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先将气血过宫总诀默诵一遍,再就这天光看出:此际属辰时,辰时气血归发于胃宫,血行在鼻、透心窝十二支骨、脐边平直开四寸,这得将内力自足阳明逼成一线,散入三焦,经一小周天,暂囤于气海,使成忽断忽续之势,点点离离,循任脉而下,沿督脉而上,潜伏于百会少顷。接着,再透过内观冥想将这点状之气布于眼周蝶骨边缘,待其分布均匀之时根本无须睁眼,那视力便可透过眼睑皮膜,直穷于外。此时正在光天化日之下,若以寻常视力观看世界,万物灿烂明亮,岂有异状?但是一旦运用起“欲穷千里目”的奇功,却得以眼睑为滤片,滤去这强光之害,直看进更迢递窅渺的宇宙之中。“面具爷爷”在这一刻道:“我食指尖所向的一颗星叫天冲星,又叫左辅星——这,你总不至于也忘了罢?”
孙小六貌似瞑目,其实看得个一清二楚——那正是当年“纱布爷爷”教他辨认的一组星辰中的一颗。
那总共是九颗星,分别命名为天英星,又名天枢或贪狼,配在离位;天任星,又名天璇或巨门,配在艮位;天柱星,又名天玑或禄存,配在兑位;天心星,又名天权或文曲,配在乾位;天离星,又名玉衡或廉贞,配在中宫;天辅星,又名开皇或武曲,配在巽位;天蓬星,又称摇光或破军,配在坎位。另有天冲星,又名左辅;天芮星,又名右弼。这两颗星经常是隐而不见的,但是熟通前七星布列之势(也就是一般人所称之北斗七星或大熊星座)者,对这两星也多有想像的位置——即是在天蓬、天辅二星之间的左右两侧,它们便分占震、坤二位。
是以也可以用这样一个图表来显示这九星八卦的基本配置:
“面具爷爷”这时在孙小六耳边沉声道:“看你神色,仿佛真忘了你‘纱布爷爷’的教诲了。”
“不不不、没忘没忘。只是找不着那颗天冲星——”
话还没说完,孙小六后脑勺上便吃了一记拍打,可他眼皮还不敢睁开,耳边又听“面具爷爷”道:“说你忘了还不认?‘天冲、天芮,视而不见’的诀词难道是白背的么?来!我投个石子儿给你比拟比拟——”说着,便窸窸窣窣在一旁草丛中拨寻了片刻,又猛里大喝一声,仿佛是运上了不知多么大的一股气力,奋掷小石出手。隔着层红橙橙的眼皮,这孙小六逞起“欲穷千里目”奇功仍看得一清二楚——那小石子儿便恍如一渐去渐远、也渐小的黑斑,恰恰朝天蓬、天辅二星左侧飞去。偏就在那小石子儿即将自极高处疲落而下之际,但见横里忽然飞过来一只硕大无朋的蜻蜓,恰恰撞上那石子儿。说时迟、那时快——孙小六睁开眼皮,身旁的“面具爷爷”也瞠目结舌地“啊——呀!”喊了一声。
原来说巧不巧,真个是一脚踢出了屁来的那么份儿巧劲凑合——当空不知多高多远之处,堪堪飞过来的是一架林务局招待记者,准备南下阿里山宣导新社区整建作业的直升机。“面具爷爷”把这直升机的螺旋桨叶片打了个弯折,那一枚小石子登时化为齏粉,直升机动力顿失,便飘飘摇摇、挣挣扎扎地坠落了几百丈高,栽进一丛树冠之中,压垮了树身不说,机身也由尾架处断成两截。
这“面具爷爷”作何表情,孙小六是不知道也就记不得了。可是在那一声惊喊之后,他又紧跟着念了一串怪话:“‘天冲值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征应后四十日内拾得黄白之物,发横财。七十日内家主有折伤之患。’”念到此处,“面具爷爷”摇了摇头,又思索了片刻,瞄一眼半里开外坠毁的直升机,拍了拍孙小六的肩膀,道:“好在这征应里没有死人,否则爷爷我的罪过就大了。咱们快走罢!”
