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开山思量再三说:“问问也好,兴许就有下一出戏了。”
文他娘说:“你说什么呢?”
朱开山笑笑不语。那文拽起传文说:“走,咱这就问一郎去。”
一郎接了传文的电话,思来想去,去找了森田。
石川说:“一郎,你知道满铁是个独立的系统,是帝国在满洲的派出机构,人家有人家的规矩,森田总裁不好答应你的请求。”
一郎说:“老前辈,山河矿已经实在没有办法了,再说朱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就帮帮这个忙吧!”
森田说:“要说这个忙我森田不该帮,也许你知道,甲子沟煤矿是森田物产首先发现的,可是山河矿却把它夺去了。照一般人看来,我森田应该怀恨在心,应该落井下石,可是,你这个老同乡,一辈子不做这样的事,一辈子不做和中国人作对的事。小同乡你这个忙,我帮了。石川,你挂个电话,和满铁的说一说,请他们务必给我森田一个面子。”
一郎说:“森田前辈,太感谢了!我一定叫山河矿的人也登门来感谢您。”
森田说:“山河矿的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一郎说:“知道一点。”
森田沉吟半天说:“不要叫他们登门感谢,你反倒应该告诉他们,你找过我,我没有答应。”
一郎说:“为什么?”
森田说:“这些年来日中两国兵戎相见,战事不断,中国人每每败北,于是,他们对日本有一种情绪,不信任,甚至仇恨。其实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中国也能像日本一样富强起来。对吗,小同乡?”
一郎似懂非懂道:“老前辈,好像是。”
森田说:“我森田在哈尔滨也多少有些名气,如果你和山河矿的人说是我森田帮了他们的忙,他们又会怀疑,我森田在打他们的主意。”
一郎说:“不至于吧?”
森田说:“不要怀疑了。”
一郎说:“那,您为什么还要帮助他们呢?”
森田说:“还是那句话,日本想帮助中国富强起来,再说朱开山是你的恩人,你是我的小同乡,我要帮着你报答朱开山一家的恩情。”
一郎说:“老前辈,非常感谢。”
石川打完了电话,过来说:“总裁,满铁那面答应了。”
森田说:“好,这我就放心了。小同乡,以后,山河矿还有什么事你尽管来说,我都会帮忙。”
一郎说:“老前辈,让您费心了。”
森田说:“只是记住,不要和山河矿的人说是我森田在帮他们。”
一郎说:“晚辈明白,也一定做到。”
2
朱开山、传杰、绍景还有一郎边喝边聊。
朱开山问一郎说: “车皮的事是森田物产帮的忙吗?”
一郎说:“哪呀,我求过他们,可是他们说满铁是独立的机构,有自己的规矩,别人插不上话。”
朱开山说:“那你是找了谁啊?”
一郎说:“天津的一个朋友,他在满铁有熟人。”
朱开山说:“哦,是这样。”他举起杯说,“一郎,为车皮的事,咱爷俩干一盅。”
一郎说:“爹,这是俺应当的。”爷俩将酒喝了。
绍景说:“一郎,要是没人告诉我,真看不出,你是日本人。”
一郎说:“日本人本来就和中国人长得差不多!”
绍景说:“不一样。”
传杰说:“就是说话不一样呗,人家说日本话,咱说中国话。”
绍景说:“不对,日本人的礼数特别多。见了面,不鞠躬不说话。早上见了,一哈腰,生人相见了,又是一哈腰。”
朱开山说:“对咱中国人就不是这样了,就不讲理了,又抢又夺的。”
一郎笑笑说:“爹,日本人也不都是那样。”
绍景说:“是啊,也有好的,我在奈良读书,日本的老师和同学也没少帮我。”
传杰说:“爹,当一郎的面,这么说好吗?”
朱开山笑了说:“爹是叫那些没良心的日本人气糊涂了,一郎,爹错了,来,咱爷俩再喝一盅。”
一郎赶忙起身举杯说:“爹,您老太客气了。”
传文进来问:“爹,还要点什么不?”
