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武说:“电话已经不通了,最后一次是在双城和他通过话。”
朱开山说:“少帅怎么说?”
传武说:“他后悔了,不该听蒋介石的,不该太相信国联。少帅哭了,说在他的手里把东北三省丢了,他对不起东北的父老乡亲。”
朱开山说:“少帅当初也是糊涂呀!东北军那么多兵马怎么非听蒋介石的,不打却往关里撤呢?”
传杰说:“和豺狼能讲和吗?有这样的事吗?”
传武说:“老三,你们山河煤矿怎么样?”
传杰说:“官司是打赢了,可是赢了又有什么用?”
传武说:“爹,照我看,你们把山河矿炸了吧!”
朱开山说:“对,三儿,炸吧,不能留给日本人呢!”
传杰说:“行,这事我去办!”
那文跑过来说:“爹,有两个报社的记者找你。”
朱开山说:“找我干什么?”
那文说:“人家说,要给咱全家照个相。”
传武说:“为什么?”
那文说:“人家说,咱家是中国人抗战的楷模。”
朱开山笑了说:“也好,好些年都不照了。”
断壁残垣,硝烟处处的阵地上,朱开山扶着生子的肩头和文他娘站在中间,一边是满身征尘的传武和鲜儿,一边是传杰扶着挺着大肚子的玉书,那文和秀儿靠在他们旁边。记者按下快门。这幅朱家抗战图永远地留在了时代的烟尘之中。
5
大年夜,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外面传来震心的枪炮声代替了往昔喜庆的鞭炮。
朱开山说:“闻这个馅子,味挺正啊!”
文他娘说:“还有心思品味,满街上的人都走了,你就不怕鬼子杀进来?”
朱开山说:“今个儿可是年三十,辞旧迎新的饺子能不吃吗?传武说了,肯定能挺过今晚上。”
那文说:“玉书,你这饺子皮怎么擀的?四棱八瓣的。”
玉书小声地说:“俺手上颤颤,你就不害怕?”
秀儿说:“你是说枪炮声?那怕什么,有咱爹咱娘在这。”
那文说:“玉书,你可别今晚上生啊,连个大夫都没处找。”
秀儿说:“那也不怕,还有咱娘和你呢。”
传杰进了屋。那文问:“老三,矿山炸了?”
传杰说:“炸了,工友们都哭了。”
秀儿说:“哭什么?还能留给日本人哪。”
朱开山说:“能不哭吗?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绍景还把命给搭上了。”
文他娘说:“可惜了,那么大片矿山。”
朱开山说:“别心疼了,总不能留给日本人现成的。”
生子说:“爷爷,等俺长大了,再把它夺回来。”
朱开山说:“咳,就怕爷爷看不到那一天了。”
那文说:“爹,看你说的,就你这个身板,活个百八十岁还不是轻似溜的?”
突然,轰的一声有炮弹在楼外面炸响,震得房上的尘土簌簌掉下。
文他娘说:“他爹,赶紧走吧!”
朱开山说:“老大媳妇,再去颠倒两个菜。”
文他娘说:“你还摆这个谱。”
朱开山说:“过大年了,总得抿上两口吧?”
文他娘说:“你呀,小鬼子不杀进来,你是心不甘啊!”
