当胸,朗声吟道:“回头有路抽身早,强欲前行半步难!”
上官灵见对方语音神情,两皆狂傲,不由火上心头,暗想倒看看你在石梁以上,怎生施展所谓八九七十二式“玄玄剑法”?遂轩眉狂笑答道:“江湖人物讲究的是仗义行仁,不轻然诺,自然难免终日刀头舔血,剑底惊魂!尤其上官灵生平专斗强梁,不畏威势,爱翻虎穴,爱搅龙潭,我此番间关千里,远来武夷,就为的是承孟浮云姑娘指日相邀,守信践约!慢说艾朋友区区八九七十二式‘玄玄剑法’,便是刀山在目,鼎镬当前,上官灵也非见孟浮云姑娘一面不归,绝无中途退缩之理!”
上官灵昂然发话,话音才了,便即缓步向前,那位蒙面少年,冷哼一声,剑法微掣,一式“拨云见日”,手法迅疾无伦地,使向上官灵咽喉点到!
对方才一动手,上官灵便有惊觉,知道此人气稳神凝,招沉势疾,果在剑术以上,造诣极深!遂不敢轻视他起手这招看来只快不奇的“拨云见日”,微一吸胸提气,便在那倾斜窄滑的石梁之间,飘退五尺!
果然上官灵所料不差,对方一招“拨云见日”之中,暗藏“云迷野渡”、“雁落寒塘”以及“龙蛇惊蛰”三式,随着上官灵纵退,翻腕一震,雾影中震出朵朵剑花,不仅把三式绝学,回环进发,身形并似能步虚蹑空般,在石梁以外的沉沉雾影中,左右腾跃,剑光排空如海,冷电森森,硬把一位从来不大服人的小侠上官灵,逼得无可奈何地,退到这根石梁的尽头之处!
但蒙面艾姓少年,逼退上官灵以后,却不再逼,又复横剑朗笑,傲然吟道:“‘玄玄剑法’称无敌,‘罗刹’威名震武林!”
上官灵自他两度吟声之中,发觉此人不但身材气概颇熟,竟连语音也不陌生,心头蓦然想起一人,遂自腰间撤下文昌笔来,又复缓步向前,并试探性地问道:“朋友,倘若这一招三式,便算‘玄玄剑法’精华,则不过仅较寻常剑术稍胜,还比不上燕山‘悬剑谷’,威镇江湖的蒲家剑术!”
上官灵最后的“蒲家剑术”四字,说得极重,见蒙面横剑少年,似乎闻言一震,遂又复厉声喝道:“朋友,为何蒙面?难道你有甚亏心之事,见不得人?你到底是否姓蒲?”
蒙面横剑少年,突然狂笑答道:“我生平除了与爱妻就寝以外,从来习惯蒙面,与你无关,问它则甚?燕山蒲家剑术,有何足奇?艾云飞让你再尝几手‘玄玄剑法’!”
话音落处,剑光立腾,身形果似不受这条窄窄石梁限制似的,电疾盘旋,加上满空茫茫雾影,简真令人看不清手法招术地,向上官灵当胸,洒出千条剑气,织成一片光糊!
上官灵这次一来有惯用兵刃“文昌笔”在手,不似第一次的赤手空拳;二来早已凝神戒备,遂丝毫不怯,功力聚到十一成地,振腕一挥,顿时眼前笔影重重,笔花错落。飞挡对方那位自称艾云飞的蒙面少年急攻而来的漫天剑气!
他这一招,是施展昔年在庐山“小天池”,学自“南笔”诸葛逸“惊神三式”中的“梦笔生花”,威力自然奇大无俦!笔花剑影凌空互接,一阵极其清脆的“呛呛”龙吟,硬把艾云飞一柄长剑,震得几乎出手,人也自石梁之上,向左斜飞三四尺远,又复从雾影之中不知如借力地纵回石梁,消解上官灵蓄足内家真力的一震威势,避免手中长剑,因而断折!
上官灵暗中留心之下,见艾云飞三度落足石梁以外,借力回旋,知道必有蹊跷!何况“梦笔生花”一击得手,岂肯让人?遂大着胆儿,记准艾云飞曾经落足之处落足,展开身法,文昌笔锐啸慑魂地,连施“惊神三式”中的其余两式,“挥毫泣鬼”、“腕挟风霜”,反向惊愕未定,立足不稳的艾云飞,急攻而至!
