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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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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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五在那一程忽而绕远、忽而抄近的车行途中,捧着徐老三的黑皮小册子向我解释那五百多页暗码的用途之际,我其实并没有认真聆听,反而不时想起孩提时代在老复华新村那些狭窄巷弄里独自奔跑、藏匿,煞有介事地追逐和逃窜,并随时自言自语着顺口发明的一些暗语的情景。我想我是一直在偷偷地笑着——我一直记得那种轻微的、挂在嘴角和心头之间不知什么位置上的嘲谑之笑,仿佛经历了这么多年,活过了这么多日子(就算再加上“上了这么多学”、“读了这么多书”罢),我根本没有长大,我所遭遇到的人和事也都如此幼稚,犹似孩童的嬉戏!

在距离口试开场只有一刻钟的八点四十五分,我们来到了校园深处的文学院餐厅门口,我终于忍不住而放声大笑起来,真笑得弯腰缩腹、热泪夺眶,小五姊弟(或许还有从旁路过的一些正忙着期末考的学弟妹们罢?)显然被我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狂笑吓了一跳,弄得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我却笑得更厉害了——不是的确很好笑吗?你们一个个儿神情肃穆、举止端严,好似有那么一桩铺天盖地、生死交关的大事即将发生、正在发生、甚至已经发生了。可是,我又怎么知道,说不定这一切,只是一个成人世界故作正经而处之的游戏而已呢?

也许我在那一刻崩溃了。这样推测并非没有道理,我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离了半年多,杜撰了三十万字的学术论文,亲眼目睹了一切违反自然律、经验法则和科学常识的事物,最后还得忍受一个“随时冒着生命危险”的警告,参加一场绝对不可能通过的论文口试。我当然有理由崩溃一下。

然而,疯人显然也有疯人的锐利理智——我在自己那一发不可收拾的笑声中,感觉到周围投注而来的每一束充满惊疑、错愕、哀矜、怜悯的目光,都像是发自一个极力扮演成人的小孩子。他们看我那样笑着,可能以为我罹患了癫痫之症,遂在某一个片刻,他们会庆幸自己十分健康正常、未入谵妄之境。揣测到他们这样的念头,我便益发难以控制地笑得更响亮、更激动了。其间我一度想抬头跟那些陌生的脸孔解释:我只是趁口试尚未举行之前,带两个儿时友伴前来参观一下大学时代我曾经住过的宿舍,如此而已。然而即便是这么想了一下,都会牵动我横膈深处某一条敏感颤抖的神经而催发更难抑忍的噱笑——因为我赫然瞥见宿舍门口张挂起“男宾止步”的蓝底白字塑胶告示牌;校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整幢男生宿舍改交女生寝住。我的老鼠窝乃至里面未及搬出的书籍、资料、日常用品以及垃圾全部转交“另一国”人士使用了。我的大学生活、少年终页和黄金岁月完全失去了可资实证的地标。我于是笑得更开怀,终至摇起头来。

便在这一刻,我听见小五对孙小六说:“你给张哥找杯水来,我去给徐老三打个电话。”

大约就在他俩离开了几秒钟之后,像是有人恶作剧似的往我后心窝上用雨伞尖之类的物事给杵了一记——至少当下的感觉确乎如此——我一个稳不住身形,从宿舍门口洗石子的阶梯短墙上朝前仆倒,所谓的狗吃屎,往阶沿儿磕个正着,血水从鼻孔和嘴梢涌出,我晕了过去。

此后两三个小时之间所发生的事于我始终是残片断絮一般,这也是我在日后总想它不起、理它不清的原因。事实上我只晕倒了不足一分钟,小五姊弟便在一阵呼喊和吵嚷声中冲入人群的重围,把我扶了起来。我感觉孙小六的两根手指头在我的背脊上摸索了一阵,听见他低声跟小五说:“张哥中枪了,还好有徐三哥给穿的背心,应该不碍事。”