朱开山说:“老大,你也坐下。”
一郎说:“对了,你们别光谢我,车皮的事,大哥不和我说,我还不知道呢。”
绍景说:“三哥,刚才你我就应该请大哥进来呀!”
传杰忙搬了把椅子过来,说:“大哥,刚才我忘了,实在对不起!”
传文轻轻哼了一声说:“你是咱家老小,大哥能和你计较啊!”
传杰赔着笑给传文斟上酒,说:“大哥,敬你一杯,幸亏那天你想起一郎了,要不到现在车皮的事,恐怕还悬着呢!”
绍景也举杯说:“是啊,这头一杯还得记在大哥身上。”
传文喝了杯中酒,一抹嘴说:“老三,煤矿上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差事,带上大哥一个呗!”
传杰说:“那咱饭庄和货栈怎么办?”
传文说:“咳,那点事,你嫂子就照看了。”
朱开山说:“老大,你这个话可就错了。饭庄和货栈是咱们家的根本,换谁来管,我都不放心。矿山是开起来了,可是这一出一出的事情,不得不叫我这么想,矿山将来是怎么个局面,真不好说!你把饭庄和货栈守住,就算哪天矿山有个闪失,咱全家也有个退身之路。一句话,叫你管饭庄和货栈是爹把全家的命根子交给你了。”
传文说:“爹,你真这么看吗?”
朱开山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老大,你可不能三心二意啊!”
传文高兴了说:“爹,俺知道哪头重哪头轻了,您老放心,俺肯定把饭庄和货栈办好了!”
传杰在开采工地上跟一个把头说着话。绍景一脸的不悦,大步过来,拽着传杰就走。
传杰问道:“什么事啊?”
绍景说:“你家老爷子又领工人们吃酒呢!”
传杰说:“大中午的吃什么酒?”
绍景说:“他是请昨天的夜班工人。”
饭堂里,一溜摆了好几张大桌子,满桌的饭菜,桌子边,工人们吆五喝六地吃着喝着,一个个脸放红光。
朱开山见传杰和绍景进来,招呼他们说:“还没吃吧?坐下来,和工友们一块喝两盅!”
传杰看了看满饭堂的工人,冷着脸说:“吃得差不多了吧?该回去休息了,晚上还得上班呢!”
绍景说:“今天喝,明天喝,还有力气干活吗?”
工人们纷纷起身,悄悄出去了,传杰到朱开山身边说:“爹,你请工友们吃饭,俺不反对,可也不能这么昨天请了,今天还请的。”
朱开山说:“我自个儿掏钱,又没动矿上的。”
传杰说:“不是钱的事,咱这是开办实业,不是交朋为友。”朱开山说:“怎么不是交朋为友?工友,工友,就是一块干活的朋友,你不把他们当朋友,他们能实心实意地给矿上干吗?”
传杰说:“叫工人们好好干活,可以用别的办法。”
朱开山说:“什么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工友们心交心。工友们夏天泥里水里,冬天顶风冒雪,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容易啊!你这半辈子光做生意了,不知道底下人是多么艰难!”
传杰说:“和工友们心交心,对!但是,终究咱这是矿山,他们是干活的,得有规矩,叫他们好好干活不光得交心,还得讲究个章程,用章程来奖励,来处罚。”
朱开山说:“章程,什么章程?你们的章程就是不愿和工友们和和气气地吃顿饭!那好,我也不吃了,你们俩吃!”说完,他掀了桌子,拂袖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传杰来到朱开山房间外,敲了敲门,喊道:“爹,咱该走了,时间不早了。”
文他娘打开门说:“你爹正生气呢!”
传杰说:“为昨天的事?”