“惊神三式”是“南笔”诸葛逸仅次于“生花七笔”的生平得意绝学,经上官灵这一施展,威势何异天风海雨?咄咄逼人!对手便在平地之间,应付已极为难,何况在这一条窄才尺许的倾斜石梁以上。
这条石梁两侧的雾影之中,的确另外暗设“九宫石桩”,艾云飞既想不到上官灵如此胆大心细,看出这种蹊跷,敢向石梁以外,虚无缥缈的雾影之中落足,展开身法,逆袭抢攻!又怯于对方“挥毫泣鬼”、“腕挟风霜”两式,变化莫测,威势太强!惊奇匆促之下,遑顾其他?只得设法保全自己,长剑先行脱手,化成一缕寒光,抛向高空,然后双肩抖处,施展轻功绝技,“一鹤冲天”拔起了一丈一二!
上官灵点足雾影以内,觉出果是实地,已知胜算在握,遂乘着艾云飞施展“一鹤冲天”,抛剑腾空,避让自己“挥毫泣鬼、腕挟风霜”两式奇幻绝学之时,倏然收式,微运得自钟离老人,傲视寰宇的“云飘电闪身法”,极其曼妙轻灵地,驰过这根石梁,回头朗笑说道:“艾朋友的八九七十二式‘玄玄剑法’虽尚未曾尽情施展,但上官灵巳侥幸度过这条石梁,不知算不算是闯越了第二道关口?”
艾云飞伸手接住自己所抛长剑,落足石梁,长叹一声,不答上官灵所问,竟自纵身跃下沉沉雾影!
上官灵从艾云飞的这等举动之上,猜出“罗刹教”徒,必然仗着“玄玄壑”内,终年不散的云雾,设有各种暗径,决非仅仗这一线石梁,作为上下通路!他们地形熟悉,自然任意通行,外人却必需战战兢兢,否则便将一失足成千古恨!
第二道关口既过,上官灵又复缓步向前,但心头却不禁思潮起伏!
因为自己分明觉得艾云飞的身材神态,甚至说话口音,均酷似曾在陕西“七里山”,东海“长生矶”,罗浮“万梅谷”,三度相逢的“北剑”蒲琨之子蒲铿!适才故意提到蒲家剑术,对方似乎微吃一惊,但怎的偏偏自称艾云飞,所使剑术,又丝毫不带“北剑”蒲琨家数呢?
自己到了“玄玄别府”以后,务须设法揭开艾云飞蒙面黑巾,窥探此项秘密!万一果如自己所料,真是蒲铿,则岂非与孟浮云之忘却本来面目,如出一辙?可以从而推知“笑面阎婆”孟三娘,必然蓄有一种能令人迷魂忘本的奇异药物!
上官灵一面寻思,一面又已踏上另一石梁,但忽然雾影之中,有极为宛转悠扬的箫声,隐隐传到!
箫声才一入耳中,上官灵便知是“罗浮教”副掌教“玉箫郎君”潘午所奏,也就是胡飘云口中所说当作第三道关口的“七情箫声”!
用虚无飘缈的箫声,当作最后一道关口,足见威力不凡!上官灵也深知厉害,耳中才有一闻,便起紧宁心静虑,立把适才所想,全部淡释,只以灵明一点,默会天君,眼光低垂,目不旁视,一步步地在那倾斜穿滑石梁以上,向雾影中缓缓走去!
“玉箫郎君”潘午的这“七情箫声”,果然厉害无伦,并能随对方心意,时加变幻!
上官灵一心方静,箫声也就若有若无,但那种宛如游丝缭绕的美妙曲音,却使人精神萎靡,倦倦思睡,仿佛连腿都懒得无力抬起,险些儿失足滑下石梁,坠落幽壑!
上官灵心头一惊,方自凝立吸气,默转周身,欲待驱散这种困倦神思,箫声又随他意转变,转变成奇哀绝怨曲调,仿佛是心上人孟浮云缠绵病榻,一息奄奄,口中低呼自己姓名,星眼迷离,娇呻欲绝,即将香魂飘缈光景!
