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是张银洋百万的票子,略为大元帅薄置粮秣。日后倘有所需,尽管传令下来,小帮敢不应命?千万不必屈驾莅临了。至于这人力方面么,我已经知会帮中各舵旗堂口,从速调遣精壮干练的人丁应募,唯大元帅的符节是从。总之驱逐日寇是民族义举,万某当然要沥胆披肝、赴汤蹈火的便是。”
从容数语之间,身为大元帅的“老头子”总算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随后闲话些家常,也就告辞回营,不在话下了。
这是“老头子”和万老爷子息交又同时订交的一次盛会。帮中异史氏有诗证之曰:“锦江常碧蒋山青/元戎下马问道情/揖张义胆随旗祭/笑剖丹心载酒行/百万豪银何快意/八千壮勇岂零丁/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老头子”于万老爷子升天之后未满十年而心脏病发,遽尔谢世。死后有近侍之臣秦孝仪者为制颂歌,中有“锦水常碧/蒋山常青”之语,疑即自此诗之中夺句而来。这是后话,不烦先说了。
且叙这万得福从“禀进辞”的故事揣摩到“老头子”身上,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先前帮中异史氏的诗证末二句所言“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正是指万老爷子在台下幕后输银募兵、却绝不肯居功于台上幕前,其实全出于一片无关乎俗世荣华的忠心义胆。可非但那“老头子”信不过这忠心义胆,且他多年来无时无刻不顾忌着万老爷子的威望、本事,疑惧着万老爷子是否容有僭越大位之一日。以此比之于晚明末叶的崇祯之于王承恩竟有“死后加刑”之疑,是有几分道理的。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万老爷子生前爱说笑俚戏,其诙谐嘲谑,常是拿自己寻开心的多,拿旁人闹玩笑的少。既然他能写下“泯恩仇”的遗训,就表示留书、留字所示之意不在缉凶捕恶。这样说来,万老爷子以崇祯自况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质言之,他的用心似乎是,死便死矣,我这也是自败江山、自寻短见罢了。一旦作如此解,试问:那王承恩又该是什么人呢?
万得福之所以会把这王承恩想成万熙亦非无缘无故。此事发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上旬中国抗日战争期间,史家称此役为淞沪会战。
设若简而要之地勾勒一下当时战区的攻守之势,可将上海外围圈成一颗瓜子儿,尖头朝西南。国府军队之防线即是这瓜子大头的一面朝西北延伸,最外侧是为左翼,由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陈诚提调。陈军东边是第十九集团军薛岳总司令指挥,镇守施相公庙。自此由西往东,分别有霍揆章、王东原与廖磊三军长的部队,于京沪铁路北驻扎。这三个军可谓上海西、北两侧门户的禁卫,势在封锁渡江南下的日军,以免其长驱直入,进而突破京沪线,乃至旁击截断上海往南到松江之间的津浦线铁路。
另一方面,这一段的津浦铁路几乎就是由那瓜子儿右侧自东北往西南斜行而下的一条要冲之线。此线之东则是曲折流过、大致亦呈西南/东北走向的黄浦江。在此江环绕上海这颗瓜子儿的外侧便是右翼军了,由第八集团总司令张发奎督师。这一方面的军队又分里外两层,里一层就近沿着瓜子儿布防,伺机向西和西北开赴,可以增援廖磊、王东原乃至霍揆章之部;外一层则直下淞江,就地巩固以防由东南边杭州湾北岸金山咀袭来的日军。
这只不过是会战初期由兵马大元帅所构想出来的一个战术布局。在他看来,上海弹丸之地若守它不住,南京也就很难不沦于敌手。可是他又何尝不明白,淞沪地区既无天堑、又非险固,且近百年来即是升平洋场,百姓极端厌战,地方上早有与敌议和以全民生之计。是以这一役尚未开打之前,大元帅早已拿定主张,要让战事进行得极为惨烈。毋论伤亡如何之重、损失如何之巨,亦须将之延宕至一二月之久。他甚至在日记中如此写道:“要不惜毁灭阵地、牺牲全军,使敌虽进犹退、虽胜犹败,方足以挫之也。”质言之,在不能不败的情况下,大元帅只图战事得以胶着。这样做,可以怯敌几分?其实未必有把握,不过非如此不能达到两个更重要的目的:借大数目的伤亡来提高军人的荣誉,让老百姓对大元帅辖下的国府部队有所谓望风慕义的敬仰钦服之心。其次则是经由国际媒体对如此重大折损的人力物力之关切报导,引起英、美、法、苏等国当局与民间之注意,终可促起各国共同制裁日本。至于另一个较次要的目的,大元帅也在他的日记上以隐语杂以明语地写道:“部署备忘:须成背水一战之势,不令再归江东,以免变生肘腋。”这三句话很令日后研究战术战略的军事专家们大惑不解。首先,淞沪会战自始至终,国军并无背水一战的机会与环境。其次,设若第二句所指为日军,按诸当时处境殊为不通——因为会战的目的正是要将日军牵制于黄浦江以东——怎么会说“不令再归江东”呢?其三,所谓变生肘腋,乃是指本军阵中有人倒戈相向,也就是叛乱之意,试问,日军如何能于我之肘腋处生变呢?
