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递还给绍景,“记住,不要再拿这种东西对着关东军。”
2
朱家人困在四味楼里愁眉不展,除了传文,都无心照管饭店的生意。不少股东已经开始退股,招的工人也有撂挑子回家的。
这日夜里,传武回来了。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眼巴巴盼着他能带来好消息。
传武说:“少帅来电话了,东北军已经照会关东军,限期他们撤兵。少帅还命令我们明天把部队开到甲子沟,修筑阵地,观察日本人动静。”
文他娘说:“这么看来,是要打一仗了?”
朱开山说:“插什么嘴,听老二说。”
传武说:“说打也未必,那得看日本人走到哪一步。”
朱开山说:“要是关东军到了期限还是不退兵呢?”
传武说:“少帅说,到时候再听他的命令。”
传杰问道:“二哥,现在这么个阵势,你说山河矿是停产还是继续挖煤?”
传文说:“这还用问吗?赶紧停下来,枪炮一响,命都保不住,谁还给你开矿?”
朱开山说:“不是还没开仗吗?咱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那文说:“对呀,爹,不能叫日本人看出来咱胆怯了。”
玉书说:“是呀,不能长日本人的威风。”
传武说:“少帅估计,关东军这次行动很可能只是一次试探,不会走得太远。他还叫我转告爹,你不用太慌张。”
朱开山说:“爹心里头有底了。”
传武从父亲的房间出来,文他娘跟出来说:“今晚你就住家里吧!”
传武说:“明天还得带队伍去甲子沟呢!”
文他娘说:“那也得进去看一眼秀儿。”
传武想了想说:“那好吧。”
传武进了屋,秀儿迎上去,却又本能地避过他的眼光,低头说:“事情说完了?”
传武点点头。秀儿又问,却不知说漏了嘴:“和日本人能打起来吗,一郎?”
传武说:“说什么呢?一郎?一郎在哪啊?”
秀儿慌了说:“那天,那天一郎来咱们家了,还吃打卤面了。”
传武并不追问,只说:“眼下看,仗是打不起来,僵持下去就不好说了。”
秀儿说:“今晚就住这儿吧。”
传武说:“不了,这就回去。”
生子悄悄进来说:“二叔,你还走吗?”
传武说:“生子,还没睡呢?二叔不走,你替二叔当兵去啊?”
生子说:“二叔,你再不回来,二婶就把你休了。”
秀儿脸红了说:“瞎说,生子。”
生子说:“瞪啥眼呢,俺娘就是这么说的。”
传武看看秀儿,秀儿把脸转到一边。生子悄悄地溜出去了。
传武沉默片刻说:“生子说得也对,秀儿,别这么等我了,你再找个人吧!”
秀儿不放声。传武说:“和你说话,你听没听见?”
秀儿内心惶惑不安,一张嘴又说:“俺听见了,一郎。”
传武看她一眼说:“一郎在哪呢,你怎么老说他?”
秀儿含糊了半天说:“他回天津了。”
传武瞅着秀儿说:“回天津了?那你老念叨他干什么?”
秀儿害怕了,抽抽噎噎地哭了说:“俺,俺也不知道。”
文他娘一直不放心,进屋来正碰上秀儿抹泪,沉下脸来说:“老二,你这个活兽进门就惹秀儿哭。”
秀儿擦了擦眼泪说:“娘,没事,是俺自己不知怎么……”
传武说:“娘,秀儿怎么了这是?说话颠三倒四的。”
文他娘奇怪道:“没觉出来啊!”
传武说:“那你是没注意!赶紧给她再找个人吧!这么下去她还不知能憋出个什么病。”
文他娘说:“你给我闭嘴,还嫌你作孽不够吗?”
传武转身下楼,边走边说:“反正我是说了,办不办就在你们了!”
拂晓,甲子沟附近的一处山坡,传武指着铺在地上的地图,给身边的几个军官交代任务:“张营长你们占领这面的八二高地;崔营长你们向西面,在七九高地上修筑工事;孙营长你们向北隐蔽在这个方位,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接应。”
几个军官答应着,各自领命而去。
一个参谋将望远镜递给传武说:“团长,你往那面看。”
传武接过望远镜看了看说:“上午就有那一大片帐篷吗?”
参谋说:“没有,绝对没有。”
传武说:“看来小鬼子是真要打呀,赶紧报告少帅。”
参谋答应着,转身去摇电话,一会儿接通了,传武接过话筒,报告道:“少帅,有重要情况报告:刚刚发现关东军又增援了大概一个营的兵力,怎么办?”
张学良说:“传武,在限定的时间之内,无论出现什么情况,绝对不能首先开枪。不要紧张,增援你们的骑兵团已经在途中了。”
传武问:“少帅,如果关东军首先开枪呢?”
张学良说:“那也要保持克制。”传武说:“怎么克制?任凭关东军打吗?”
张学良口气严厉起来说:“你是军人,听从命令!”
传武愤愤地说:“好吧。”
他挂了电话,几个参谋围上来问:“团长,少帅怎么说?”
