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香风袭人,倩影闪动,酒肆门门已然多了个人,那是个云髻高挽,气度慑人的白衣女子。
她一块轻纱覆面,霜刃般目光隐透轻纱,望之懔人。
虽然一块轻纱遮住了她那张娇面,但任何人只消一眼,谁都会说她该是人间绝色。
她身后,紧随着八名女婢,个个美艳动人。
一个微带颤抖,也略嫌冰冷的沙哑话声划破酒肆沉寂:“你是慕容奇?”
慕容奇身形微震,但青竹杖仍缓缓递出。
她提高了话声:“你是慕容奇?”
慕容奇那掌中青竹杖仍往前递,听若无闻。
她冷哼一声,抬皓腕,那是欺赛雪的一段,曲玉指,那水葱也似,晶莹滑腻,柔若无骨,“扑”地一缕指风迳袭慕容奇掌中青竹杖。
“叭”地一声,指力正中青竹杖,青竹杖丝毫无损,但却陡然往下一沉,这,看在甄世贾目中异采又现。
慕容奇一震沉腕撤杖,霍地转头向外,震声说道:“兰花指,你是东方婉儿……”
白衣人娇躯微震,旋即冰冷说道:“你错了,我不是你所说的那人,这也不叫兰花指。”
慕容奇话声忽起颤抖,道:“你瞒不了我,你是……”
白衣女子冷然说道:“我不是,可惜你瞎了眼看不见……”
慕容奇道:“但兰花指……”
白衣女子道:“你聋了么,这也不叫兰花指。”
慕容奇道:“这么说,你不是……”
白衣女子道:“本就不是。”
慕容奇微一摇头,黯然说道:“该不是,话声不对。”
白衣女子娇躯一抖,道:“你是慕容奇?”
慕容奇道:“你是……”
白衣女子道:“先别问我。”
慕容奇一点头,道:“不错,我是慕容奇。”
白衣女子道:“你确是慕容奇?”
慕容奇道:“这还能假得了么,姑娘!”
白衣女子冷笑一声,道:“据我所知,慕容奇他已埋骨塞外胡地,凉州罗什古刹之中,墓前还有人替他立了碑……”
慕容奇道:“一坯黄土埋侠骨,世上独留断肠人,立碑的是和尚一瓢,留字的是东方婉儿,如今却不知……”
白衣女子道:“你没说错,可是我不信你是慕容奇。”
慕容奇道:“为什么,难道……”
白衣女子道:“死人岂有复活之说……”
慕容奇道:“姑娘,你看见慕容奇死了么?”
白衣女子道:“没有但他日被剜,容被毁,内腑……”
慕容奇道:“姑娘,你怎知道这般详细?”
白衣女子道:“我听人说的。”
慕容奇道:“谁?姑娘!”
白衣女子道:“已然圆寂多年的一瓢。”
慕容奇道:“我只能告诉姑娘,我命大未死,破墓而出之后,找到了已将垂死的神医司空表,自他那儿,我得了不少灵药……”
白衣女子道:“垂死?”
慕容奇道:“是的,在他临终前我找到了他。”
白衣女子道:“这么说,他已经死了多年了。”
慕容奇道:“事实如此,姑娘,他是被围攻我的人灭了口。”
白衣女子道:“这就是你的说法?”
慕容奇道:“是的,姑娘。”
白衣女子道:“可是我仍不相信你是慕容奇。”
慕容奇道:“信不信全凭姑娘,我并无意勉强……”
一摇头,接道:“可惜你不是东方婉儿。”
白衣女子道:“怎么说?”
慕容奇有点黯然地道:“当世只有她能辨识我。”
白衣女子道:“是么?”
慕容奇道:“事实如此,姑娘。”
白衣女子道:“为什么只有她能?”
慕容奇微一摇头,道:“姑娘,这很微妙,难解释。”
白衣女子娇躯倏泛轻颤,道:“我也不愿多问,只是,不管你是谁,我不能让你杀我的人。”
慕容奇微愕说道:“姑娘的人?”
白衣女子微点首,道:“是的,天一是我的属下,我是他的主母。”
慕容奇“哦”地一声,道:“这令人难以相信,曾几何时,当世奇人高手之一的天一,竟也俯首听命供人驱策……”
甄世贾神色如常,毫不在意。
白衣女子却冷冷说道:“那是他的事。”
慕容奇道:“固然,我无权过问,可是姑娘该弄清楚我为什么要杀他。”
白衣女子道:“为什么?”
慕容奇道:“姑娘知道当日凉州罗什古刹事?”
白衣女子道:“我听说过。”
慕容奇道:“天一就是围攻我的众高手之一。”
白衣女子道:“你看见他了?”
慕容奇道:“他们个个狡猾奸刁,在围攻我的当初,都蒙了面易了容……”
“是喽!”白衣女子道:“那你怎么知道有他?”
慕容奇道:“姑娘,我听人说的。”
白衣女子道:“谁说的?”