其实后世研究者却不明白,此处备忘所指的,并非日寇,而是老漕帮万老爷子麾下各旗舵堂口应募而来的八千壮勇。所谓背水,即隐指“三点水”之水。江东,则是用项羽率八千江东子弟兵转战天下的故实。这样解来,“以免变生肘腋”才有了着落。
在大元帅的算盘上,万老爷子这八千人当然不能编成一整支部队,倘若如此,他们决计不会听任中央军节度。这样任其自成一劲旅,非但不足以制敌,恐怕还有节外生枝的顾忌。于是从这三句备忘所衍生出来的做法是:先将这八千人打散,分别隶属廖、王、霍三个不同的军。再密令各军长分别将麾下这二三千人派属不同师部队或者独立旅。其殊途而同归者仅一点:他们全数派赴刘家行、高桥以迄于罗店这一条公路上的最前线。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三十日,国军第七十七师正面的万桥严家大宅为日军第三师团藤田进之部所突破。十月一日,日军再兵分三路,往东南、正南与西北分别挺袭。其中东南向出击的一支打下刘家行阵地。仅此两日之间,老漕帮光棍几乎全数阵亡。可又如何得知这些光棍几乎全数阵亡呢?
原来老漕帮八千壮勇虽然拆散,各人早领有万老爷子旨谕:从戎之后,无论人如何编制部署,仍须有一辨识光棍的认记,以便相互照应。可八千人数量虽说不小,一旦穿上制服、混编在十万大军之中,哪里还能彼此说长道短、盘东问西呢?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偏逢着当时国军武装并未齐备的阶段,各军连雨衣都无力置备,是以投军人丁皆须随身自备雨伞。老漕帮这些精丁入伍之前,便皆购置了同一伞号的油纸伞。这伞号叫“老顺兴”,本是帮中的一爿物业。此店所制之伞伞头特粗,伞皮近外缘处有一圈朱漆。为了表示响应漕帮投军的义举,老顺兴的店东特别赶工制作了八千把朱漆圈特别宽大的纸伞,供应光棍所需,还给打了个二五折。买伞钱则是由万老爷子私账给付的。
淞沪会战自八月九日开打,到十一月九日淞江被陷,其间历时九十二日,要以刘家行阵地一战最为惨烈。有那老漕帮日日潜入战区侦伺军情的探子事后回报:仅十月一日在刘家行一地所捡回的老顺兴伞头便装足了两大麻袋,倒出来一数,一共有一千八百九十多个。
可就中有那么一拨探子,其实是投帮前即已结拜的异姓兄弟。年长的叫施品才,年少的叫康用才。外号人称“哼哈二才”的便是。这两人平时即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入帮后分别投在两个不同的本师门下,依旧交好如昔,几乎到了须臾不可分的地步。由于哼哈二才所练的都是轻身一路的功夫——这一路功夫可以远溯至清代雍正朝的江南八侠之第七侠白泰官——有踏苇渡江、拂露穿林的身段,是以二人虽然隶属正道堂,却一向调派在万老爷子身边差遣。上海保卫战事初起,万老爷子便命二人随时往刘罗公路的前线打探军情。到了十月一日这一天,哼哈二才三更天起程,不到半个时辰已深入刘家行国军阵地。刚及拂晓,阵地却告失陷了。二才兄弟谨遵教诲:非打探出个敌我虚实究竟,不可贸然涉险参战。所以只神出鬼没地用暗器打杀了一二十名日军作罢。就在暗器行将打完、日军呼啸而过、往正南方廖磊行营处集结之际,施品才听见瓦砾底下几支横斜竖倒的木梁深处传来一阵阵哎哎呼唤之声,似猫啼、又似猿嘶,遂当下叫过康用才来,齐手移开屏障,才发现一个身背老顺兴雨伞的光棍已经残肢断首,胸前却裹着个呱呱啼叫的婴孩。
这一日近午,哼哈二才一个背着两大麻袋的伞头,一个怀里揣抱着那婴孩,施展起看家本领,便犹似一阵风中之烟、雾中之影般地回到上海小东门祖宗家,当下上禀万老爷子,说是在战场上拾回光棍弟兄怀中婴孩一名,谨候发落。