传武说:“传我的命令:各营做好战斗准备,只要关东军开枪,就往死里打!”
山河煤矿办公室里,绍景急火火地跑进来对朱开山说:“总经理,关东军增兵了!”
朱开山问:“来了多少?”
绍景说:“反正不少,又是汽车又是马队。我说总经理,大战在即,咱们还是把重要的设备拉走吧,让工人们回家。”
朱开山说:“绍景,出水才见两腿泥呢,一枪还没放,你就要散伙?”
绍景说:“总经理,难道满山遍野的军队是来郊游的吗?”
朱开山笑笑说:“绍景,看来你到底还是年轻,仗不是说打就打起来的。当年,八国联军打北平,也是经过了外交上的多少回周折,最后才调兵遣将的,现在才哪到哪啊?”
绍景苦着脸说:“一旦打起来就来不及了。”
朱开山摆摆手说:“我看不会有那个一旦。”
绍景说:“那关东军增兵什么意思?”
朱开山说:“他那是吓唬人,咱这面要是撤了,就长了关东军的志气,灭了传武他们东北军的威风。”
“说得好!”院外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朱开山和绍景都一愣,却见姚厅长和秦秘书进了办公室。
绍景说:“姚厅长,您怎么来了?听说您不是……”
姚厅长嘻嘻一笑说:“本人官复原职了,当然要来看看职责范围内的山河煤矿。”
绍景皱眉说:“看什么看,马上要开战了。”
朱开山说:“姚厅长,您来了,我们更放心了。可是,到底怎么回子事啊?”
姚厅长说:“是啊!中国的事就是这样,当官的下去快,上来也快。就看你顶头上司是谁了。东省不是刚换了个行政长官吗!”
朱开山问:“姚厅长,您吃饭了吗?”
姚厅长说:“今晚上不吃饭,我专门上你们这来喝酒来了。”
绍景说:“姚厅长,眼瞅着开战了,你还有心思喝酒?”
姚厅长笑而不答,而是招呼大家说:“诸位都坐下来,坐下来。”
朱开山说:“姚厅长,看来你是有话要说啊?”
姚厅长点点头说:“就是来给大家送定心丸的!在奉天政府限定的时间之内,关东军肯定撤走。”
绍景说:“这可能吗?两边的大炮都架起来了,还能不打?”
姚厅长说:“据本人分析,关东军切断铁路,一是破坏你们山河矿的生产,这还是小的;二更重要的是想试探一下,刚主持东北军政事务的张学良张少帅对日本人是什么态度?既然少帅已经派兵来了,还限定时间叫关东军撤走,那小鬼子也就明白了少帅的态度:不会向他们日本人低头,关东军自然也就撤兵了。这不是好事吗?所以我今晚来找酒喝!”
绍景说:“姚厅长,不过下午关东军又增兵来了。”
姚厅长说:“是吗?他能增兵,那少帅就不能增兵吗?”
朱开山笑道:“看来,姚厅长今晚非要喝酒了。绍景,上伙房看看,叫他们弄两个菜,请姚厅长尝尝山河煤矿的口味。”
姚厅长回头对秦秘书说:“去把车上那几瓶茅台和西凤搬进来,今天,和山河煤矿的老少爷们把酒谈开矿,趁月赏兵马!”
朱开山称赞说:“好啊,这也算今晚上山河矿的一道美景。”
姚厅长说:“人生之一大快事!”众人哈哈大笑。
森田宅邸书房,尾崎少佐给森田打来电话,告诉他撤兵的消息,
森田很是不解,对着话筒吼道:“什么,你们要撤兵,为什么?”
尾崎说:“老师,这是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的命令。”
森田说:“关东军不是已经向甲子沟增兵了吗?”
尾崎说:“老师,东北军那面也增兵。”
森田说:“这么说张学良比他父亲强硬,决心和帝国作对了?”
尾崎说:“陆军参谋本部也是这个看法。”
森田沉默良久说:“如今的帝国军人都是废物。”
他狠狠地摔了电话,重重地坐下,恨恨道:“耻辱,天照大神子孙的耻辱!”
石川问:“总裁,那甲子沟煤矿就彻底失去了?”森田冷笑着说:“轻易放弃不是我的风格。”
3
漫天的大雪静静地飘着,城市那座标致性的建筑——索菲亚大教堂落了厚厚的雪,看上去像一座城堡,显得分外圣洁,分外美丽。
秀儿却无心赏这雪景。一郎的电话勾了她的魂,从他回天津后,她就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可真来了,心里又有说不出的滋味。
踌躇再三,她还是冒着风雪出了门,地点是马迭尔酒店。
一郎打开了门,秀儿站在门外,头发梢上还挂着点雪,衬得脸更红。一郎上前就要抱她,秀儿轻轻地推开了。
一郎笑了笑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了水,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在天津的事。
秀儿却沉默半晌,突然打断他说:“一郎,咱们俩的事就算过去了吧!”
一郎愣了说:“你说什么?”
秀儿说:“俺说咱俩的事儿就算过去了吧。”
一郎想了想说:“是怨我回天津的时间太长了?”
