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非常纤小的孔穴之中射出。因为各人练习此功的用途与身体各部的机能殆非相同,是以取道亦各异。大凡自路民瞻以下,正统出身的代传弟子皆以指尖为发功渠道,亦多以右手食指指尖为孔穴。一气喷出,势如尖针利刺,可取人穴道、瞳人;乘隙导窾,无不毁伤。再入上乘者更可以化刚为柔,以意使气,促之千回百折,画圆图方。据闻方练其人已臻此境,却素不喜斗武伤人,是以常饮墨一壶,再运此“卷密游丝功”作画——其法是将画纸悬于壁间,再与纸相距一丈开外而立,以指遥画、隔空喷墨而绘之。在《神医妙画方凤梧》一书中,万老爷子如此写道:“凤梧公如此奇技辄令观者戟发瞠眸、噤口忧心,尝为之闭息良久而不察焉,几至晕厥犹未己知也。”万老爷子自己也是由路民瞻这一路的内功脉脉相承,学画于方练的同时得其心法相授,是以能于临终之际刻字留书、力透石板。唯其以意使气的功力尚未臻于化刚为柔的境界。其可观处,倒是较诸世间许多学得此艺却不得不借毫芒雕刻之术以售于俗者,要来得纯粹也醇正得多了。
至于万得福在这门武功方面的修为自然又较万老爷子逊色许多。他这一催动真气,大约能教那内力毕集于镊尖,如是探入弹痕深处,再轻轻翻抖指节,一颗弹头便给撬出来了。如此不多一会儿的工夫,五颗弹头全数撬出。万得福将之并那小镊子一同收入百宝囊中,翻身下梁,却不敢从原路或是东侧南海路正门而出;遂再施展先前那倒伏身形、匍匐贴壁的内功,由九曲堤廊之下爬向荷塘的对岸。幸而这堤廊与水面之间恰有一尺多高的空隙,万得福屏息凝劲,如壁虎游墙一般,不多时便没了形迹。晨起来此活动的游人只见对岸细草微风、花树摇曳,却不知有个高人已倏忽来去了一趟。
可是天明之后直至薄暮时分,几乎整整一个对时有余的辰光里,万得福却一无所获——万老爷子的遗言所谓的六龙当真是潜而勿用,全然无处可觅。
先是,这六个五旬以上、七旬以下的老者与万老爷子每月一会之时,往往也是纵意来去、自在逍遥。在最初的几年里,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寄寓何处以及是否有家人妻小等等。只道每逢月圆之夜,六老必定到植物园把酒临风,匆匆一晤。直到这一两年,万老爷子间或携万得福同行,他才约略知晓,终年戴一顶绒线帽,无分寒暑绝不摘除的是资政李绶武。此人话极少,外号人称哑巢父,凡事隐忍谦退,向不在言辞上与人争锋,的是一个讳莫如深且深不可测之士。尤其是他随身携一枚放大镜,无论何等物事,但凡置于面前三尺之内,他必定举镜考察,哪怕是点残羹剩肴,也要详观片刻,仿佛其中总有极大的学问。万得福知他单身一人,早年即将官舍捐出,自于碧潭对岸山区买了幢茅舍独住,可说是个极其古怪的人物。
万得福只去过那茅舍一次,那是近两年前的十月里,他奉命亲往碧潭对岸后山去接李绶武并顺道至新店接魏三爷入局。是日阳历为一九六三年十月二日、星期三,阴历为八月十五戊寅。万得福约在午后四时许来到碧潭后山,穿过一片杂木林子和一湾自然天成、似井似池的水洼,果然看见有低檐矮屋三间,上覆棕叶、茅草和几百方瓦石。小窗薄纱,教四周草叶衬反出一片盈盈绿泽。远远望去,当窗果有一人正手持放大镜逐字研读一卷不知什么书。万得福见天色尚早,不敢也不须立刻惊扰,便自在这山间幽境徜徉了一阵。初阅目时,万得福只喜此地空气清净、草树茂密,间之水气充溢,沁凉舒爽。可伫立之不足,放脚走过几步,再回头时,忽然觉得景物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奇怪。