“直升机里一定有人,不去救他们出来吗?”孙小六双脚杵着,动也不动。
“待会儿自有一麻袋的人会来救他们的,此处没咱们的事儿。”“面具爷爷”似乎着了急,抬手抓抓脸,又忽地发觉脸是给藏在一顶面具底下的样子而停了手,低下声自言自语起来:“怎么这么说呢?李绶武啊李绶武!你活了偌大年纪,经历过多少颠沛流离,到了这紧要关头,器度胆量竟还不如这么个孩巴芽子。唉!罢罢罢!——小六,还是你说得对,那直升机里一定有人,咱们不能见死不救。”说罢一甩双臂脱去罩身长袍——里头居然是一套连身的紧束棉衣裤,大约是穿的年代久了,说不上来是白的、灰的还是黄的。孙小六从没见识过那样的衣靠,一时之间还以为是BVD长筒内衣裤,正寻思这“面具爷爷”为什么要脱衣服,猛可见他一个旱地拔葱,蹿入半空几达十余尺高,空中却不稍停伫,使的竟是孙小六的姊姊小五会使的一种凌空翦腿的身法,一径往直升机落地之处飘了过去。未待孙小六交睫眨眼,“面具爷爷”已然趴伏在那硕大的鲤鱼一般的前半截机身之旁,蹑手蹑脚像是怕叫机身之中的乘客给认出来的模样。就这么前后寻了两趟,才向机身底侧的另一边踅绕过去,冲飞而起,顺势扭开向着天空那一侧的机门把手,再绞着一双像是由一具马达操控的腿子,沿原路飘了回来。这一去一返只不过是弹指间事,非徒令孙小六印象深刻而铭记不忘,恐怕也让当时机身之中唯一瞥见这过程的副驾驶大感骇异——难怪在那篇文字感性温柔的女记者的追问之中,众人一致怀疑副驾驶因撞及头部而出现了暂时性的幻觉。不消说,那“白色的老虎”正是脱去外袍、头戴鬼脸的“面具爷爷”。他是前前后后几位爷爷之中唯一不小心让孙小六获知名字的人,不过,由于孙小六在二十二岁以前的语文程度太差之故,他自然不会知道“李绶武啊李绶武”是哪几个字,他在龙潭徐老三的老宅子里跟我描述这整个过程的时候也疑则传疑地表示,他听到的字是他不认得的字,也许是“你瘦五啊你瘦五”罢?
孙小六这个版本可以一直说下去:从“面具爷爷”从外面打开已经变形的机门门柄,到几十百名在附近做法会,却临时前来救难的和尚们如何集结以及下达军事口令等等。不过那样说太费事。虽然我必须坦白招认:我非常喜欢和尚们高喊“向右看齐”、“向前看”和“齐步走”的细节——且由于这细节太真实又太荒谬而令我捧腹不已。对孙小六来说,和尚这个部分甚至还是整个坠机或救难事件中最迷人的一段(他表演了两次)。可是,对我而言,看似最无关紧要的“你瘦五啊你瘦五”则别具独特的意义。
在一九八二年八三年之间,我尚未来得及结识高阳,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李绶武正是化名“陶带文”而实为《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原作者。此外,在短暂的接触、交谈之中,不论是万得福也好,我老大哥也好,也从未向我提过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大约就是那种和黄杰、陈大庆、高魁元等等,差不多的名字,他们都做过一阵什么官,然后就变成了资政。这种人通常无政可资,所能做的不过是出现在报纸的讣闻栏中,吓人一跳——因为读者通常在看到这种人名字的时候直觉以为他们早就死过一次,怎么又跑回来了?
