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笛声,原来是这么来的。
他就在这树下,为她吹了一夜的笛子。
薄青染莫名慌了起来,她有些搞不懂冉淮。她与他虽只有几面之缘,但她觉得,这该是个温和内敛的人,怎么折腾起风花雪月的事情来,比临渊那纨绔皇子还在行几分。
她匆匆下楼去,“你怎么在这里?”
冉淮还是那副温和爱笑的模样,“昨夜你走得太匆忙,我怕你讨厌我了。”
薄青染不觉皱眉,解释道:“我并没有讨厌你,只是……”
“只是我的喜欢让你感到很困扰?”冉淮似乎总能猜到她心中所想。微风过,梨花粉白的花瓣纷纷洒下,他的笑容在花瓣后显得不太真切,他的声音里却带着玩笑的意味,“为什么逃?我应该没有差劲到让你避如蛇蝎吧。”
的确,以冉淮的品貌,在天界也算上等,只是……
薄青染抿抿唇,“你是蓬莱岛上散仙,与天界诸神交往不多,你或许不知道,我万年前便已成了亲。”
谁知冉淮没有半点吃惊,他面上的笑容依旧没有半点瑕疵,“我知道。”薄青染杏核眼睁圆,听冉淮又丢出一道惊雷:“我还知道,成亲当日,你名义上的夫君——华陵帝君便逃婚失踪,你与他这桩婚事,其实做不得准。”
冉淮的声音清朗磁性,很是好听。可这一刻,薄青染却觉得刺耳得厉害,她手微微有些抖,揪着裙摆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手指关节泛白。她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哑口无言。
她和华陵的婚事,仔细说来,真的不能作准。成亲当日,尚未行大礼,华陵便已逃婚失踪。华陵帝妃这个虚衔,其实也不属于她。
她一直都知道。
眼前梨花花瓣如雪,她脑子里无端冒出来的,是清源山后漫山遍野的合欢,花开时彤色如火,一如她大婚那日嫁衣的颜色。她还记得她披上嫁衣时的心情,忐忑而甜蜜,喜悦且期盼。即便后来变故突生,这些全化成碎片,她还是固执地守着清源山,为的只是曾许给那位神君的一句诺言。
她要陪他看永世花开。
言出必行,不离不弃。
她没料到,记得承诺的只有她一人。
“青染。”冉淮又唤她的名字:“昨夜我吹的曲子,是八荒献神舞。”
她有些恍惚。
“我初次见你,是在三万年前的荒神祭上,你跳了一支八荒献神舞,我只见了一次,却永世难忘。”
薄青染脑子里某根弦啪嗒断了,她的神思陡然回转,她看向冉淮,“八荒献神舞?”
冉淮笑着点头,看她的目光温柔似水。
薄青染在这样的目光里益发清醒,她活了几万年,荒神祭也参加过两次,但这舞,她一支也没跳过。
冉淮大概是认错了人,表错了情。
薄青染正要开口解释,一道红影从院外冲了进来,杏眼桃腮的小姑娘瞧起来很眼熟。沈梨落亲热地攀住冉淮的胳膊,“冉大哥,原来你在这。”她瞅了瞅旁边的薄青染,先是一愣,继而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甜甜一笑道,“哎哟,这位姐姐看起来好眼熟,冉大哥,你说呢?”
冉淮轻笑骂她,“鬼丫头,就知道捣乱。”
薄青染努力想插上话,“冉淮,你想必是认错了,我……”
“认错了什么?一大早挺热闹的,青染,这两位是谁呀,给我介绍介绍。”
临渊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薄青染到嘴边的话生生哽住。她抬头,二皇子殿下正靠在客栈二楼围栏上,笑得十分欠揍。
10chapter 10
临渊从楼上走下来,打量的目光在沈梨落和冉淮之间转了两个圈。
薄青染到嘴边的解释被打断,一时间正想该怎么给临渊介绍,旁边的沈梨落却先开了口。这小姑娘笑起来的模样比哭时可爱多了,一对梨涡若隐若现,“我叫沈梨落,是前朝国师家的小女儿,这是我师兄冉淮,白上国当朝国师。”
小姑娘的口吻很是骄傲,只可惜她显摆找错了对象。
她面前这两位,一位是天界皇子,另一位虽不成器,好歹也当了上万年的上仙,谁会把人界一个国师放在眼里?