朱开山说:“也不是,这两天我老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事,这件事不做了,心里就不熨帖。”
那文说:“爹,什么事?你赶紧说。”
朱开山说:“不是还没想起来吗?老了,真是老了。脑瓜子不管用了,那么要紧的事,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文他娘说:“俺可告诉你,不管你想不想得起来,吃完饺子,咱赶紧走。”
前沿阵地已经成了火海,东北军与日军展开了残酷的肉搏战。
火光中,传武杀红了眼,手中一把大刀上下翻飞,一个又一个鬼子倒下去。
尾崎站在一辆坦克上,挥舞着军刀,呀呀叫着,在指挥。鲜儿悄悄地摸上去,抬手一枪,尾崎惨叫一声倒下。
鲜儿跳上坦克车,拾起那把军刀,又向里面扔了颗手雷,跳下坦克车,反身冲进厮杀的人群。
老四挺着一支步枪,连着捅翻了几名日军,终于抵不住三名日军的夹攻,胸口中了好几刺刀,倒在了血泊中,犹自怒目圆睁。
传武杀得正酣,却不妨身后被一个鬼子刺了一刀,正中左肩,他忍痛转过身来,手起刀落,把刺他的鬼子砍翻在地。又有三个鬼子哇呀呀地冲上来,剧痛之下,传武只能招架,破绽更多,胸前又被刺中一刀,那鬼子用刺刀用力拱着,一直把他拱到墙根下。
传武瞪大眼睛看着日本兵,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鲜儿挥舞着枪冲过来,大声地哭喊着“传武……”甩手两枪放倒了鬼子。
传武靠在墙上,那刺刀却还在他的胸上。
鲜儿抱住传武,传武惨然地笑了笑,双手抓住刺刀,大叫一声,生生地把刺刀拔出胸腔!鲜血顿时从他的胸膛涌出,他像一棵大树缓缓地倒下……
四味楼,一家人正在慌乱地收拾东西。那文一边收拾着一边哭着说:“这是什么日子啊?”
玉书说:“大嫂啊,别哭了,赶紧点儿,日本人要进来了!”
那文长叹一声道:“咳呀,想当年皇帝爷被废,我也是深更半夜逃出王爷府,忙忙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叫日本人逼得又得逃难,我这苦命的人儿啊……”
传杰哭喊着跑进来说:“爹,娘……”
文他娘说:“怎么了,三儿?出什么事了?”
朱开山稳稳地坐在那儿,眼皮都没抬。传杰哭着说:“娘,前面传来消息,我二哥战死了……”
文他娘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猛地给传杰一个耳光说:“我叫你胡说八道!”
传杰说:“娘,这是真的!鲜儿嫂子正拉着我二哥往家里奔呢……”
文他娘喊了一声“传武”,瘫坐在地上。那文和秀儿忙把她搀起来。
朱开山一动不动,两行老泪流过面庞,轻声说:“搭灵堂吧。”
传杰说:“爹,使不得呀,咱赶紧走吧!日本人的铁蹄子马上就踏进咱的家门了!”
朱开山说:“搭灵堂吧!”
全家人面面相觑。
那文哭着说:“爹,在哪搭呀?”
朱开山说:“就在这儿!”
那文说:“爹,这可不行啊,小辈人的灵堂都搭在西厢,没有上中堂的。”
朱开山说:“我就要破破规矩,老二为国捐躯,为民洒血,理应在全家之上!把老宗谱请出来,我要为他树碑立传!”
漫天大雪中,鲜儿拉着雪橇走到门口。传武已经成了一个雪人。
鲜儿木木地说:“传武,到家了……”
突然楼里传来了大悲调的响器声。
鲜儿抱着浑身是雪的传武慢慢走进来,传杰和伙计们跑过去接过传武的尸首。
文他娘坐在椅子上,像木了一样。朱开山背着手站在十字楼梯上。
鲜儿走到朱开山面前,跪下了说:“爹,传武到家了!”
朱开山伸出颤抖的手,把传武脸上的雪擦净。外面的枪炮声又剧烈地响了起来。
传文像一个鬼魅似的走到四味楼门口,浑身上下被雪染得雪白。他徘徊着,听着屋里的悲声,慢慢躲到暗处。
灵堂搭起来了,朱开山站在传武的尸身前,说:“我说几句话,除了一个逆子传文,家里人都齐整了,都把眼泪给我收起来,眼泪没有日本人的枪炮声大,眼泪救不了命也救不了国!我朱开山活了一辈子就见不得眼泪!上辈人给下辈人做祭祀,古往今来这恐怕是第一回,叫我朱开山摊上了,我说呢,值!为国而死,为民捐躯,这是老朱家的传统,也是老朱家的光荣!你们看看咱家的老宗谱。”他指点着宗谱上一个个的名字,“你们看看!打从万历年间的老祖宗到今天,一代一代都是怎么死的?没有一个是老死病死瘫在炕上的,都是站着把血喷到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洋鬼子身上的!就是倒下也是落地有声,前门楼子上,挂过老祖宗的头颅,济南府衙门的旗杆上挂过老祖宗的尸首,今天,朱家又把一个儿子搭给了小日本鬼子,我高兴啊,我没做到的,我儿子做到了,他是咱家的神,他是咱家的仙!咱们全家要把他供起来,我死了以后,不求你们哭哭啼啼,只求你们把我和传武的灵位摆在一起,我生没做到的,死了跟儿子沾沾光吧……”
他威严地环视众人,“我还有一句话,能入老朱家宗谱的都应该是英雄好汉。朱传文这个王八犊子,永远不许登堂入室,永远不许进老朱家的宗谱!”