“缘”之—字,奇幻莫测,“情”之一字,威力无伦!上官灵再强的定力,再坚的道心,只一想到自己送她“咆哮红妆”外号的孟浮云之时,但立即为情思所迷,神魂若醉,心头兀自恨不得一步儿便到壑底,进入“玄玄别府”,与那位曾在三仰峰绝顶,苦候自己七日,被雨淋成病的意中人孟浮云,蜜爱轻怜地一诉衷曲!
心神既已为情思陶醉,自然忘却了耳内所闻是“玉箫郎君”潘午吹奏的“七情箫声”,足下所经,是顷斜窄滑石梁,终于迷迷惘惘地,失足滑下石梁,坠向茫茫云雾!
足下一空,心头自然大惊,灵明立复!但觉悟得已嫌稍晚,回手一捞,不曾捞住石梁,依旧凌空直落!
上官灵知道无论自己轻功练到何等程度,漫天雾影之中,既不能见物,又无物借力,必然难逃碎骨粉身之厄!正在废然一叹,束手待毙地坠向沉沉雾影,忽然身边掠过一阵微风,有人搀住上官灵左手,把他轻轻往右一推,低声喝道:“赶快提气轻身,施展‘雁落平沙’身法!”来人这等举动,自无恶意,上官灵遂如言施为,果然身落实地,但试出顷斜颇甚,窄滑异常,知道又已置身另一石梁之上。
惊魂方定,便自然而然地,沁出一身冷汗,耳边又有人以“练语成丝,择人而发”的内家上乘神力,缓缓说道:“祁连山玉柱峰腰,你在‘九毒书生’姬天缺‘夺魂旗’风狂拂以下,暗暗助我一掌之惠,潘午至今不忘,但我适才既已酬恩,前情便算了却,你入我‘玄玄别府’尚易,去时却将难若登天,事事务须小心谨慎!潘午要代我师姊,执行掌教威权,不能再复容情的了!”说到此处,“练语成丝,择人而发”的神功忽收,换了一种强烈得足以撼山摇岳的哈哈狂笑说道:“上官灵果然不错,既熬得过我这‘六贼齐驱,七情并袭’的一曲箫声,便算已过三关!教下弟子们,且开风窍,吹散雾阵,让他进我们的‘玄玄别府’!”
话音方落,两壁中立即万窍齐发,劲风怒号,刹那之间,便吹卷得云开雾散,眼前一片清明,使上官灵看出自己立足之处,距离壑底,仅约三丈!
这时腾腾云雾,均在头顶,但壑中不知何处透光,依然明明朗朗!
上官灵四顾无人,并看清地势,猜出壑径尚有转折,“玄玄别府”定在迎面三五丈外的那座崖角之后!
遂跃下石梁,收起“文昌笔”略为调气凝神,缓缓举步,向那崖角走去。距离崖角数尺,有块石碑,半埋土中,碑上横镌“回头碑”三字,另外远赫然夺目地刻着:“到此回头还未晚,玄玄别府鬼门关!”
上官灵一心苦恋孟浮云,哪里还顾得这些?真气提处,翻掌微护当胸,但自飘身闪过崖角!一超过崖角,便觉得眼前一亮,不但果如所料,地势开阔异常,殿宇雄伟,面前不远,并有一座朱红牌楼,上书“玄玄别府”,四个金色大字!
牌楼以下,三左三右分站着六名少女,装束极其怪异!身御血红长袍,面色惨白,躯干奇瘦,长发披垂,但衣襟未掩,酥胸半露,仿佛长袍以内,竟裸无寸缕?尤其是一双豪乳乳盘,衬在瘦骨磷峋的胸前,似乎太不相称,并颇为扎眼!
上官灵目光微瞥,便觉心头一跳,颊上烧红,知道这就是“罗刹教”“十大游魂”中,被“幽冥神君”阎元景“冷焰修罗网”所伤,死去四名以后的残余六位!
遂在七八尺外,便即止步,眼皮低垂地抱拳发话说道:“有烦姑娘们,转报潘副掌教,就说上官灵远来践约,求见孟浮云!”
左首第一个红袍披发少女,闻言冷冷笑道:“上官朋友即已连闯三关,尽管请进‘玄玄别府’孟浮云师妹现在右前方崖腰,飞瀑以下的‘漱玉阁’中养病,你自行前去找她就是!”