再向前走几步,原想是冲西南方小丘行去,一回身,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茅舍侧面的檐下,而李绶武手上的书卷和放大镜正隐约在他背后不及一尺远的窗沿上靠着——他甚至还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李绶武长而弯曲的指甲盖子。这一下万得福心头大骇,连忙侧身退了三步,一脚却倏忽踩空,差半寸便跌进那似井似池的水洼之中。所幸他身上带着功夫,临危缩腿收势,另只踩在实地上的脚再一黏点,“嗖”的一声凌空侧卷,使了个他自然六合门本门的身法,是一式“旁敲侧击”和一式“帘卷西风”的合璧。可身形刚才落地,万得福却又找不着那水洼了。这时耳边才传来李绶武的语声:“别动!你已入我阵中,一动就有凶险!”万得福心念乍转,情知这老头儿所言不虚,他摆的正是当年诸葛武侯入川时在鱼腹浦摆下的八阵图。此阵按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排成,每日依时辰、方位变化万端。即令东吴火烧连营七百里的名将陆逊到了鱼腹浦也要受困终朝。其凶险时可以飞沙走石、铺天盖地,但见奇岩嵯峨,槎枒似剑,横沙立土,嵚崟如山。兼之涛声波声、哭声吼声,如鼓如簧、如箫如筝;时而壮阔,时而幽咽——可谓诡谲之至,无可名状。
“你从惊门入,再折西五步便入伤门,向北三步即入死门,万一有个闪失,我却如何向老爷子交代?”说着,李绶武忽然从东南角现身,手中放大镜看似朝那水洼一招,反光斜射,耀眼明亮。待万得福再睁眼时,见自己正站立在当央一间茅舍的正门口,一只脚还搭在门槛上呢。李绶武则仍端坐在原先那窗口,窗纱斜斜向外推出,他的手上果然还是一枚放大镜、一卷线装书,指甲盖子既长且弯。
“这是无相神卜知机子的门道。”李绶武晃了晃手上的书本,笑道,“我初学乍练,还不熟巧,害你老弟吃了一惊,罪过罪过!”
“老爷子差遣我来接资政前去小集。”万得福惊魂未定,只能硬着头皮道出来意,却忘了底下还要说些什么。
“这么些年来都是大家自来自去,今日来接,里头一定有机关——你,不会是吓忘了吧?”
万得福这才猛然想起,行前万老爷子确有交代,请李绶武别忘了带一份名单去。李绶武闻言一皱眉,叹道:“唉!老爷子毕竟还是要插手。”
说是这么说,李绶武毕竟还是从他那满壁架上的书卷之中抽出一本,翻开某页,拿了夹在其中的一张纸方。打从此刻起——依万得福记忆所及——李绶武整晚竟不发一语,直至夜阑酒散,万老爷子派万得福扈从李资政回府,他老先生都拒绝了。
近两年之后,万得福于万老爷子突遭刺杀的第二天清晨一离开植物园便径奔碧潭后山,才蹿出那片杂木林却见几十块削刻平整、陡峭巉岩的巨石当前耸立,哪里还有什么花草、水洼和茅舍呢?这一下两年前那个奇怪的傍晚的记忆竟如潮浪般涌至——是夜举止言谈颇不寻常的还有一个魏三爷。万得福这时不敢再向前跨出半步,只得退回杂木林中,找了个平旷干燥之处坐下歇息,细细回想起当时接了李绶武之后,再赴魏三爷新店寓所的一幕情景。
魏三爷名谊正,字慧叔,亦曾是政府之中响当当的人物,但是在上海保卫战之后一度慷慨陈辞,当廷面折“老头子”。谓:对日抗战既已开打,有两极端之议看似相反,实则皆不可取。其一是第一预备军及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德邻“独立抗战到底,不求国际奥援”的主张。魏三爷以为这是见树不见林的一意孤行,无何李德邻不过是个粗豪跋扈的军阀出身,意气干云而器识浅窄,其议自然不足为训。可是在另一方面,身为大元帅的老头子不惜延宕区域性战役的时程、扩大小规模交锋的衅斗,罔顾国军伤亡之惨重巨烈,试图耸动国际视听,借以将英、美等国兵力引入的做法,亦属见林而不见树。他甚至当众斥责老头子不该大肆延请路透社等新闻单位派员至上海观战,为的只是让欧美之“观察家”、“消息人士”盛赞华军英勇忠义,代价却是数以万计的军民生灵。经此冲突,“老头子”遂日渐疏远魏三爷,非但不再言听计从,甚且蓄意贬抑逐斥。及至抗战结束,终于将他彻底摒于核心之外,仅委一“国民大会”代表身份。魏三爷自兹放浪形骸,日夜争逐酒食,且不乏绝色佳丽坐侍陪怀,号称“百里闻香”。尝自撰一联以明志,联曰:“家不家,国不国,岂甘楚宫争酒肉/道非道,名非名,尤惧燕市作刀俎。”
