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飘着一朵云,却飞着许多鸟!
地上没有长着一根草,却躺着许多人!
黄……
这里是玉门关外的“白龙堆”,又名“库穆塔格沙漠”。
虽然比不上大戈壁那样的瀚海流沙,无垠无际,但也日连云白,沙入云黄,任凭多好的千里明驼,或追风良骥,三两日间,休想走得出这片漠漠黄沙之外!
天尽头处,一抹苍黄之中,现出了两点白影,越来越大,渐渐地看出了是两匹白色骏马,东向疾驰!
马上人一老一小,老的约有五旬开外,一身淡灰色的葛布长衫,修眉细目,五绺须飘拂胸前,神态清奇高雅!
小的一个,才只十四五岁,但相貌灵秀已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开阖之间,竟也炯炯生威,神光不可逼视!
驰骤之间,少年手中马鞭遥指长空,偏头问道:“师傅!你看天上飞着那多的食尸鸟,难道地上躺着的那一片,全都是死人么?”
老者皱眉说道:“既然遇上,就是死人,也应为之掩埋,活人则更该援救,灵儿,你去把那些恶鸟赶走!”
少年裆中使劲,白马加速前驰,到了躺着的那群人切近,挥手撤出数十枚青钱,惊得那些盘旋不去的食尸恶鸟,振翼高飞入云,然后往地上略一观看,策马回头,迎向老者叫道:“师傅!果然是堆死人,里面又有和尚,又有老道,约莫十几个呢!”
老者闻言面带诧色,催马上前,仔细一看,益发惊奇说道:“咦!‘少林’智镜禅师、‘武当’守一道长、‘钱塘双杰’、‘长白八雄’,这些武林中,天南地北……”
少年突然叫道:“师傅!你看这些死人横七竖八的,不是故意摆成像一面展开的旗子么?”
老者闻言大惊,注目看时,果然那些尸体,粗看上去,好似随地乱躺,杂乱无章,但细一观察,确是经人故意布置,摆成了一面展开的旗帜模样!
老者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战,一面继续细察看尸体,一面口中叫道:“灵儿!你下马顺着这具被摆作旗杆尖端,‘武当’守一道长尸体头顶的方向,走上九九八十一步,驻足细看附近可有什么特殊之物?和它的大小数量,但绝对不准触碰,快些回来,告我知道!”
少年听师傅这样说法,心中疑惑不解,照着所说方向,一步一步,向东北数去。
老者把地上的一十二具遗尸,整个端详一遍,均看不出丝毫伤痕,只在每人的口角之间,发现微沁一点血迹!
老者俯身拨开一具死尸嘴唇,心中不由一惨,原来死尸口中,满含紫黑血块,但未及喷出,人已死去!
接连查看数尸,尸尸一样,老者心头已自雪亮,双眉紧皱,自语说道:“这事太怪了!难道真个是他?……”
自语未毕,少年已自跑回,向老者说道:“师傅!我顺着这位道长遗体的头顶方向,走了九九八十一步,仔细察看,除了在黄沙之中,插着三面七寸来长,画着一个黑骷髅头,和两根白骨的红色小旗之外,再没有其他物件!”
老者双眉越发愁皱,一语不发,挥手示意少年上马,猛加鞭策,绝尘飞驰!
少年闷了一肚的哑谜,几度要想开口,都被师傅的严肃神色和忧郁目光,吓得噎了回去。八蹄翻飞,直望甘肃、新疆交界的玉门关奔去!
这老者名叫谢东阳,一身武功,超群拔俗,因为久隐南疆,得号“南疆侠隐”!少年叫做上官灵,本籍逝江,因随父作吏南疆,不幸到任不久,父母双亡,被谢东阳爱他根骨灵慧,收为弟子,传授生平武学!
这次是因上官灵武功已有小成,谢东阳特地带他游览中原,见识见识故园风物。
二人拼命策马,直到进入玉门关内,谢东阳回望来路,黄沙漠漠,杳无人踪,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十余年未履中原,不想才到‘白龙堆’上,就遇见这等奇事,实在太险!”
上官灵见师傅开口便说“太险”,不由诧异问道:“师傅!我们在‘白龙堆’上,只看见几只食尸鸟,十二个死人和三面红色小旗,险在哪里?”
