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娘娘稍稍坐直了身子。
大殿里明明有人,一下子却空旷得发紧。临渊始终盯着薄青染看,华陵则抿紧了唇,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怒色。
许久,终于有人先打破了沉默。
“我不同意。”华陵上前一步,将薄青染从地上拉起来,然后同天后娘娘告退:“我这就带青染回清源山,失礼之处,恳请天后娘娘见谅。”
说完,他便霸道的拖着薄青染离开。任凭薄青染如何挣扎,他始终不肯放开分毫。
临渊起身欲追,却被天后娘娘拦下。
天后娘娘话中带怒,“临渊站住,这是华陵与青染间的私事,你跟去做什么?留下,我有些话与你讲。”
16chapter 16
薄青染被华陵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的手腕生疼,走在前面的华陵一言不发,只有从那挺直的背脊和加诸于她手腕上的力道上,才能揣测出这位帝君此时的不悦。
只不过,比起他这莫名其妙的火气,薄青染觉得自己才是该生气的那个。四周仙奴仙婢们好奇的眼光似针,刺得她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出了月重宫,离开那些充满探究的视线,她即刻动了怒。
“你究竟想怎么样?”
华陵脚步不停,也不回头,只道:“带你回清源山。”他那听似平静的声线底下,隐隐暗藏了波澜暗涌。
“回清源山?”薄青染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她问:“华陵,有些话你在天后娘娘面前说说就好,眼下只有我们俩,你再说这些,自己不觉得可笑吗?别忘了,失踪万年的你一回清源山,便是让我给你的莫姑娘挪地方。现如今的清源山,哪里有我薄青染的位置!”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陡然增大,薄青染微微皱眉,看华陵回过头来。这位帝君天生一副惑人的好相貌,棱角分明的脸庞,斜飞入鬓的眉,飞眉下一双眼有若寒潭,幽深沉寂,却又稍嫌凉薄。他道:“清源山自然有你的位置。”
一句话说来轻飘飘的,没有半点说服力,让薄青染听着忍不住想笑。其实,照灵漪仙子的说法,她薄青染就是这天界最缺根筋、最没心没肺的神仙,可每次面对华陵,她都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就好比有谁将初夏的青杏狠狠掐过,那汁液浸湿了指尖,再抹上她心头,让她染了满心的酸涩。而且在此之前,她尚不知道,自己在面对华陵时,还可以时时刻刻都表现得这么尖酸刻薄。
“是什么样的位置?和莫沅芷共事一夫,抑或学学人间帝王三宫六院,我占着正室的虚名,看你坐拥红粉三千?”
“我没有那样的想法。”华陵皱眉辩解,语气中略带不耐。
薄青染摇摇头,失笑道:“华陵,我没有兴趣和人共事一夫,也没有兴趣去和莫沅芷争一个不在乎我的夫婿。没了你,我自有我的海阔天空。现如今,我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你既然爱莫沅芷,可以为了她滞留人界万年,那么当初又何必看她受轮回之苦,又何必……”她深深吸了口气,“又何必娶我?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
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口。薄青染想,有些话在说出来之前,总觉千难万难,可真的说出口,又觉得不过如此。
不过是如此的难堪和难受罢了,并没有无法启齿。
她仰头看向前方,每逢十五,月重宫外景致最是奇特,红月如血,薄云似纱,那种朦胧魅惑之美说不尽道不明,却又让人无端向往,正如这不可揣摩的男女之爱一样。
“这万年来,你从没有顾忌过我的感受,如今也不必顾忌,给我一个答案,好歹让我知道,当初的我,到底哪一点值得你纡尊降贵,上门求亲,还陪我演了一出似假还真的戏?”
那些承诺他说过即忘,可她却当了真。她不否认,她爱过华陵,直至今时今日,在面对这位帝君的时候,她也无法做到波澜不惊。她可以面对华陵对她的不爱,她也可以承认自己爱错了人,她输得起,但她得要一个明白。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红月在薄云之后依旧朦胧,华陵的沉默却如无形枷锁,将这一切都禁锢住。
薄青染渐渐等得失去了耐心,“一个答案而已,帝君到底有多难以启齿?难不成是帝君初失挚爱,心神混乱,拿我解闷……”
“别再说了。”华陵打断了薄青染的话,“你随我回清源山。往日,我与她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保证,今后不会再有。”
薄青染指尖微微发抖,从来学不会服软、也不懂认错的华陵帝君居然同她保证,这真是太稀奇了。只可惜到如今,他自以为是的让步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保证,她也不会相信。
“没有必要。对于你我之间,我还放不下的,就是一个真相而已。清源山我是不会回去的,至于和离一事……”
“和离一事想也别想,我不会答应。”
从华陵唇瓣间吐出来的几个字音调并不高,相反偏低沉,但却有种斩钉截铁的味道在里面。薄青染被他的霸道口吻一激,心头登时火起。
“你凭什么不答应?你我的婚事,不过是一场有名无实的闹剧,若非天后娘娘不肯,我与你现在就能分道扬镳!华陵,你别以为贵为帝君,这世间的事就得件件都由着你!没有那样的道理!”