话说万得福接了李绶武上车,取道新店魏三爷府。开门的却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看她年纪虽犹少艾,出落得却成熟标致,眉如远山、眼似幽潭,一张脂粉未施的白嫩面皮上透着两朵莲瓣也似的红晕。少女朱唇轻启,葱指微颤,看得个年逾半百的万得福也不由得心荡神驰,不觉腔膛一紧、脊骨一热,听那少女说了几句寒暄言语,却直是右耳进、左耳出,什么意思也没往脑子里放。这时节魏三爷也出来了,顺手将一串钥匙交付那少女,吩咐道:“今夜这个局若是散得晚,你就把钥匙搁在脚垫底下,自去睡了,不必等门。”少女应个喏,缓缓关上门,万得福看她手腕上居然还有个赭红色的莲花刺青,着实感觉奇异,可这一瞥倏忽过去,耳边却听魏三爷道:“老爷子可先让你去接过绶武?”
“接来了的,人在巷口车上——”
“你先把他交给你那份名单给我。”魏三爷说时右手一伸,待万得福将那纸方递过去,他侧过身子,匆匆一览,随即又将名单还了万得福,并低声问道,“老爷子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说时,魏三爷一侧脸朝屋窗挥了挥手,万得福才看见,先前那少女正站在窗帘深处向这边痴痴笑着。他随即点点头,道:“老爷子还说平时和三爷交通不易,今夜又只合是闲情雅集,不该当着各位爷多说什么。所以特别要我问三爷一声:‘那人在不在名单上?’”
“在的。”魏三爷仍低声道,“不过在名单上叫‘周鸿庆’;框吉周、江鸟鸿、庆祝的庆。不是‘莫人杰’。莫人杰用‘周鸿庆’这个化名瞒得了旁人,瞒不过魏三。‘周鸿庆’是他莫家当年在杭州兴办过塘行时所聘任的一个厨子,手艺极佳。尤其是一道‘红煨清冻鸭’,能煨得鸭骨酥软,浑似无物,再以寒冰镇之,吃时入口即化、骨肉流离。所以有人还给这道菜拼了个谐句,叫‘冰肌玉骨香无汗,水暖春江鸟不知’。上句改蜀主孟昶的词,赞这菜色的口感和味道;下句改王安石诗,且嵌入了‘江’、‘鸟’二字,是要让名厨随这美食而传扬——”
“您说得多了我怕记不住,三爷。”万得福道。
魏三爷也自笑了,道:“一谈起吃来,我就忘了正经,让老弟见笑了。这么着,回头你就趁四下无人,把前半段向老爷子回禀了,鸭子那一节就甭说了。”
向来这荷塘小集,七老从无私言窃行。但凡有什么事、什么话,无不可公开。唯独那一回,让万得福觉得好生蹊跷,直觉以为:万老爷子不得不借由李绶武取得一份机密名单,而李绶武又似乎不同意万老爷子要这名单的动机和作为。至于魏三爷显然并不反对万老爷子的做法,甚至还尽其所知地帮了个忙,可是他却明白指示万得福:此事不可与其他人语。
在两年前的那夜里,万得福固然依言行事,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直到数日之后——也就是一九六三年的十月九日,才有一则惊天动地的大消息远从日本东京传来。