冉淮无奈笑着,将洋洋得意献着丑的小师妹往后拽,他朝临渊一拱手,“在下冉淮,不知道尊下该怎么称呼?”
临渊勾唇笑笑,眼珠子一转,指着薄青染就信口开河,“我叫临渊,是她家夫君。”
薄青染闻言差点僵成冰块,她扭头去看不要脸的二皇子殿下,“临渊,你别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嫁给你了!”
临渊一把揽住她肩膀,朝她眨眨眼,带了点可怜兮兮的样子道:“娘子,为夫昨晚就和你吵了一架而已,不是跟你认错了吗,干嘛还生这么大的气。”暗地里却用密语传音警告她,“本殿下兴致正高,敢戳穿我,我就带你回天界受罚!”
薄青染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梨花树下。
冉淮既然知道她和华陵的纠葛,也准知道临渊的名号,这位祖宗什么底都泄了,他还想演哪出啊?
她看向冉淮,见对方果然是一副隐忍含笑的表情,他大概是碍于沈梨落在场,才没有当场戳穿临渊。
不过,他沉得住气,不代表他旁边那毛毛躁躁的小姑娘也沉得住气。
“什么,你是她的夫君?!”沈梨落一双猫儿眼瞪得溜圆,一会看看临渊,一会看看冉淮,最后望向了薄青染,嘴巴一扁,似乎很不开心。“不行,你不能嫁给他,你嫁给他,冉大哥怎么办。”
薄青染一头冷汗全下来了,临渊却来了兴致。
“她已经和我成了亲,这和你家冉大哥有什么关系?”
“不用你管!”沈梨落对临渊的敌意来得异常突然,她哼了一声,没理会临渊,跳过去直接挽住薄青染的胳膊,“姐姐,你跟我去看样东西。”之后也不等薄青染拒绝,生拉硬拽地扯着她就走。
好在她去的方向,并不是冉府。
薄青染和沈梨落走在前面,冉淮和临渊跟在身后。
她听着临渊和冉淮寒暄,不管临渊问什么,冉淮总是温言笑答,但往深里的东西,一点没透露。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后面两位之间的气氛异常诡异,好像表面上相处很融洽,暗地里却各自较劲。
幸好花在路上的时间并不长,沈梨落很快就带着他们到了目的地。那是个坐落在巷子里的小书院,院里院外全是梨树,此时正是花开的季节,到处是粉白的颜色。
“姐姐,你在这里等等。”
沈梨落丢下句话,像阵风似地跑进了院子里。
冉淮招呼薄青染和临渊在树下的石桌边坐下,边道:“这丫头就这性子,风风火火的,你们先坐一下,我去沏壶茶来。”
冉淮一走,临渊就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薄青染。
“这小姑娘,不就是昨天在大街上劫亲的那个吗,怎么一眨眼功夫,跟换了个人似的?”
薄青染压低声音道:“冉淮除了她的记忆,她估计把那新郎官忘得干干净净。”
所以才会现在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沈梨落现在明明比昨日开心不少,可薄青染心里还是忍不住唏嘘。这样忘却过往换来的欢乐,对她而言,究竟是好还坏?
临渊在意的倒不是这个,他问:“除了记忆,那冉淮不简单,究竟是什么身份?”
薄青染道:“他原是蓬莱岛上的散仙,这一世入凡历劫。”
临渊闻言皱了下眉,拿手扣着石桌,似在琢磨什么。
“来了来了,东西来了。”没多久,小姑娘又急急躁躁抱着个卷画跑了出来。她一口气将石桌上的梨花花瓣吹掉,小心解了画卷的红绳,将画摊开铺在桌面上。“姐姐,你看,这个人是不是你!”