薄青染越说越激动,心里憋了许久的怒气也爆发出来。突然间,她觉得头一阵晕眩,身体里也有股奇怪的热流在冲撞,身体热得厉害,她快压制不住体内愤怒的情绪。
华陵也发现了她的异样,他抓起她的手,神情一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薄青染的指尖,有艳红的火焰冒出,那是凤凰一族灵火失控的表现。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烧掉白水殿那天,她身体的反应就似现在这样。薄青染脑袋里有根弦嘭地一声断了,她推开华陵就要往回走。
“我要去找临渊,你请自便。”
可没走两步,腿上却一软,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华陵将她半抱在怀中,话语里没有半分商量的意思,而完全是命令。
“跟我回去。”
她当然不愿,却挣不开那双手。头部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耳边似有叮咚叮咚的滴水声在不断响起。
薄青染发现自己的四周尽是朦胧的白光,她被人抓着手,飞快地跑着。那人的力气很大,抓得她想叫疼,从手上传来的触感也很冰。
身后脚步声凌乱,仿佛有谁在追赶她。
“青染,再快一些。”
那人回过头来催促他,那声音无比熟悉,又很温柔。她忍不住去看他的脸,结果只看见一团模糊的白雾。
“是你吗?”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心里却有种奇怪的笃定感。他是她幼时记忆里那个少年。他总会在她爬上凤凰图腾捣乱的时候,在下面柔声哄她,叫她下来。他的声音温暖轻柔,好似她是世上最贵重的宝物。
“你到底是谁?”
她伸出手去,想触摸那人的脸,可去摸了个空。而肩膀上随之一紧,有人从后面抓住了她。她回过头去一看,心里突地一沉。
抓住她的居然是华陵。
华陵的模样和现在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只是那双眼,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冰寒。他的视线直接越过了她,“你们逃不掉的。”
“吓!”薄青染倒抽一口气,猛地坐起身。额头却撞到了一个硬物,她痛哼一声,死死捂住额头。“好痛。”
她捂着额抱怨着,胸腔里一颗心却跳得飞快。
刚才那个梦,让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一切都不对劲!
自从上次宣文冥君寿辰,她从地府回来后,就觉得自己有些异样。不仅仅是身体的奇怪反应,她的记忆似乎也有问题。别人记忆中存在的,她偏记不得。她记得的,谁都告诉她这是错觉。
这是怎么回事?
“你梦见了什么?”
正想着,一个声音响起,她猛地松开捂住额头的手。
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华陵帝君的脸。
他的下巴上有块新鲜的红印,薄青染额头抽痛了下,她刚才起身撞到的,莫非是这位的下巴?
他离她那么近做什么?
17chapter 17
不想与华陵靠得太近,薄青染刻意往后挪了挪身子。她环顾四周,然后发现,自己呆这地方有点眼熟,不论是屋角的兽形香炉,还是壁上悬挂的一双宝剑,甚至眼前垂挂的帐帘,好像都是她亲手打理的。
“这是哪里?”她明知故问。
“我的寝宫。”华陵毫不掩饰。
她想也不想地往床边挪,套上鞋子就想走,却被华陵按住肩膀压回去。他逼她坐回船边,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瞳紧紧盯着她。殿中灯火闪耀,光影明灭间,他的眉眼里似有深深的担忧。他依旧执着于上一个问题。
“你刚才做了梦,梦见了什么?”
薄青染反射性地否认,“没有的事。”
华陵放在她肩头的手加重力道,他并不相信薄青染的话,他说:“不要瞒着我,你一直在叫一个名字。你梦见了谁?梦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
这种被审问的感觉很不好,薄青染打心里抗拒,自然不肯回答。而且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梦里梦见的人,她根本不知道是谁。她甚至不知道,那个被埋藏于记忆深处的少年,究竟是她的幻想,还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
只是,她丢出的答案明显不能让华陵满意。
因为他放在她肩头的手并没有放开,他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再流转,从她的眉头到嘴角,又从嘴角回到眉头,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
他的目光过于锐利,有有些不合时宜的热切在里面,薄青染鼻尖微微渗出薄汗,几颗晶莹的汗珠地贴在圆润的鼻头上,显得很可爱。华陵帝君俯下身去,慢慢地靠近她。他垂下的发丝拂过薄青染的肩颈,吐出的气息也落在她鼻头上。此刻,他的神情并不似往日的孤高傲慢,反而带了一点点迷惑和忧伤。
大殿里焚香的味道清雅,他们间这样的姿势和情景有些暧昧,他好似是要亲吻她。
这样的认知一冒出来,薄青染心头顿时一跳,猛地别开了脸。
华陵动作一僵,脸上的表情转冷。他直起身,松开手,又变成了那个离薄青染千里之遥的帝君。
他毫无征兆的说了一句话,“青染,你的涅磐之劫,是不是快到了?”