之后再有意识的一幕是在考堂上。本所硕士论文口试向例在研究所所长室里的会客厅,厅中向北的墙上有一盏挂钟,钟面上的指针指着九点零二分,钟底下一字排开坐着三个老先生。最右边的是所长王静芝教授,左边那个照说应该是我的指导教授叶庆炳先生,至于中间那个则想必是从外校聘了来——我们称之为“开刀手”的另一位口试委员。然而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首先,我发现左边那人长了张紫气蒸腾的同字脸,一点儿也不像我的指导教授。其次是中间那位居然一直不停地说着些有关烹调、厨艺之类的话题,右手里还不时拨弄着两根银光闪炽,犹如筷子一般的东西,看来更不像是要来砍我的论文的“开刀手”。此外,王静芝所长也浑然不似平日里看见我时愁眉苦脸、恨不成器的严峻肃杀。相反地,他显得十分兴奋、十分愉快。

我再能记得的情形大约发生于九点四十五分。当时我的背脊发麻、头壳肿痛,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轻微的脑震荡,满心只挂念着小五姊弟俩究竟是怎么把我安置进考堂的,以及他俩的去向又如何。然而,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要集中注意力去思索或观察哪怕只是一个单纯的对象,都不能如愿。诸般感官像是各自搴旗拥兵,相互对阵开火,大有彼此争胜的况味。我若使眼睛看什么,便听不见任何声音;若使耳朵听什么,便犹如一个瞎子。从九点四十五分左右开始,这状况持续了一两个钟头。就事后多年回忆的片段而言,当时三位考试委员侃侃而谈的大都是我论文参考资料的部分。有一个(我实在记不得是哪一个了)不停地想说服王所长,极力称许我所引用的书籍都是第一手的材料,其中还有不少传闻中新近在中国大陆出土的罕见文献。王所长则像是不肯轻易回护一个被外人谬奖的子弟那样,一再强调我对基本史料和原典的引述太少,而在未经证实的稀有书籍之借题发挥者又太多。仅仅是这上面的争执就适足以让我的头皮像一只无限充气的皮球一样,随时而有爆裂的感觉。然后我注意到,那个应该是叶庆炳教授的紫脸人不时会朝我颔首微笑,似乎有意向我暗示:别担心、别懊恼、高兴点儿。“Don't worry,be happy”,鲍比·麦克菲林原唱的那首老爵士,十分拉丁风情的那首歌——老实说,在看着他那张同字脸的时候,我满脑子就是鲍比·麦克菲林的那首歌。甚至——也许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哼起“Don't worry,be happy”的调子来。

挨到快十一点半,我的精神才稍稍恢复了些,看见壁上大挂钟所指示的时刻,不觉吓了一跳,心头第一个疑惑是:时间跑到哪里去了?我仍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开始回想:这场口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陌生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王所长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快慰欢喜?还有,整场口试下来我为什么一个问题也不必回答?抑或是在浑浑噩噩之中,我已经回答了什么,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我终于按捺不住,瑟瑟缩缩举起右手,道,“请问叶老师怎么了?”

上座的三位长者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因为我鲁莽发问而不悦,在一阵短暂的寂静过后,手里拨弄着一双银筷子的圆脸老者忽然大笑出声,道:“好孩子!我说是个好孩子罢?到底还是惦记着庆炳兄。”

同字脸的老者接着朝我指了指,附和道:“王所长,此子谦恪恬厚,不闻《易经·谦卦》有谓:‘亨,君子有终’,这才是贵系贵所的风范。看他屈躬下物、先人后己,能够以此处世,日后当然能够‘所在皆通’的。”

王所长似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听来十分夸张的赞美,冲我笑了笑,道:“方才不是说了么,闹咳嗽闹了几个月,非作个详细的检查不可,今天出不了院,才请龙教授代一代的。此外倒没什么消息了。”

“敬谦兄名字里有个‘谦’字,这‘谦卦’的卦辞自然是熟极而流了。”玩儿筷子的老者立刻抢道,“既然说到‘君子有终’,我倒想考考敬谦兄了——你可听说过‘君子有终’是一道菜?”