画里是个翩然起舞的女子,一身衣衫碧色清如洗,身段窈窕,面容秀美,舞姿翩若惊鸿。
画的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那是早已失传的上古文字,但薄青染认得。
——翩若惊鸿独影来,拙笔醉记于荒神祭夜。
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画中女子的形貌,的的确确是她。
可在她记忆里,她从未跳过这样一支舞。
“临渊,这个人是我吗?”
沈梨落闻言一脸的怪异。
薄青染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十分滑稽,可她一时间真的拿捏不准了。就像幼年时有关红绡宫那个少年的记忆一样,她明明记得他的存在,但所有人都告诉她,那是她的错觉。
临渊的视线在那画上一再流连,最后,他笃定道:“是有几分像,但不会是你。”
薄青染莫名松口气,“当真?”
临渊道:“你自己问问自己,这么多年,你会跳舞吗?”
薄青染摇头。
沈梨落急了,“姐姐,你再瞧瞧,这画里的人明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我见过冉大哥一个侍从,她虽和画里的人有几分像,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她。”
沈梨落这姑娘当真把自己和那对新人的纠葛忘了个干干净净,还着急地想帮冉淮确认什么。
薄青染伸手拍拍她的头,“梨落,这人也不是我,你定是认错了。”
冉淮恰好端了茶出来,他看见了桌上摊开的画,也听见了薄青染的否认,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笑了对沈梨落道:“鬼丫头,怎么把我的画翻出来了?快收好。”
沈梨落不甘心还想说什么,临渊在这关头开了口。
“沈姑娘带青染过来的时候,冉公子不就知道,她要给青染看什么了吗?这会才叫收好,是不是有点欲盖弥彰?”
临渊这话说出来无疑极不礼貌,薄青染暗地里扯了扯他衣袖,可临渊非但没有收敛,反而逼得更紧。
“冉公子,你说是吗?”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沈梨落不高兴地冲临渊吼道。
冉淮却未生气,他将冲动的小姑娘拦下,大方承认,“我的确知道梨落要给青染看什么,也存有私心。不过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我对青染的相思与倾慕,想让她知晓,这很正常。”他说话时还是一贯的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最普通的事情。
临渊嗤笑一声,笑得有些故意,上挑的眉也稍嫌刻薄,他道:“可冉公子是不是忘了,我是她的夫君。”
冉淮轻轻一笑,眼里似有潜流缓缓而过,“二殿下,你这个玩笑开得太久了,我本不愿意戳穿的。莫说是你,就是真正的华陵,此刻恐怕也没有资格再自称青染的夫君。”
嘭。
冉淮手中的茶壶被一股灵力震碎,茶水飞溅,有不少洒到了桌上的画卷上。
“哎呀!”
沈梨落惊叫一声扑过去想抢救,但已经迟了。
墨色早被茶水浸透,渐渐晕开来。
临渊上前一步,“你究竟是谁?”蓬莱岛上一界散仙,对天界的事非,了解得还真多。
11chapter 11
临渊的突然发难,完全在薄青染意料之外。
沈梨落双手托起的画像被茶水浸透,颜色已糊成一团,再辩不出画上女子的姿容。
画像被毁,冉淮的表现却异常的平静,他道:“梨落,你回去。”
沈梨落自然不肯走,她放下画,望向临渊,一只手搭上腰间佩刀的刀柄,眼里是蒸腾的怒气,“我先替你教训这没礼貌的混蛋。”
临渊何尝将她放在眼中,“小姑娘口气不小,但你还是听你冉大哥的话,先回去吧。”说到这,他话锋一转,将矛头对准了冉淮,“只怕你的冉大哥,也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想让你知道。”
“你!”沈梨落唰地抽出半截白刃,可冉淮在她手上轻轻一按,又将那如雪刀光压回鞘中。
“听我的话,先回去。”
沈梨落跺脚,“冉大哥!”
冉淮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看着她。对视的片刻时光仿佛有半世那么长,小书院的门被风吹开,吱呀吱呀直响。沈梨落在冉淮的坚持中愤然掉头,走之前还不忘给临渊撩狠话。
“今天便宜你!”