脸上罩着个妖魔面具,身上穿了套棉质紧身衣靠的资政被这世上的某个小人物误认成白老虎。这是令我十分着迷的一个千真万确的情节,一个可以说已经湮没在世人记忆或认知体系之外的荒原中的事件。它发生了、存在过,然后被误会和忽视所放逐,几乎因之而寂灭。它甚至应该比阿里山小火车站前那场烧掉整排民宅的无名大火更值得被载录于《“中华民国”大事年表》之类的史料之中,因为正是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把一个又一个看似神秘又彼此无关的名字串联在一起——至少,对我这样一个杂读群书而无所用的鼠辈来说,其所揭露的历史毋宁更为有趣而可信。让我姑且以“‘面具爷爷’及其他的历史”称之。简言之,“面具爷爷”——资政李绶武——是第三个绑架孙小六出走的老人。他们潜踪借居之地是桃园县复兴乡角板山附近一处“老头子”的行馆。此地于“老头子”心脏病突发去世之后一度关闭,仅维持极少数人力打扫整理,直到一九七七年暑期以后才开放民众前往参观。我就是在那年以“救国团”分支机构“中国青年服务社”培训之噜啦啦服务员身份负责向参观者导览那行馆的工读生。也正因为有这么一段经历,当孙小六向我描述那座乡间别墅的庭园、鱼池、房间以及墙上的十字架和床下的皮鞋,乃至院外山坡草丛中死而复生的桑树……诸般细节的时候,我能够毫不迟疑地辨认出那就是“老头子”生前经常喜欢盘桓、居停甚至商议重要国是的所在。
只不过到那行馆对外开放参观之际,李绶武已经将孙小六带往台北市西门町的另外一个空屋藏匿——这显然是由于他不希望被汹涌而来的参观人潮打搅或干扰的缘故。
此外,正因李绶武无意间吐露了自己的姓名——听在孙小六耳中也许只是一串全无可解之意的符号,可是却提供给我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这个“面具爷爷”当年曾经被冠以“最年轻的资政”之号,据云乃戴笠一系名为“特务”的情治单位出身。抗战前曾在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任职机要。然而自国民党迁台以后(也就是他当上资政未几)便再也不过问任何台面上的重大政务了。有一个关于他的传闻曾经出现在《传记文学》或《中外杂志》之类的刊物之中,我依稀记得那篇回忆录式的文字是以充满惋惜之情的修辞暗示:倘若“老头子”在一九六三年十月能够顺利取得一份重要的军事情报,则“反攻大陆/解救同胞”的革命大业非常可能“迈入了一个新的里程”,之所以未能迈入这新的里程,则是因为“某一曾经参赞中枢、与闻机要且时时以博学淹通睥睨群公的人士作梗”之故。也正因为“反攻大业”倏尔遭到“撒泼塌击”(按:这是老派文人喜欢运用的一种译式语言策略,疑原文为sabotage,意指在产业或政治、军事纠纷中以故意破坏机具、设施,或阻挠某一计划之遂行为手段的阴谋活动),“老头子”才会在两年之后逐步展开对政府内部残留匪谍或异议分子的肃清行动。
关于这篇刊登在那种“类历史性”杂志上的文字,我记忆有限,独于一次秘密策划的“反攻大业”行动和一个博学而瞧不起衮衮政客诸公的“某人士”印象极深。在孙小六说出“你瘦五啊你瘦五”的时刻,我赫然想起那个几乎已经消失了的资政。
“‘面具爷爷’及其他的历史”还可以是非常繁复的一部中国当代生活资料纪录。比方说,他身上那一套白色棉质紧身长筒衣靠日后便穿在孙小六的身上——如果有谁能到竹林市找着孙小六本人,让他脱下来,再找个科技单位研发部门好生研发研发,继而推广之、行销之,当可大暴利市。因为就在茶园仓库大战、以及尔后发生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楼顶的恶斗之际,这一身据说是当年杭州湖墅地区工匠以“木龙头”手拉机穿梭织就的衣靠发挥了极强极韧的防护作用,救了孙小六一命。
此外,经孙小六转述的一则回忆也填补了“面具爷爷”李绶武和“蓝衣社”之间恩怨纠结的一段经历——它恰恰可以嵌在我所读过而无法相互勾稽拼合的几段史事之间。