那是在十月七日的清晨,一个大陆派赴日本来考察的“油压机械考察团”中,有那么一个叫周鸿庆的工程师想要投诚,于是趁着当时台湾方面尚与日本具备“邦交”、且有“大使馆”驻在的时机,悄悄遁离同行人员监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径奔“中华民国使馆”。不料出租车的司机听错了周鸿庆夹生不熟的日语,却把他带到了附近的苏联大使馆去。有道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苏联大使馆方哪里肯遂其人所愿?自然依国际公法惯例将之交付日本警方。巧的是,这周鸿庆本人预谋投诚的时候,就怕过早出走,反而夜长梦多,是以拖到在日签证到期,准备返回大陆的一日——也就是签证到期的当天——才一举起事。不料日本政府得到此人之时,已经是十月七日午后,而周氏本人的签证恰恰逾期。日本内阁当局不由分说,将他收押禁见,并且在两个月又二十天后交付原代表团。
这个事件立时引起轩然大波,台湾本地学生不多久便在尚未经由“老头子”的党团授意之下发起不学日语、不买日本货、不看日本电影、不听日本音乐、不读日本书刊的反日运动,“外交部”发表谴责声明,“驻日大使”张厉生则奉准辞职。
这一桩纠纷余波荡漾,一直到一九六四年一月九日,周鸿庆终于被遣返中国大陆时仍未止息。“老头子”授意当局公开抗议,并宣布暂时中止对日贸易。一月底,日本首相池田勇人作了缓和表态,还把亲国民党的前首相岸信介派来作特使,才稍事改善了双方当时的关系。
起初,万得福只能据他所了解的只字片语推敲:万老爷子早在十月二日——也就是“荷风袭月”的小集当晚——从李绶武的名单和魏三爷的旁证上得知:化名“周鸿庆”的莫人杰投诚未果,却几乎酿成极大的扰攘。可是等民间的五大反日运动炒热到高潮之时——也就是阳历十一月上旬的某日——万老爷子忽然感慨地将当天报纸往地上一扔,同万得福道:“‘老头子’果然成事不足、偾事有余!”
万得福一听自然知道这话多的是自言自语之慨,且出言抨击极峰,更非他的身份所可以接腔应答的。孰料万老爷子接着又道:“当初他要是知道我会插手,必定不至于同意;那可不现成是个引狼入室的局面。如今倒好,这样把事情闹大了,反而给小日本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台阶。你看着罢!不出十年,小日本非和‘对面’的勾搭上不可。这么看来,倒是我这步棋下错了呢!”
是后,万老爷子才幽幽向他吐露:原来那莫人杰一直是杭州湖墅一带过塘行的一霸,与德胜坝项氏一家素称莫逆;这交情代代相袭,已不下百有余年。到了抗日战争结束之后,项氏一家转行投资海运,并且将营业重镇由杭州迁往上海。当时作成这个决定且主其事的就是民国十八年在太湖之滨与他万氏主仆二人有过交臂之缘与折箭之辱的项迪豪。至于同一时期的莫氏一家却因为战争焚掠和过塘生意的落伍而凋败了。传到莫人杰身上,偌大一份家业却只余朽木慢船五七条,空头账款几百万,老宅一幢,还有满坑满谷的债务。
莫人杰那年年仅十六,口袋里除了欠条、当票之外,只剩一本祖传的《莫家拳谱》。据闻当时项迪豪即遣人致送书信一封,信中告诉莫人杰:项家愿意承担莫家一切债务,且派人替莫家索回在外所有账款,另于其海运公司之中为莫人杰安插高阶职务,且有干股可以领拿,这些条件只求一物回报,就是将那《莫家拳谱》交给项迪豪研读三日。项迪豪并公然宣称:十六年前在杭州高银巷、惠民街口被北京飘花门孙少华父子当众羞辱之仇不可不报,然而若要报得此仇,恐怕非修习莫家拳不能奏功。武林史称“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则甚望莫家贤弟成全则个云云。
提出这种财大气粗的要求,即便是再优渥的条件,也不免贻笑武林方家——起码还会落一句有失厚道的指责。在莫人杰而言,他大可以相应不理,设若果尔因为境遇实在窘困而不得不答应了这笔交易,江湖上也未必招人什么议论。可此子却做了桩怪事:他一方面回信答应了项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