谢东阳苦笑二声,还未及答他所问,忽然看见远远跑来一匹青色骏马,马上人白须飘拂,身材雄伟,穿着一件古铜色的大褂,面貌虽未看清,但身形太熟,不由脱口叫道:“马上来人可是‘银须剑客’方百川兄?小弟谢东阳在此!”
白须老者闻声,马行更急,霎时便到面前,纵声哈哈笑道:“谢贤弟一向可好?十多年不见,想煞方百川了!”
说完,见他与上官灵,全身上下满是尘沙,不由诧声问道:“谢贤弟因甚急事,如此狂驰,可否为我一道?”
谢东阳苦笑说道:“此事委实太奇!百川兄,小弟虽然十余年未到中原,但那‘乾坤五绝’,不是已有二十多年,未现江湖,且听人言,大半均已考试去了么?”
方百川微微一愕,手指来路说道:“离此廿里左右,有一小镇我虽有急事在身,但与贤弟这多年不见,无论如何,也要抵足—宵,明天再走,我们有话,且到旅店之中,消消停停地说!”
遂策马回头,陪同谢东阳、上官灵,到那小镇旅店之中投宿。
客店甚小,店家送来酒菜,彼此就在房中随意饮酌。
谢东阳命上官灵见过方师伯,方百川仔细端详,不由赞道:“此子根骨极佳,贤弟务须好好调教,将来必是一朵颇为出色的武林奇葩,不过你带他游原,却有点不是时候,可知近来中原武林人物,个个是尽量敛刀藏锋,韬光养晦,不肯轻易抛头露面,以求避免来自无端的杀身横祸么?”
谢东阳诧道:“这是何故?”
方百川道:“近半年间,有三个脍炙人口的故事,震慑了整个武林,平常那些睥睨叱咤,不可一世黑白两道英雄人物,个个旦夕且危,不知道在哪一天,无边厄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谢东阳越听越奇,问道:“这是三个什么故事?竟有如此威力,方兄请讲!”
方百川夹了一块牛肉,慢慢咀嚼,举杯就口说道:“贤弟方才问起‘乾坤五绝’,你对这五位神出鬼没的武林奇人,还记得么?”
谢东阳饮了一口酒道:“‘西道东僧,南笔北剑,夺魂旗?!这五位绝世高人,怎会忘却?”
方百川又复问道:“五绝之中的互相功力高低,贤弟听说过么?”
谢东阳道:“详情小弟不知,听江湖传言,五绝之中,若论真实功力,似以‘南笔’,略高一筹,但飘忽无迹,喜怒无常,和诡异无伦,却得数‘夺魂旗’为第一!”
方百川点头笑道:“贤弟所说不差,我所说的三个故事,就全出在这飘忽无迹,喜怒庞常,诡异无伦‘夺魂旗’的身上!”
谢东阳想起“白龙堆”上所遇,犹觉惊心动魂!但暂时隐忍不提,只是催着方百川快说!
方百川又饮了一杯说道:“第一个故事是:当年‘乾坤五绝’,在峨眉金顶,互较绝艺,一直斗了五日五夜,几乎全都把真力耗尽,仍然分不出胜负输赢,彼此协议作为—律平手,停止比斗!并各运神功,把自己的代表暗记,刻在一块大石之上,永留纪念!刻完以后,‘惊神笔’的刻痕,要比其他四绝表记,稍深三分!所以江湖传言,‘乾坤五绝’虽然高下难论,若从这一点看来,‘南笔’要持久耐战的真力方面,仍要略为高出少许!这一次比斗之后,‘乾坤五绝’足有二十多年,不仅未在江湖行走,连生死都不为世晓!但在半年之前,峨眉金顶刻有五绝表记的那块大石,被人把‘西道’‘东僧’‘南笔’‘北剑’的表记,一齐毁去,只留下了‘夺魂旗’巍然独存!”
“这是何人所为?纵然‘夺魂旗’再度出世,似也不应该如此狂妄,方兄请讲第二个故事!”
方百川喝了一口酒道:“东南几省的绿林魁首,应推何人,贤弟总该记得?”
谢东阳略为思索答道:“可能要算那东海巨盗,以凶残狠毒著名的‘金蛟岛主’鲍长雄!”