薄青染揪着被子的手陡然收紧,因为用力过度,指甲尖端稍稍泛白。
薄青染的父亲是南方帝君朱雀上神,她自然也是凤凰一脉。
这凤凰一族什么都好,天生灵谷,身份尊贵,说出来好听,摆出来也神气,但唯独有两样不好。
这第一样,就是血脉单薄。凤凰一族生育儿女极其困难,若非纯血结合,很难育有后代。而且,即便是纯血结合,孕有后代之后,生产这关对于母亲来说,也相当于一道鬼门关。
至于第二样不好,则是这命定的涅磐之劫。凤凰一族的涅磐之劫,和凡间传说稍有出入,它并不是以五百年为期,重复轮回,而是依历劫者自身的修为与命数来定。凤凰一族一生中经历的涅磐次数都不会太多,但在涅磐之劫到来之前,历劫者的灵力会减弱,意识也会产生混乱,可以说,这是凤凰一生中最虚弱的时刻。但等度过涅磐之劫,浴火重生之后,历劫者的能力将会得到飞跃性的提升。
只是,并非所有的凤凰都可以度过涅磐之劫。
在华陵之前,天界战神的荣誉属于薄青染的父亲朱雀上神。可就是这位朱雀上神,也没能成功历劫。他在涅磐之劫到来前夕,在最虚弱的时候,在仙妖大战中与妖王狄尤同归于尽。
天界与妖界之后数万年的表面平和,是以朱雀上神的魂飞魄散为代价的。
薄青染当时年岁尚小,一夕之间,疼爱她的父亲连根头发丝都没剩下。她记得,噩耗传来的时候,她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吃不喝不睡,一坐就是两日两夜。天后娘娘和临渊来看她,她也没有开门。后来,好像还是临渊让人砸了门,将她拖出去,取了食物给她硬塞到嘴里,强迫她咽下去,把她折腾得眼泪直流,委委屈屈哭了一场,将心中的郁结发泄出来,这才好了。
可临渊因为手段太狠,让天后娘娘拎着饱揍了一顿,好几天下不来床。
薄青染想想,竟笑了下,临渊这辈子,因为她挨的揍不多,但每次好像都是狠的。
“你笑什么?”华陵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涅磐一事并非玩笑。”
“我知道。”薄青染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我笑,不过是想到些以前的事,觉得好笑罢了。”
她的口气依旧算不得好。
华陵沉默了下,之后却问道:“你想到什么好笑的事?”
薄青染嘴角还挂着的一点笑意隐去,华陵什么时候这么闲,还关心起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情来。
“不过是临渊的糗事,你不会感兴趣的。”她站起身,抖抖裙摆,“涅磐这事,多谢你提醒。不过,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先走了。”
说来有些丢脸,若非华陵的提醒,薄青染几乎都快忘了,自己浑浑噩噩活了三万来年,还没有经历过一次涅磐。而她这些日子的记忆混乱和灵力的一再失控,还真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只是有一点不很对劲。按理说,涅磐之劫到来前,她的灵力应该减弱才对,可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灵力有爆发的趋势。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她向来是凤凰一族的异类,有点不一样也正常。就好比她和华陵,大家都是纯血凤凰。可华陵是威风八面的天界战神,而她呢?则是靠着身份唬人、法力不值一提的小仙。
注定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去。就算强扭在一起,终究瓜不甜情不美。
可薄青染才迈动步子,就被华陵挡住了去路,这位帝君的脸臭的吓人。
“你一心从我这里离开,是要去哪里?去找临渊?你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夫君。”
薄青染被他口气中的质问和不悦逗笑,她偏头,看了看殿门口出现的一抹娇影,故意绽开一抹笑,道:“华陵,你说这样的话,会让我误会,你是在吃醋。”
18chapter 18
华陵没有说话。
已走近的那抹娇影却是一震。
多日不见,莫沅芷的状态看起来比之前要糟糕许多,身形单薄,本就小巧的瓜子脸益发尖削,脸色苍白,一对柳眉微蹙,衬得面上那双秋水眼楚楚可怜。她对薄青染的话似乎很在意,看看薄青染,又看看华陵,“帝君,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你在和青染娘娘商议事情吗?我、我这就回去……”
莫沅芷一番话说得委屈至极,揪着裙摆的手指关节发白。
薄青染看着她,微微一笑,顺着她的话接下去,“那便请回吧!”
“……”莫沅芷脸上神情一僵。
薄青染将她神色收入眼底,心里觉得好笑之极,面上却强忍着没表现出来,只不轻不重地又补了一句,“我和华陵有事商量,你不是说要回去吗,怎么还不走?”
莫沅芷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她知晓薄青染的性情,肚子里藏不住事,一点就炸。她刚才说那番话,本意是以退为进,想激薄青染离开,可没想,对方今天居然转了性,不但没有走,反而倒过来将了她一军。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莫沅芷心有不甘,奈何话已说出口,不好反悔,只好又将视线投向了华陵,“帝君,那我先回去了,我的事,明日再和你讲。”说话时,她眼中满是期待,视线黏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