“哦?”那龙敬谦教授闻言一愣,道,“以伟兄说的可是《齐民要术》引《广志》所述的‘君子芋’?那么这道菜该同芋头有关喽?”

话说到这里,王所长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随即道:“既然大春的论文里也引了《齐民要术》轶文,他一定也读过《齐民要术》的正文,郑教授何不让大春来说。”

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王所长之所以倏忽突袭一记是当真对我有着无比的信心,还是根本存心拆穿我捏造什么鬼轶文的谎言?正盘算着该如何逃过这一劫,却听那郑以伟教授又朗声笑了起来,道:“大春要是答了上来,我这教授衔儿也送与你了。”

这一下麻烦了,我的脑袋像是给轰然捣开了一个马蜂窝,里头猛地冲窜出成千上万的嗡嗡祟嚷的翅虫,不得而已地应声扯道:“《诗经·邶风》的《终风》篇说到‘终风且暴/顾我则笑’,《毛传》以为这‘终风’是终日刮的风,不过《韩诗》以为是‘西风’。如果说是一整天刮一阵风,这风就像台风了。按诸地理言之,邶国大概不会刮台风;换言之,倒是《韩诗》所解的‘西风’为可信一些。倘若依《韩诗》所言,那么‘终风’应该就是指大风、狂风、暴风。”

同字脸的龙敬谦教授和圆脸的郑以伟教授同时笑着点了点头,齐声道:“那么‘君子有终’呢?”其中郑以伟教授还像是“做球”给我出手一般地补了几句:“《齐民要术》里既然引出‘君子芋’来,同这大风、狂风、暴风又有些什么关系呢?”

偏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一个奇特的感觉:这两位教授好像不是来考较我的学位资格的,反而是来帮我个忙,准备让我混成一名硕士的。仅此一念掠过,我的胆子陡然大了起来,漫声应道:“‘终风且暴’之句在原诗里是个譬喻,所喻者好像是庄姜的丈夫庄公偶尔会狂性发作打老婆,有时候虽然‘顾我则笑’,可始终没把这老婆当个应该疼惜、怜爱的人儿。从这里说起来,终风不只是大风、狂风、暴风,还有坏脾气、发怒的意思,今天我们说‘火大了’、‘光火了’就是这意思。所以郑教授问‘君子有终’是道什么菜,我想就是大火烧芋头罢?”

“而且是大芋头。”郑以伟教授“叮铃铃”夹两下银筷子,乐道,“《广志》上说到蜀汉之地推广老百姓种芋头,以大小分等级,共十四等,君子芋最大,体积近斗。这种芋用大火烧烤,不多时外皮就焦了,里头还是生的,可别说它不好吃,老饕才得识味——要吃就吃那焦熟的皮下和半生未熟的瓤子之间有那么薄薄的一层,不软不脆、不甜不淡、不腻不涩,带些炭火味儿,又带些生瓜香,正是君子人的质性、蕴藉。这道菜——呃这道题,大春算是答上来了。”

“算是答上来了。”龙敬谦教授也忙点着头道,“后生可畏,后生果然可畏。”

然而王所长似乎仍不觉惬意,一面翻看着我的论文,一面若有所指地说道:“可是咱们还是得回到大春这论文上看,两位是不是还可以多提些问题?毕竟这里头还有相当多可疑之处呢!”

那龙敬谦教授闻言之下立即接道:“我倒是有一惑不解,得请教请教——在你论文的第二章、第二节、第六段讲到了董仲舒和他的《春秋繁露》,可是却没提到主父偃窃稿的故事,这一点极不寻常——”

“对对对!”郑以伟教授也迭忙帮着腔道,“既然要指陈武帝外儒内法,且独擅权术,怎么连《汉书》本传里明明写了的,这么重要的一则证据都漏了呢?”