上官灵因截至目前为止,“罗刹教”中人物,对自己尚不太恶,遂低低谢了一声。
但那位红袍披发少女闻声又复说道:“你不必道谢,我们是冤家?是亲家?此时还说不定!孟三魂等奉命镇守此间,许放人进,不放人出,你要是真心爱好我孟浮云师妹,便应该及早归心,投顺本教,与她作一双令人羡煞妒煞的神仙美眷!”
上官灵此时业已隐隐约约听出“罗刹教”竟有以孟浮云为饵?引诱自己投顺之意!但事已至此,纵然历尽千艰,也要先见孟浮云一面,再作其他打算!所以默默听完之后,不再与自称孟三魂的红袍披发少女答话,身形微晃,立展绝顶轻功,闪进“玄玄别府”牌楼,扑向右前方崖腰凹处,银瀑飞笼以下的一座两层玲珑楼阁!
在他掠过“玄玄别府”牌楼的一刹那间,仿佛听得孟三魂低低喟叹一声,上官灵也不管她所发这声喟叹,是惊异自己的轻功身法 抑或另有他意?只顾连展绝世功力,捷如电掣,轻似云飘地,不消几个起落,便自赶到那幢楼阁切近!
这幢楼阁,共只两层,玲珑剔透,精雅异常,正好倚山而建恰在崖腰四处,崖间玉龙倒挂,绿竹苍藤等景物,益发清灵绝俗!阁下似无人居,阁上也帘幕低垂,静寂无声,匾间横着“漱玉”二字,体作瘦金,笔力劲秀!
上官灵肩头微晃,穿过瀑布水帘,飘身上阁,轻轻走到门口,才一伸手撩开珠幔,便觉心中奇酸,并腾腾腾地一阵狂跳!
原来阁中幽香淡淡,陈设绝雅,屋角一张软床以上,和衣斜躺着自己的心上人孟浮云,胸前半覆薄衾,依旧风神绝世,秀美绝伦,但娇躯清减,玉颊微黄,显然是大病中的将愈未愈光景!最怪的是一双秋水眼神,凝望阁门,明明看见上官灵伸手撩开垂门珠幔,却仿佛似在意中,只眨了一眨眼皮,不带丝毫惊疑喜怨神色!
上官灵走进阁门,便立即扑到孟浮云塌前,执着她一双玉手,眼中自然而然泪光莹然地柔声叫道,“孟……姊……姊……”
孟浮云仿佛气力虚弱地“咦”了一声,缓缓问道:“你……你不是要……要在被我斗……斗服以后,才……才肯叫……我姊姊的么?”
上官灵想起彼此初遇,自己赠号她“咆哮红颜”之时,孟浮云何等英风豪气?如今却被病魔磨得这般娇弱堪怜,不由心头又是凄然一酸,忍不住地垂落几点泪珠,滴在孟浮云的玉手以上!
孟浮云大病方痊,中气极弱。话完以后,正在略微闭目养神,忽觉手上一凉,眼皮微睁,向上官灵讶然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哭?”
上官灵闻言不禁脸上一红,正待佯笑忍泪,但忽然想起孟浮云曾向自己说过:“要流泪便让它流泪多好”之语,遂索性任凭眼中情泪泉流,半倚半跪在孟浮云榻前,捧着她一只右手,偎向唇边,低低说道:“我来得太晚,姊姊在三仰峰绝顶,等我五天,食宿不移,终于因雨淋成病,这样深厚情义,我甘心认你作姊姊,不再和你斗了!”
孟浮云闻言,好似芳心极慰地,自那略显樵悴的娇靥脸一,绽出一丝微笑,目光凝视上官灵,在枕上摇了摇头说道:“灵弟弟,你来得并不晚,三月之约,还有一天方满,只因为我太想你,才提早了八天,便在三仰峰头,凝眸延趾!”
说到此处,幽幽地长叹一声,继续说道:“人的心情真怪,我在三仰峰头凝眸延趾之时,苦盼你来,但自从卧病这‘漱玉阁’中以后,却又盼你不要来了!”
上官灵幼年怙恃双失,除了恩师“南疆隐侠”谢东阳以外,别无亲人。所以对孟浮云叫他的这声“灵弟弟”感觉得份外温暖亲切!但听孟浮云说是卧病“漱玉阁”后,竟盼望自己违约不来,不由愕然问道:“云姊姊,你不是很想我么?怎又不盼我来?”
孟浮云星眸微阖,幽幽说道:“因为你太骄傲!”
上官灵越听越觉糊涂,不由瞪着两双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