孙小六转述它的时候并无确切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其中除了“面具爷爷”这个角色之外,都是身份模糊的“坏人”、“那帮人”、“特务”和一个被称为“大元帅”的家伙。对我而言,那些人的名字却再清楚不过——一如用解密本译写出来的明码——其实就是贺衷寒、蒋坚忍、康泽、余洒度、居翼和邢福双。也正因为我曾经寓目的书籍之中还牵涉了另外两个人物,也应该在这个段落里加以说明——只不过在李绶武向孙小六述说这则过往之时并未提名道姓,只以“另外两位爷爷”称之——他们分别是汪勋如和钱静农。
李绶武之所以要同孙小六述说这则往事,或许跟孙小六不期而然撞上万得福有关。当时他们已经离开角板山“老头子”行馆,躲回台北市西门町。在一次意外撞上逃亡的杀人歌手叶启田的时候,被万得福拦住,一把扯到对街立体停车场,躲过一阵天外飞来的枪弹。万得福事后只跟孙小六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叫万得福,回去跟你那几位爷爷说,‘老爷子’临终有交代,得见了面合计合计。”说完人就一溜烟儿不见了。
依照我事后的推测:万得福之所以那样匆匆来、匆匆去,藏头缩尾、讳形匿迹,一定是出于不敢轻信对方究竟是敌是友的顾虑。借由孙小六传话,起码透露两层意思:第一,万得福知道有这么“几位爷爷”动辄拐架孙小六离家出走,授以平生绝艺。第二,让这“几位爷爷”也知道有万得福这么一号人物如影随形,翩然在侧。换言之,万得福口头上虽然说“得见了面合计合计”,意思恐怕反而是“并不方便见面”。机心深刻一点设想:万一孙小六遭第三者强行问讯,得到的口信就只能是“得见了面合计合计”之言,则表示万得福并没有和这“几位爷爷”见上面。如此一来,显然双方还是不见面的为佳。
李绶武听了孙小六转述之言,点点头。过不久让孙小六重说了一遍,又点点头。片刻之后,居然又道:“你再把当街拦你那老头子的话说一次。”
“他说:‘我叫万得福,回去跟你那几位爷爷说,“老爷子”临终有交代,得见了面合计合计。’”
“你记下了没有?小六。”
“记下了。”
“记下了好。”李绶武笑着说,“再有旁人问你,你就这么说。自凡是照实说,一定忘不了。”接着,李绶武向孙小六叙述了那段充满尔虞我诈气氛的故事——对于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孙小六来说,我认为他所能够得到的教训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36 特务天下
“南昌剿匪总部”——又称“南昌行营”——里有这么一个单位,外人仅知其名称为“计划处”,门榜挂着木牌,开门处是一扇大屏风,里面是些什么人?处理些什么公事?则鲜少有知情的。
李绶武被那居翼狠狠揍了一顿之后,便给安置在这计划处里。室内桌椅几凳俱全,四壁全是木制橱架,满架上堆放的都是些装订成册的宗卷文书,看来显然是个贮置档案资料的所在。根据李绶武自己的推测,居翼之所以将他安置在计划处时并无长远打算,只那两掌重击之下,揣度李绶武必然承受不住,于是仅仅交代了一个武装兵,先将此人扔进计划处去,更无余言。岂料才处理了这一步,戴笠的第二封急电又来,要居翼即刻动身前往南京——倘若对照当时其他相关的背景消息来看,这一连两封电报催促登程所为者,应该就是冯玉祥雇用一批叙利亚人密谋刺杀“大元帅”一事——居翼慌忙驰往南京,竟忘了计划处里还躺着个性命垂危的李绶武。
且说这李绶武的祖上——也就是在《七海惊雷》中托名的李甲三——为吕元所传之“泥丸功”四支之一。前文曾经表过:李甲三徒步千里,扶棺归葬其师至凤阳故乡,结果在棺中得了一本题写着“泥丸长隐/万象皆幻”的操典;随读随翻,纸页上的字迹也逐字逐行地隐没。此后由李甲三所传的济宁李氏“泥丸功”一系便非练家武士之流,而一向以搜纂考究各种武学掌故的工作为己任。这一系“武学的收藏家、武术的考古家”若非迫不得已,是不会将平日娴记熟诵的武功拿来做什么防身克敌之实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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