慕容奇道:“神医司空表。”
白衣女子冷笑说道:“这就是你的人证?”
慕容奇道:“是的,姑娘。”
白衣女子道:“姑不论死无对证,单凭司空表一句话,你就能找人么?”
慕容奇道:“姑娘,以司空表的身份……”
白衣女子截口说道:“我的身份也不低,我告诉你,当日行凶的人里,没有天一,司空表他不是别有用心便是看错了人。”
慕容奇道:“这是姑娘的说法。”
白衣女子道:“是的,怎么样?”
慕容奇道:“姑娘,你是天一的主母。”
白衣女子道:“我这个人从不护短。”
慕容奇道:“这也是姑娘自己说的。”
白衣女子道:“怎么样?”
慕容奇道:“我认为天一确是其中之一。”
白衣女子道:“我说不是。”
慕容奇道:“看来姑娘是一定不让我杀天一?”
白衣女子道:“是的,因为他没有参与其事。”
慕容奇道:“姑娘,这不是斗唇舌的事。”
白衣女子面纱后目中寒芒忽盛,透射面纱之外,道:“我明白,你有自信杀得了天一么?”
慕容奇道:“姑娘自信拦得住了我么?”
白衣女子冷然说道:“你何不试试看?”
慕容奇道:“姑娘,我正是这个意思。”
白衣女子冷笑说道:“那好,我适才曲指遥弹,你未能躲开,虽然护住了青竹杖,但你并未能稳住它,就凭这……”
慕容奇身形刚震,甄世贾突然席间欠身,道:“主母,属下有下情相求。”
白衣女子道:“说。”
甄世贾应了一声,道:“既然慕容奇大侠执意要杀属下,属下情愿……”
白衣女子冷笑说道:“情愿什么?”
甄世贾道:“请主母准属下与慕容大侠放手一搏。”
慕容奇淡然笑道:“天一,你当日若未参与行凶,今日此时就不该作此请示,先前你不动手,如今却要与我放手一搏,你是看我功力不及当年,欲下手杀我,永除后患?”
甄世贾神情方震,白衣女子已冷笑说道:“你别自作聪明,他是不甘垂手任人杀……”
慕容奇淡然笑道:“姑娘曾解释,只是我不明白,姑娘为什么那么护慕容奇的仇人,而且是血海大仇。”
白衣女子道:“我说的是实情,那跟护无关。”
慕容奇道:“既如此,姑娘请下令吧。”
白衣女子道:“我当然会下令,我不准天一跟你放手一搏。”
甄世贾忙道:“主母……”
白衣女子冷笑说道:“天一,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他伤你。”
甄世贾还待再说,白衣女子已沉声说道:“天一,你敢不听。”
甄世贾一惊低头,忙道:“回主母,天一不敢。”
白衣女子冷然说道:“那就好……”
转望慕容奇,道:“你听见了么?”
慕容奇微一点头,道:“听见了,只是我不懂……”
“很简单。”白衣女子道:“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也不能让你伤我的人。”
慕容奇道:“姑娘,没有别的原因了么?”
白衣女子道:“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慕容奇道:“姑娘,我不愿再多说,只有一句话,除非姑娘胜过我,否则我不能让天一活着离开这酒肆。”
白衣女子冷笑说道:“刚才那一指还不够么?”
慕容奇身形一震,默然无语。
白衣女子冷冷一笑,转注甄世贾,道:“天一,你三个出去。”
甄世贾迟疑了一下,然后恭谨答应,带着阴阳二怪莫庸、井立,举步向外行去。
慕容奇突然举起了青竹杖。
甄世贾身形一闪,迅捷扬掌。
白衣女子冷哼一声,道:“天一,走你的。”
甄世贾连忙垂掌,躬身退了出去。
慕容奇缓缓收回了青竹杖。
白衣女子冷然一笑,道:“他到底还是活着出了酒肆。”
慕容奇淡然说道:“姑娘,你认为你做对了?”
“当然。”白衣女子道:“天一是我的人。”
慕容奇道:“姑娘,他是当年……”
白衣女子道:“我再说一句,他不是。”
慕容奇道:“是与不是,他,姑娘,我都明白……”
白衣女子道:“他跟我明白,他不是。”
慕容奇道:“姑娘,我不愿说什么了。”缓缓转过身去。
白衣女子深深地看了他那隐透超人气度的颀长背影一眼,也默默未发一言,转身行去。
她一走,她身后那八名侍婢自然跟着走了。
酒肆里,刹时一千二净,就剩了慕容奇一个人。
他没走,也没有什么异样举动,缓缓举起了酒杯。
适时,一个倩影飞闪进入酒肆,那是适才那白衣女子的八名侍婢之一,她到了慕容奇面前,一句话没说,伸手递出了一张小纸条。
慕容奇没接,他淡然问道:“姑娘是……”
那待婢仍授说话,一翻皓腕把纸奈丢进慕容奇怀里,慕谷奇及时喊道:“姑娘。”
那侍婢转过身,眨动着美目,道:“干什么?”