临渊无所谓地抖抖衣摆,往石凳上一坐,“人走了,冉公子大可以坦白地讲,你究竟是什么身份?”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一如既往地可恨。
薄青染自觉理亏,她上前打圆场,“临渊,你适可而止。我告诉过你,他是蓬莱岛上下凡历劫的仙人……”
“闭嘴!”临渊扫她一眼,“别听了人家几句甜言蜜语就傻得找不到北。万年前在华陵那吃了大亏,现在还学不聪明,简直是无药可救。”
“用不着你管!而且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无缘无故毁别人的画……”
薄青染扑过去恨不得咬死临渊,这混蛋不戳她的死穴会死吗?会吗?!但临渊同冉淮说的下一句话让她停下脚步。
“蓬莱岛与天界少有往来,三万年前的荒神祭,在我印象里,并未邀请过蓬莱岛任何一位仙人。而且,你既已入凡历劫,仍对天界的是是非非了如指掌,是不是太奇怪了?”
万年前,华陵帝君逃婚一事在三界闹得沸沸扬扬,冉淮知道不奇怪。
可听他之前的口吻,他似乎对华陵带莫沅芷回清源山,并同薄青染决裂一事也很清楚。
要知道,华陵与莫沅芷这事,除了几位当事人,大概就只有天后娘娘、冥君宣文、灵漪仙子以及清源山的仙人知晓。加之天后娘娘有意将此事压下,知情者多不会声张,试问冉淮一个下凡历劫的散仙,如何知晓?
这太不正常。
临渊的怀疑绝不是无中生有,但冉淮的反应完全是四两拨千斤。他将手中茶盘搁下,在临渊对面落座。他的嘴角略略上翘,天生一副笑面,从他的脸上,薄青染既看不出一点慌张,也看不出一点恼怒。
“二皇子的怀疑很有道理,可我对天界的是是非非并不了解,此次不过因为事关青染,才独独多放了一份心思。三万年前的荒神祭,众仙云集,我一介散仙混在其中,二皇子没注意到不足为奇。至于华陵帝君带人……”说到这,冉淮顿了顿,体贴地看了看薄青染。大概是顾虑她的心情,他没将那话说下去,而是直接提及重点,“几日前,华陵帝君来找过我。”
闻言,临渊略略坐直了身子。
薄青染也是一愣,有些怀疑自己听到的,“华陵怎么会来找你?”
他不是去了蓬莱岛,为莫沅芷寻什么灵药吗,怎么会……等等!薄青染陡然间明白了什么,她声音拔高,“华陵找你要的,是什么?”
烟波浩渺处的蓬莱仙岛,其实与天界并不亲厚。蓬莱仙岛之尊云泽神君和天帝不对盘,万年来从未往凌霄殿上走过一次,连带着岛上一众大小神仙也同天界少有往来。但岛上却有一根灵藤声名远播。那是盘古开天辟地时所种,灵藤万年结一朱果,无皮无核,具有凝魂聚魄的功效。
莫沅芷因受九天玄雷劫的关系,仙根尽毁,魂魄也有所损失,纵使经历轮回转世,仍免不了世世早夭的结果。华陵要想替她续命,除了求冥君宣文高抬贵手以外,还得靠这颗朱果,替莫沅芷修补受损的魂魄,甚至替她重塑仙根,助她重返仙界。只有那样,他与她,才能有真正的永生永世。
“师尊曾经为我批过命,说我此次下凡历劫,会有魂飞魄散之险。那颗朱果是师尊特意为我所留,华陵帝君求不过师尊,便来寻我。他说,只要我肯让出朱果,他愿意以万年修为助我历劫。”
事情从冉淮口中娓娓道来,等听完,薄青染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腿软坐了下来。
明明早就心灰意冷,可那位神君对莫沅芷的情深似海,她每听一次,还是觉得心里会痛一分。近年来仙妖两界纷争不休,平息万年的硝烟很可能再度燃起。天帝将天庭半数安危系在华陵身上,华陵却能随随便便地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