文他娘点点头说:“你进去劝劝他。”
传杰随文他娘进来。朱开山坐在椅子上,眉毛拧成个疙瘩。
传杰说:“爹,咱该往矿上走了。”
朱开山说:“你自个儿去吧!”
传杰赔笑说:“哪能啊!国不可以一日无君,家不可以一日无主,咱山河矿也不可一日没有总经理呀!”
朱开山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总经理啊?”
传杰笑着说:“怎么没有,正想和你说件事呢!”
朱开山说:“什么事?”
传杰说:“咱上了车再说,好不好?”
文他娘也跟着劝道:“他爹,你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传杰和绍景才多大,不是说要你给他俩做个榜样,但至少不能和两个孩子治气吧?”
朱开山说:“我没和他们治气,是他们眼里没有我。”
传杰说:“爹,说话可得口对着心,心对着口啊,山河矿从开办到现在哪一件事我和绍景没和你说?哪一件事你不点头,我和绍景就背着你做了?”朱开山说:“那倒是。”
传杰说:“今天,还有件事,得经过你点头,不然,我和绍景也是瞎核计了!”
朱开山说:“这么说,我还有点用啊?”
文他娘说:“你赶紧跟老三走吧!”
传杰开着卡车载着朱开山上了路。
传杰说:“爹,我和绍景核计了,把现在的按小队核算,改成按人头核算。”
朱开山说:“有什么好处?”
传杰说:“我问周把头了,老实巴交干活的工人,一天能采三千来斤煤,那些偷懒耍滑的,一天才能采一千来斤;要是按小队核算,那些偷懒耍滑的就捡便宜了,咱煤矿的产量也上不去。”
朱开山说:“那按人头核算,就没有这些事?”
传杰说:“肯定没有。一个人一天挖多少煤,咱给多少钱。不愿挣钱的,你就偷懒耍滑去,想挣钱的,你就好好干。”
朱开山说:“先不说偷懒耍滑的。人也有个年老的、年少的、身子好、身子差的区别,你们这么一弄,那年老的和身体差的不就吃亏了吗?”
传杰说:“我和绍景定了这么个章程,一个人一天挖两千斤煤打底,咱开他一块钱,年老体弱的全能干出来,一个月下来,工友们比现在的工资还多。他要是多挖一百斤,咱奖励他两毛钱,这样,那些能干的一个月下来,兴许能挣上原来两个月的工资。谁不稀罕钱啊,那些偷懒耍滑的自然也就改正了。”
朱开山说:“你这么一说,像是真有点道理。可是,也不能一下子铺开来做。”
传杰说:“你说怎么做?”
朱开山说:“找那么个小队,先试试吧,赶趟你们这个章程有不周全的地方呢?”
传杰说:“对呀,爹,还是你想得周到。”
朱开山得意道:“管怎么说比你们多吃了两年咸盐豆。”
他父子俩前脚走,后脚传武阴着脸回了家。
秀儿见了,心里扑腾个不停,总担心他是知道了她和一郎的事。她接过传武的一个包,问:“有事啊?”
传武点点头,问:“咱娘呢?”
秀儿说:“屋里呢。”
传武进了屋,秀儿心里更害怕。传文从外面拿了张报纸,慌慌张张地进来,看见传武喊:“老二,你看报了吗,是真的吗?”
那文跑过来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传文扯着那文跟着传武往后院跑, 秀儿也硬着头皮跟进去。
传文一进屋,拽过那文手上的报纸递给文他娘说:“娘,出事了!你看看这张报。”
文他娘说:“你怎么二糊涂了,娘认得字吗?那上面说什么?”
传文说:“鲜儿出事了!”
那文又夺过报纸说:“娘,俺念给你听:女匪三江红一审判处死刑。本报讯,日前,二龙山土匪抢劫一日本洋行后逃窜。途中,被哈尔滨警察大队伏击,女匪首‘三江红’负伤被捕。昨日,哈尔滨法院审理此案,一审宣判‘三江红’死刑,上诉期为三天。”
文他娘问:“啥叫上诉期?”