慕容奇道:“姑娘丢在我身上的是……”
那侍婢道:“一张小纸条。”
慕容奇道:“这意思是……”
那侍婢道:“你不会自己看么?”
慕容奇淡淡一笑,道:“姑娘,我是个瞎了眼的人。”
那侍婢呆了一呆,娇靥微红,道:“那你找个人替你看去。”
慕容奇道:“姑娘,可以让别人看么?”
那侍婢又复一怔,娇靥更红,轻声道:“我告诉你好了,今夜初更,我们主母约你在骊山华清池旁见面。”
慕容奇呆了一呆,道:“这是什么意思?彼此素昧平生,缘仅一面,如今又敌友未分……”
那侍婢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慕容奇道:“只是,姑娘……”
那侍婢截口道:“我只是奉命送信儿,去不去在你。”
娇躯闪动,飞一般地掠了出去。
慕容奇没再说话,手捏着那张小纸条,那露在帽沿阴影下的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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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扑朔迷离
白香山的“长恨歌”里,有这么一句: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腻脂,待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这一历史有艳名的华清池,就在骊山山麓。
按骊山最高峰有温泉,骊山温泉始于秦始皇,筑屋砌石,号称神女汤泉,汉武帝时更加整修。
到了唐开元十一年,扩建为温泉宫,天宝六年,改称翠青宫,后易华清池,规模宏伟,有长生殿、集灵台等,占地甚广,并治汤井为池,当时玄宗每年十月往幸,岁尽始返,其中有十八所汤池,俱尽华艳,以芙蓉汤为杨贵妃沐浴之所。夜,初更。
今夜有月,但却是一弯上弦勾月,清冷而略嫌昏暗的银辉轻洒各处。
一条淡青人影,扶杖登上了骊山之麓,那是慕容奇。
到了那如今已半成废墟的翠青宫旧地华清池旁,他停了下来,一动没动,是在凝神搜索四周。
这时候,由堵断壁后,转出了一名女婢,她碎步行了过来,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慕容奇淡淡说道:“怎么,来晚了?”
那美婢道:“不晚,我们主母可等急了,请跟我来。”转身行去。
慕容奇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穿荒园,上石阶,最后停身在一间面对山麓的荒废大殿之中。
大殿中没燃灯,但由那临山麓处的栏杆洒射进来的月光冷辉,已经很够了。
大殿中,凭栏只站着一个人,是那位面覆轻纱的白衣女子,轻柔晚风吹乱了她的乌发,她的云鬓,还偶而轻翻她那块面纱,但她象一尊石像,面向山下,独自凭栏,整个人浸沉在月色冷辉里,一动不动。
那名美婢趋前数步,轻声说道:“禀主母,客人到了。”
她没回头,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名美婢悄悄地退去,出了大殿。
好一会儿,白衣女子始缓缓转过身躯,清澈目光透轻纱,深深地看了慕容奇一眼,淡然说道:“你来了?”
“是的,姑娘。”慕容奇道:“承蒙一纸芳笺宠召,我怎敢不来,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白衣女子道:“我以为我的婢女对你说过了,骊山。”
慕容奇道:“这我知道,我是问如今置身何处?”
白衣女子道:“唐天宝年间的长生殿。”
慕容奇“嗯”了一声,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白衣女子娇躯倏颤,截口轻吟:“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慕容奇淡然说道:“姑娘也有恨事么?”
白衣女子道:“人生不如意者有十九,恨事谁能无?”
“诚然!”慕容奇道:“眼瞎、容毁,心灵与肉体创痕斑斑,此恨绵绵,委实是难有绝期,对姑娘的话,我有同感!”
白衣女子道:“这是你的恨事?”
慕容奇道:“是的,姑娘,这是我的恨事,但也由于我这段恨事,而牵涉了另一个人的无绝期之恨事。”
白衣女子道:“谁,什么恨事?”
慕容奇道;“一坯黄土埋侠骨,世上独留断肠人,这是悲痛恨事,至于人,我指的是东方婉儿。”
白衣女子娇躯一抖,道:“你的那位红粉知己。”
慕容奇道:“是的,姑娘,慕容奇复活再现,东方婉儿却已芳踪飘渺,不知下落,毫无音讯,这令人……”
白衣女子截口说道:“你要找她?”
慕容奇道:“姑娘,找不找她,目前还很难说。”
白衣女子讶然说道:“这话……”
慕容奇道:“我自己现在很难决定。”
白衣女子诧声说道:“那为什么?”
慕容奇淡然一笑,摇头说道:“我很矛盾,有时候我认为负她良多,恨不得马上找到她,但一思及我这已毁之容,又渺之目,便会万念俱灰,又希望还不如让她认为我死了的好。”
白衣女子道:“你自卑?”
慕容奇道:“有点,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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