这婴孩自然不会是那阵亡光棍的骨肉。可是烽火遍地、兵马倥偬,恁是一个铜浇铁铸的汉子、逞勇斗狠的莽夫,却也晓得拼死翼护一个小小的婴孩。无乃是这孩子命大,还能在哼哈二才手中逃过重重火网的封锁,这就更不可谓不奇了。万老爷子立刻垂问:“可知那阵亡光棍的名姓?”施品才道:“只见名牌上有个血肉模糊的‘臣’字。”康用才道:“应该是被日军重炮弹片削去了头、脚,所以连只字片语也不曾讨得。”
“看来不是这光棍的孩子,他却能在临危之际视如己出、拼死护卫——”万老爷子慨叹连声,久久才道,“这孩子便姓万吧,给他起个名字叫‘熙’,以示不忘在战火之中,曾有个叫什么‘臣’的人救过他的一条小命。”言罢便捧起那孩子仔细端详,见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只十斤不到的重量、三月未足的生辰,骨架体势却极其清健。万老爷子手下稍一运劲,不意却在那孩子的后脑勺上摸出了一方奇凸之物,如石之尖棱、如斗之角铁,登时指尖传来一阵灼热之感,却转瞬即逝。万老爷子再仔细一摸,那奇凸处倒又显得圆滑光润起来。
“原来是个梆子头,想必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倒和大元帅生得有几分相似。”万老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接着悄声同身边的万得福说了说先前指尖所感应的异象,又道,“我还当是收了个‘魏延’呢!”
这魏延字文长,是三国里的人物。当年诸葛武侯与司马懿对阵,兵屯五丈原,夜观天象,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相辅列曜,其光昏冥,自知命在旦夕。于是在八月中秋之夜设祈禳之法——这祈禳之法会须拜礼北斗七日不绝,除以香花陈设为祭之外,另有七七四九盏小灯、七盏大灯、中安孔明本命灯一盏。却在第七日上,有那大将魏延急步抢入帐中报告军情,却不慎扑灭了主灯。当时大将姜维一怒之下,猛可拔出长剑要杀魏延,孔明止之曰:“此吾命当绝,非文长之过也。”之后未几,孔明便死了。但是他去世之前曾密语马岱、杨仪诸将:“我死之后,魏延必反。”云云。而在魏延谋反之前曾夜作一梦,梦中头上生出两只犄角来。他便找了行军司马赵直来问究竟。赵直乱以麒麟、苍龙等“变化飞腾之象”的言语答之,直到见了尚书费祎才说出此梦实非吉兆:角之字形乃“刀下用”。头上得角,则刀必用于头上,自然是个凶象了。
万老爷子无意中一言既出,听在万得福耳朵里却诚惶诚恐地布下了阴霾。是后二十八年以来,他每次看见万熙的梆子头抑或是听说书讲《三国》讲到武侯兵屯五丈原的段子,便不期而然地会想起当初万老爷子的那一句戏言,更不期而然地会以万老爷子为诸葛亮、万熙为魏延——而自己却是那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姜维了。
念头才翻到这里,万得福忽而又一咬牙、一拧眉,猛可抬手甩了自己一耳聒,忖道:想这万熙自炮雷弹雨、刀风剑林之中捡得一条性命,在万老爷子膝前掌上历经近三十载的调教训诲。加之瘸奶娘、哼哈二才以及他自己的悉心培植,非但练就一身豪杰本事,于文章武艺可谓无不精通。即使在待人接物上面,也素见沉稳厚重、敦和练达,行事亦不卑不亢、有为有守,堪称是个爽直而不失细腻、聪慧而不减质朴的人才,怎么可以因着一则代远年湮的传奇以及一句漫不经心的戏言就诬枉他是欺师灭祖的凶手呢?再者,自己如此居心动念,莫非是二十八年以来夙夜积淀于内心深处的一丝妒意,总觉得万熙只不过出身于战火连天之际、颠沛流离了几个月,之后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乃至于眼看着便要继承大统、领有数万之众、竟成一帮之主、数十百盟会誓党之首脑而私心窃恨以致巴不得安他一个天大的罪名呢?