那文说:“就是觉得判得不对,找人再打官司。”
文他娘直着眼说:“三天?三天能找着人打官司吗?”
传文说:“什么上诉期,都是虚话,就是想要鲜儿的命!”
文他娘眼珠子一翻,差点晕倒在地上,好半天缓过劲来,瞅着传武说:“活兽,这遭熨帖了?”
传文问:“老二,鲜儿的事情你没找人活动活动?”
传武低着头说:“从前天知道这回事,我就上下找人,可是没人敢管这事,她抢的是日本洋行。”
文他娘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传武摇了摇头。
那文说:“那,只剩下准备后事了?”
传武说:“娘,我回来就是想说这件事,家里给鲜儿姐做套新棉衣吧,送她上路。别的,咱做不了啦。”
文他娘说:“活兽,事到如今,你想起娘来了,当初,你要是把鲜儿好好照看着,她能到今天吗?”
秀儿一旁抽抽咽咽地哭了。
3
文他娘领着三个媳妇在给鲜儿做棉衣,她叹了口气说:“现在,我还能想起鲜儿小时候的模样,不笑不说话,一开口就唱,响铃丁声的,三里五村,没人不夸奖她。”
那文问:“娘,鲜儿怎么就当了胡子呢?”
文他娘说:“谁叫她认识了那个大掌柜镇三江呢!”
玉书说:“都怨这个糟糕的社会,她不认识那个镇三江也能认识另一个镇四江。”
秀儿说:“娘,要是当初传武和鲜儿成了亲多好啊!”
文他娘说:“净说傻话,他们成了亲,你怎么办?朱家答应了你们老韩家的事,还能反悔吗?”
玉书说:“娘,当初就应该反悔呀!”
文他娘说:“玉书,你们念书人说话就是轻巧,你爹是那种说反悔就反悔的人吗?再说,当初要是真反悔了,放牛沟的乡亲还不把朱家的人骂死啊!”
玉书说:“那也比现在强,鲜儿被判了死刑,秀儿一个人在家过。”
文他娘也没话了。
那文说:“鲜儿抢谁不好?抢日本人的洋行。”
文他娘说:“该抢!谁叫他们抢咱中国人了。”
玉书说:“我佩服鲜儿姐,活得顶天立地!要是咱都像她那样,谁敢欺负咱女人。对不对,二嫂?”
秀儿说:“俺可没有鲜儿姐那份胆量。”
外屋里,朱开山和三个儿子也在商议鲜儿的事。
传杰说:“爹,虽然只剩三天,但咱也得找律师帮鲜儿姐打这个官司啊?”
朱开山说:“没用了,三天能干什么?再说这些年鲜儿收拾的富绅恶霸还少吗?官府早就瞄上她了。老大呀,你别光擦眼抹泪的,想想后事怎么办吧!”
传文擦了把泪说:“当初,俺要是不娶那文,鲜儿不就没有这些事了?”
传武说:“哥,说这些事有什么意思吗?”
朱开山说:“鲜儿的尸首,咱家肯定得收了。”
传武说:“我去收。”
传杰说:“二哥,你一个当军官的怎么好出头?”
传武说:“怎么不能出头,鲜儿是咱姐姐!”
朱开山说:“老大,我看还是你去吧!也算你们没白好一场。”
传文畏畏缩缩地说:“爹,你知道从小俺就见不得血腥。”
传杰说:“爹,还是我去收吧!”
朱开山说:“也好,这事就三儿办吧!”
传文说:“尸首拉回来埋哪儿啊?”
朱开山说:“埋哪儿?再说!先在院子里搭上灵棚,停灵三天,和尚、道士、喇叭班子都给请来,像模像样地给鲜儿办一回。”
传文说:“爹,这好吗?鲜儿可是个胡子啊?”
朱开山说:“胡子怎么了?也是官逼民反,天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