方百川“嗯”了一声,点头说道:“鲍长雄威震东南,声势极大!但有一次出海做案,回岛以后,竟发现所乘‘金蛟巨舟’的船头之上,被人用鲜血画了一面‘夺魂旗’!鲍长雄一来睥睨已久,二来‘乾坤五绝’隐迹多年,声威渐弱,又倚仗着手下人多,所以并未怎的放在心上,哪知就在当夜,鲍长雄本人,和他的贼妻贼子,以及手下几个极恶穷凶的江洋巨盗,被人扫数杀光!‘金蛟岛’的一帮强人,也从此散伙瓦解!”
谢东阳倾杯拊掌说道:“鲍长雄称霸东海多年,两手血腥极重,除却此人,造福良民不少,倒是一件莫大功德!这位‘夺魂旗’,此事办得并不坏呀!”
方百川苦笑说道:“这位魔君,就是这样不可捉摸!金蛟盗穴被摧,鲍长雄全家被杀之事一传,江湖中正要对‘夺魂旗’,恢复昔日的崇敬之时,突然又复出了一件怪事,”
谢东阳听得正有趣,急忙问道:“方兄不要乱卖关子,哪有这多怪事?快快请讲!”
方百川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件怪事,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故事,也就是我奔驰千里,仆仆风尘去往新疆,而巧在此地与贤弟相遇的原因所在!”
谢东阳闷葫芦越听越深,一迭声的催着方百川快说!
方百川摇头叹道:“吕梁山‘皓首神龙’常子俊,今年六十有四,早已不涉江湖恩怨,封刀归隐,安享余年!武林中不论黑白,两道,均因此老昔年行道之时,重人轻己,仁义如天,一齐对他异常敬重!但月前怪事突来,常子俊老妻早亡,生有三子一女,一连两日,长次二子,均在睡梦之中,天灵盖上,插着一支三寸来长的‘夺魂旗’,丧失性命!这—来常子俊父子情深,目眦皆裂。他也不怕什么‘乾坤五绝’的名望避忌,因仇人手段太毒,不愿贻祸他人,所以根本不向任何好友求助,只命三子常义,和幼女常碧云,端正好了家传独门暗器‘太阳神针’,自己也把封藏多年的一柄吴钩剑取出,父子女三人,坐以待旦,要等‘夺魂旗,再来之时,与其一死相拚!但等到鼓打三更,丝毫形影不见,常义好端端地亦自仆倒气绝,头顶之中又插了一支不知所来追魂夺命的‘夺魂旗’!不过这次旗上附有一个小小纸卷,‘皓首神龙’常子俊,三子齐亡,气急晕绝!还是常碧云姑娘,一面救醒老父,一面强忍悲愤,看那纸卷,原来‘夺魂旗’说是忽有急事待办,暂且宽他父女三月死期,到时必当再来,他们常氏一家,休想留一活口!碧云姑娘看完,瞒着老父,暗暗通知常子俊的几位生死之交,包括愚兄在内,彼此计议之下,觉得只有乘这三月限期,赶紧分头邀人助阵。不过像‘夺魂旗’这类对头,寻常武术之士,请来无异拉人下水,一齐送死!所以虽说分类邀人,其实极难着手!愚兄想‘乾坤五绝’之中的‘西道’天痴道长,昔日与我有段渊源,‘夺魂旗’,既然再现江湖,何妨走趟阿尔金山天痴道长的旧居之处,倘或此人尚在,请得来时,我老友‘皓首神龙,常子俊和他女儿常碧云的性命,就有几分保全之望!所以日夜兼程,才在这玉门关内遇到贤弟!”
谢东阳摇头说道:“方兄幸亏遇到小弟,不然不但空劳跋涉,甚至可能发生意外凶危,也说不定呢!”
这回轮到方百川惊诧起来,皱眉问道:“贤弟何出此言?”
谢东阳答道:“小弟这趟东游,就是为了要带我这徒儿见识见识中原武林的高人绝学!路过阿尔金山,哪有不去参拜天痴道长之理?但白白翻越了多少峻岭崇峰,找到天痴道长的茅棚之中,只见蛛网尘封,哪有人迹?这还不关紧要,令人惊奇的是在‘白龙堆’沙漠以内,竟发现‘武当’守—道长、‘少林’智镜禅师、‘长白八雄’、‘钱塘双杰’的十二具遗尸,被人摆成了一面展开的旗帜模样!我反复猜测,想到‘夺魂旗’身上,遂命灵儿按着他的昔年规例寻找,果然发现了三面小‘夺魂旗’插在沙地之中!”