屋外的传文泪流满面,转身迎着风雪,孤独地走开。
大悲调又响了起来,挽带飘飞。鲜儿坐在灵堂前,痴痴地唱着,她没有了眼泪,仿佛置身于山场雪原,置身于天地洪荒……
秀儿默默地走到鲜儿的面前,轻声说:“姐姐,别唱了。”
鲜儿停下来,轻声问道:“雪停了吗?”
秀儿说:“还在下,越下越大。”
鲜儿说:“那就好,明天发送传武,传武就不冷了,这么大的雪就是一床大被呀,暖呵呵地盖在传武身上,咱传武都能睡出汗来。”
秀儿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扑到鲜儿的身上,说:“姐姐,别说了,你得疼死俺呀!”
鲜儿望着窗外,面露微笑说:“有这样的汉子,姐这辈子也知足了,秀儿,其实姐对不住你,就是因为我,传武才没有把你放在心上,让你冷了一辈子……”
秀儿说:“姐,这是命,虽说我和传武是夫妻一场,可我心里知道,你们俩在心里生活了一辈子,疼了一辈子,要怨就怨我,我早该和他了断,让你们多过几天开心的日子。”
鲜儿把秀儿搂在怀里说:“谢谢你,秀儿。”
朱开山背对着文他娘坐着,像块石头,一动不动。
文他娘轻声地说:“他爹,天快亮了,你就睡一会儿吧,要不熬不住啊。”
朱开山还是一动不动,文他娘默默地走过去,一下子愣住了——朱开山两眼紧闭,脸上爬满了泪水。
文他娘说:“他爹,你别吓我,我一辈子没看见你掉过泪,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是憋不住,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别憋出病来。”
朱开山伸出手来,攥住文他娘的手,说:“我心里最疼的一个儿子走了……”
文他娘说:“我知道,在家里三个孩子中间,你最不管的就是传武,对他们最冷的也是传武,挨你巴掌最多的也是传武。你说过,不用管传武,他是一颗种子,扔到哪里都能活,风吹雨打都不怕,可我知道,在你心尖上站着的就是传武……”
朱开山说:“我最难受的也正是这个,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是得不到爹娘的疼爱,咱们把疼都放到听话的孩子身上了,他这也是一辈子,山场子他差点儿没命,水场子几生几死,多少回离家出走,其实都是咱的错。孩子是一肚子怨恨走的,可这孩子从来不记这些。当了兵,在战场上冒着枪子儿,每回来家都是有说有笑的。我算了算,这孩子一共没来家几次呀,我这一辈子也没和他说几句话。他把我的心摘走了,我真想让儿子起来,和他喝一壶酒,把欠他的情、欠他的话,都热乎乎地捧给他……”
朱开山像孩子一样捂住嘴,压抑着哭声,把头靠在文他娘的胸前……
天色微凉,大雪掩盖了血与火。纯白无瑕的大地上,一队日本兵踏进城里,留下了乌黑的脚印。
6
桌子上放着那文的柳叶刀,还有一支匣子枪和两颗手雷。
朱开山问传杰:“三儿,你搁哪弄的这些枪药?”