万得福一旦直捅捅地这么剖开自己的心思再一琢磨,只觉得里面竟是一洞阒暗幽冥,此外则如千百亿万团纠缠绞绕的丝团线网,竟无丁点儿说得明白的主意。也正在这么懵懂糊涂的刹那之间,几乎攀身不住,险些坠下地去。他神一定、手一抓,浑身气息再一凝敛,斜眼瞥见水波所反映的天光在这梁上又将五个弹痕照得明白了些——果不其然让那三点水和右边的一点一横益发清晰了些。万得福情知再无可以耽搁的时间,登时腾出一只左手,自右腋之下百宝囊中取出一支小镊子来,一一朝每个弹痕深处探了。一俟探得那弹头,便暗下催动指尖真气——须知这路真气有个名堂,叫“卷密游丝功”,它的来历极古,不可不详为辨说。有一说此功传自伏羲氏创制八卦之时,以须发点画岩石,经六十年卦成而聚气于毛发末梢的神功亦随之而成。这个说法过于荒怪附会,且自伏羲氏而后更难详考其传衍系谱,故存而不论可也。
另一个来历据云仍与江南八侠的实事有关。相传八侠之一为排名第四的路民瞻,与五侠周浔等二人皆精绘事。周浔擅绘龙、路民瞻能画鹰;二人形迹俱载于《画徵录》。《画徵录》记路氏事较略,尝云:“民瞻画鹰,得意之作,辄题‘英雄得路’四言。”其实不只此也。万老爷子生前遗作有《神医妙画方凤梧》一卷,为清代末叶大画师方练的传记兼评述之作。方练,字凤梧,号甘醴居士,又号惊鸦先生。这位大画师自己的笔记《惊鸦留鸿录》载:当年路民瞻写鹰,故意以同音字“英”谐指路自己为英雄,其实并非夸诞。《惊鸦留鸿录》还记了这么一段:“民瞻幼病瞽,偶值一盲僧过其家,语其父:‘此子之疾在方寸之间,不在眉睫之下。’其父拜乞僧为治。僧曰:‘吾能使此子复见天日,则汝须终身不见此子。’父诺之。僧遂以指画民瞻额。俄而民瞻于冥中能默视,见一青光如线,直取胸臆而来,循经络疾行上下,若结蛛网。有顷,民瞻竟呕血数升,眸遂开,堕泪一捧,渐觉有光,能辨形影。久之,视如常,其血泪则似泼墨焉。”经过这一段奇遇,那瞎眼老僧一语不发,只冲路民瞻的父亲一合双掌,当下搴住这小儿的衣袖,风驰电掣般地纵跃而去。路民瞻日后的一身武功画艺即由此僧授得。
话说这路民瞻所学的武功之中最称绝艺的便是“卷密游丝功”。卷密者,“卷之则退藏于密”也。游丝者,气浮而流、流而周、周而、而游,游若丝也。大体而言,这是一门内家的武术,要旨是将一股真气以极细却极刚硬强劲的方式由行功者身躯之上某一非常纤小的孔穴之中射出。因为各人练习此功的用途与身体各部的机能殆非相同,是以取道亦各异。大凡自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