方百川瞿然惊道:“这‘夺魂旗’果真诧异无伦!他是怎样把这十几位天南地北的武林健者诱来,害死在‘白龙堆’上!”
谢东阳也是瞠目莫知所对,上官灵听了半天,在旁插嘴问道:“师傅!那‘夺魂旗’害死那多人后还要插三面红旗在沙地上作甚么?”
谢东阳还未及答,方百川已先说道:“那‘夺魂旗’定有规例,杀人之后,若不留红旗,随时皆可收尸,否则就要照他所留旗数,陈尸几日,譬如你在‘白龙堆’上,看见他在沙中,插了三面红旗,就表示那十二具尸体,一定要三日之后,才准收埋!倘若期前有人妄动……”
话犹未了,听得店主人在门外责怪伙计,不该在墙上乱画!
谢东阳、方百川同时心中—动,走到店外一看,不由心头腾腾乱跳。原来店房粉墙之上,被人画了一面旗帜,当中赫然又是一个骷髅,及两根交叉白骨!
方百川双眉紧皱,吩咐店主人不要大惊小怪,夜间更须约束店伙,静静安眠,无论有甚响动,不可惊扰!店中任何损失,均由自己负责!这墙上所画,也由它自去,暂时不可涂擦!
边荒一带,异人颇多,店主慑于方百川的气宇神情,只有唯唯应命!
回到室中,谢东阳愁眉深锁,向方百川问道:“方兄你看,这算是从何说起?店中别无其他旅客,墙上‘夺魂旗’分明是为我们而画!但小弟师徒,与中原武林,素无恩怨,怎……”
上官灵见师傅这等愁急,不解问道:“师傅,那‘夺魂旗’摸上去软绵绵,轻飘飘,就是一根竹棍上面,绑着一块红绸,有甚可怕?”
谢东阳闻言大吃一惊,寒脸急声问道:“灵儿讲老实话,你在白龙堆上,动过那‘夺魂旗’没有?”
上官灵见师傅发怒,嗫嚅说道:“我看那旗子作得精致好玩,拔了一面带来……”
谢东阳钢牙猛挫,右掌一扬,但看见徒儿那副天真神态,忍力未发,“咳”的一声长叹,一拳捶在桌上,震得酒倒盘翻,切齿说道:“初次带你历练,便闯下如此滔天大祸!你拔了这一根‘夺魄旗’,害得我师徒惨死不说,连你方师伯也牵连在内,却叫我怎生交代?”
上官灵从师十年以来,从未受过一句疾言厉色,听谢东阳如此怒骂,不由眼圈一红,泫然欲泣!
方百川知道事已至此,急怒无用!他到真和这上官灵投缘,拍拍他肩头慰道:“上官灵侄不要害怕,把你拔来的‘夺魂旗’,给我看看!”
上官灵从怀中摸出一面红色的小旗递过,方百川反复广看略为思索,向上官灵道:“贤侄去向店家借点笔墨使用!”
上官灵出房自去,方百川向谢东阳笑道:“稚子无知,贤弟何必气恼?!我们老兄弟均是五十许人,真若在此边荒并骨,渐也不是一件憾事!不过任凭他‘夺魂旗’威震天下,名列‘乾坤五绝’,但你我兄弟数十年的精纯锻炼,也不见得就庸劣到一筹莫展,束手待毙程度!”
谢东阳双眉一挑,英气勃发,朗声说道:“谢东阻并不是贪生怕死之流,我不过因方兄为了与我叙阔,才被劣徒所累,牵入这场重大风险,心中太已歉疚……”
方百川不等谢东阳说完,接口笑道:“你我道义生死之交,贤弟不必再讲这些,我方才想出一计,倘行不通时,你我今夜就拚着肉成血水,骨化飞灰,也要斗斗这震慑天下的神奇人物!”
说完竟把手内那面“夺魂旗”,一折一撕,成了两半。
谢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