他们说的我当然知道。那是发生在汉武帝建元六年,辽东高庙和长陵高园殿两地闹火灾,董仲舒闭门在家,据《春秋》推演这两起灾变的缘由——这原本是董仲舒个人钻研的一套怪学问。他从秦汉以来的阴阳家那里转借了些灾异、符命的神秘解说,试图迎合武帝喜言天人相感的胃口,以便推广他自己埋藏在诸般神道仪式底下的儒学礼义。草稿写出,还没来得及修改考订,却被主父偃偷了去,背地里奏闻武帝。武帝其实早就侦知董仲舒外饰灾异符命的皮毛、内拥礼乐教化的骨血,所以故意找来诸儒评讲,还特别挑上了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吕步舒一不知此中另有君王的权谋、二不知那草稿竟是本师所作,遂当庭斥之为“下愚”之见。这一下主父偃才说出,此稿出自董仲舒之手。主父偃和武帝这一段“双簧”演下来,当即把个董仲舒下狱问死,随后再“诏赦”一番,吓得董仲舒再也不敢打着灾异的幌子搞真儒学了。

这一段说来容易,可我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杜撰论文的那几个月身边根本没有《汉书》,哪里去查引抄录呢?然而,若是坦白承认我连《汉书》都没准备就写成了论文,还来混口试干吗呢?

“不过,”龙敬谦教授没待我答话,径自抢道,“以伟兄,能看出汉武帝外儒内法的门道,已然别具只眼,少引一则材料倒显得清爽。”

“可不?”郑以伟教授把双银筷子朝左掌心里一拍,像个说相声的找着了哏,虎瞪起眼道:“今年我看了十六七本论文,真叫亮眼的观点没有几个,夹七缠八的书抄倒有百把万言。大春这一本的确清爽——”

“而且能遍读那么些珍本、善本的原典,显见花了不少‘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工夫。”龙敬谦教授说着,身躯往椅背里一靠,吁了口长气,道,“尤其是荀悦那本《汉纪外编》、刘珍那本《东观汉书拾遗》,还有常洵传那本《淮南子竹简考释》,这三本书太难得了。我还以为普天之下唯独我架上的是孤本呢!”

此言一出,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说的这三本书无一不是出于我的捏造,其中“常洵传”根本是我初中同学的名字——之所以用他的名字纯粹是因为我不善于编造人物姓名的缘故。可是,这位龙敬谦教授为什么会说他也有这些其实并不存在的书呢?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郑以伟教授接下来的一句话,他看一眼王所长,作势起身,道:

“那么,就恭喜了罢?”

王所长毫不迟疑地先离了座,同两位教授握手,再绕过长桌的一端,走到我的面前,脸上绽开了笑容,眉心却微微蹙着,道:“恭喜你通过了考试。你先到门口等一会儿,我和两位教授要商量一下你的分数。”

小五姊弟俩一左一右,就像两尊门神一样,面朝外,站在走廊上。听见我出来了,赶忙簇拥过来,怎样怎样问了个热闹,我随便敷衍两句,盯住孙小六的一双眸子,反口问道:“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有人放了我一枪?”

“呃——”孙小六一迟疑,又缩头挠手露出一副孬蛋像,“没什么,放枪的人离得太远,张哥又穿了‘壳子’,不碍事的。”

“我好像昏过去了。”我开始极力想要回忆起脑门摔在石阶上之后那短暂的几分钟里所发生的事,然而无论如何却不能够,仿佛我生命中就有那么一个,以及稍后的两个、三个……连到底几个我都不知道的空洞。在意识的底层,我其实明确地知道:背后飞来一颗子弹也许没什么可怕,真正恼人的是那些个空洞里究竟充填了些什么?“后来怎么了?”

孙小六朝我身后的考堂木门努努嘴:“来两个老头儿,把你搀到这里来的。”

“什么老头儿?是龙教授和郑教授。”小五推搡了他一把,道,“他们不是你的教授吗?”

没等我答腔,孙小六接着道:“有一个还跟姊说:‘真快,都这么大一个姑娘家了。’奇怪,我们又不认识他。”

小五白了她弟一眼,似乎对他那碎碎叨叨的话题十分不耐烦,索性抢着问我:“你自己怎么了?跟着了疯魔似的,胡天胡地乱笑,吓死人了。”

就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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