传杰说:“都是俺二哥生前给的,他怕咱家在往城外走的道上出事。”
朱开山说:“那就装好了它,我原来寻思只能靠这口刀逃命了。”
传杰将匣子枪和手雷揣进腰里。
生子进来说:“爷爷,咱家门口好像有人。”
传杰说:“谁呀?”
生子说:“看不清。”
朱开山提起刀就往门外走,传杰跟出来。
朱开山说:“传杰,你回去吧,玉书刚生了娃,要你照顾呢。”
传杰说:“没事,娘和秀儿,还有俺大嫂都在呢,我也帮不上忙。”
爷俩下了楼,见院门外站着森田、石川和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
朱开山大踏步走到森田跟前,说:“森田总裁,恩恩怨怨是你我之间的事情,能不能放过我家里的人呢?”
森田说:“朱老先生,从我听说你那天起,就知道你是个喜欢做梦的人,梦想挽救大清朝,梦想开煤矿,梦想中国富强。今天,你的梦做到头了。我森田为人处事有两个准则:一,不能有妇人之仁,婆婆妈妈,做不成大事;二,斩草必须除根,今天留下一棵苗,明天就是一片森林。”朱开山说:“那对我那个大儿子呢?”
森田说:“另当别论,朱传文是中国人当中的优良分子,诚心诚意为大日本帝国效劳。至于你,朱老先生,我们要想再见面的话,只能是来生来世了。”
朱开山笑眯眯地点点头,突然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左手扣住森田的双手,右手蓦地从腰后抽出那柄柳叶长刀,横在他的脖子上。
石川和几个宪兵紧张地持枪对着朱开山。
朱开山怒目圆睁,喝道:“不要乱动,你们总裁还不想死,对吗?”
森田说:“朱开山,你又想做梦。”
朱开山一笑道:“是吗?今天,咱俩有一个是在做梦。”
森田朝石川吼叫道:“开枪,开枪!”
石川说:“总裁,您的性命要紧哪!”
朱开山将森田往楼上带,说:“感谢你的手下吧,他们真以你为重啊!”
传杰断后,悄悄掏出手雷。朱开山带着森田来到二楼,转过身往院门一瞅,说:“嗯?怎么又进来几个?”
石川和那几个日本兵应声往院门望,传杰趁机将两颗手雷扔下,“咣咣”两声巨响之后,石川和几个日本兵已经横尸院中,玻璃片散落了满地。
秀儿紧紧护住文他娘和玉书。那文搂着生子惊叫道:“娘,完了!这遭可完了!”
文他娘低头包裹着刚刚出生的孩子说:“秀儿,帮玉书把衣裳穿好了,今个儿咱就是死,也得是个齐整的模样!”
到了二楼走廊上,朱开山松开森田,掂了掂柳叶刀说:“森田总裁,你也是个喜欢做梦的人,梦想抢夺山河矿,梦想抢夺中国,梦想灭亡中国,你的梦今天可是真做到头了!不过,我不像你,不给别人留后路。”
森田说:“怎么,难道今天你会放我走?”
朱开山一笑道:“看,你又在做梦!不会放你走的,我说的后路,是说叫你有个挑选:你是自己了断呢,还是用我动手啊?”
森田说:“谢谢朱老先生,天照大神的子孙用不着你动手。”
森田掏出自己的金烟斗,他闭上眼睛,似乎要往自己头上砸,却突然一翻手腕,奋力朝朱开山脸上掷去。
朱开山偏头闪过,森田又号叫着上前夺刀,朱开山一个扫堂腿,森田滚落在地,朱开山又跟上一脚,将他踹下楼去。
森田从地上爬起来,就往院外跑。传杰开了两枪却没有打中。
传杰正要追,森田却退着步子回来了——传文高举着一个木头凳子,把他逼进了院子。
传文说:“森田总裁,你请留步。”
森田说:“你想干什么?”
传文胸口一挺说:“我想护住俺这个家!”
传杰和朱开山都有点呆,传杰高喊:“大哥。”
趁传文分身的刹那,森田一烟斗砸在传文的太阳穴上。
传文惨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