秀儿说:“不是。”
一郎解释道:“天津那面实在是事情太多。”
秀儿摇摇头,痛苦地说:“一郎,俺受不了,真的,俺受不了,俺整天想你,做梦都想你,可是醒了,还是俺一个人。”
一郎笑了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秀儿又摇头说:“那天,俺当着传武的面,不知怎么就喊他一郎了。”
一郎紧张地问道:“传武怎么说?”
秀儿说:“他倒没往心里去,可是俺往心里去,心里头害怕,怕传武知道咱们的事,怕咱娘知道了咱们的事。整天,心里悬空着,不敢正眼看家里的人,丢了魂似的,干啥,错啥。有几回咱娘问我,是不是病了。一郎,俺真受不了了,这么下去,俺要疯了。”
一郎紧紧抱住她说:“秀儿,要不咱们去天津吧。到那儿,谁也管不着咱们。”
秀儿说:“可是和咱爹咱娘怎么说啊?就算他们能放过咱,那传武能善罢甘休吗?”
一郎说:“我不怕,为了你,为了咱们俩,我什么都不怕!死都不怕!”
秀儿贴在一郎的肩头,求他说:“咱还是分手吧!这么做对不起朱家啊!这哪叫活人哪?这叫煎熬,这叫遭罪,这叫往死里闹腾啊!”
一郎说:“秀儿,求求你,别离开我。”
两人紧紧依偎着哭成一团。良久,秀儿松开手,有气无力地说:“一郎,放开俺吧,就让俺心里松快点吧,行吗?”
一郎也慢慢松开手,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秀儿,眼也不眨。
秀儿说:“把眼泪擦了吧,一郎,俺记住你了,你在俺心里。”
她狠狠心把手里的一个包袱塞给一郎,深深地鞠了个躬,又说:“一郎,俺死也忘不了你!”说完,推开门捂着脸哭着跑出去了。
一郎打开包袱,里面是自己那件外衣,熨烫一新。一郎把衣服捧在心口,靠在门上,泪水又无声地淌了下来。
森田望着窗外的飞雪对石川说:“这个时候,九州还不会下雪吧?”
石川说:“是啊,满洲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森田说:“山河煤矿开工多长时间了?”
石川说:“已经快四个月了,听说他们每天产煤已经接近三百吨了。总裁,这一次我们输定了。”
森田点燃烟斗,深吸了一口,说:“你这样看吗?可是我们还有一枚重要的棋子没用呢!”
石川问:“它在哪?”
森田说:“你我都认识他——龟田一郎。”
石川说:“龟田一郎?”
森田说:“他不是从天津回来了吗?”
石川说:“是的。他肯为我们效力?朱开山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森田诡秘地一笑说:“正因为他和朱家有这一层瓜连,我才把他作为重要的棋子。”
石川说:“总裁,您打算怎样使用这枚棋子?”
森田说:“劈过木头吗?劈过那种盘根错节的树根吗?首先得下一枚楔子,然后用斧头狠狠地将这枚楔子打进去,那树根才会一点点裂开,最后变成了一片片小木头。”
石川问:“总裁,现在我们该怎样下这枚楔子呢?”
森田说:“我已经想好了,你给满铁去个电话,叫他们减少山河矿的车皮。”
石川有些不解:“这就可以了?”
森田说:“可以了,下楔子的时候,还需要大张旗鼓吗?”
一桌丰盛的饭菜,朱家人都在座。自打开办了煤矿,朱开山和传杰多半日子在矿上忙,全家人难得这份闲情逸致。
传文给朱开山斟满酒。
朱开山说:“别光给我倒,大家伙都喝点。”
那文附和着说:“是啊,秀儿,玉书,咱也都喝点儿。”
文他娘笑着说:“老朱家都是些轻薄的人,从老公公到媳妇子,有点好事情就擎不住了!”
朱开山说:“那是一点点好事情吗?山河矿见红利了!”
那文说:“是啊,咱抵押的四味楼又赎回来了!这是多大的好事情啊!”
传杰从传文手里接过酒壶,给家人一一倒了酒,又问传文:“哥,咱爹爱吃的那道菜怎么没上?”
传文说:“哪道菜啊?”
那文说:“你个脑瓜子!九转大肠呗!”
生子说:“爹,俺都知道爷爷喜欢吃。”
传文朝朱开山赔着笑道:“爹,你看我忙乎忘了!这就去添。”
秀儿起身说:“大哥,我去吧。”
那文说:“秀儿,你坐下,咱都是开矿的功臣,该他伺候伺候咱了!”
传文丧着脸出去。
文他娘举起一杯茶水说:“娘不喝酒,就用这杯茶代替了,来,三个媳妇子,三儿,娘敬你们这些开矿的功臣一杯。”
生子说:“奶奶,还有我呢!”
文他娘说:“对,还得有俺生子,唯独不带那个人!”
秀儿问:“娘,那个人是谁呀?”那文笑说:“那个人就是那个人!”
玉书笑着说:“娘,这可不对呀!”她又望着朱开山说,“那个人可是总经理啊!”
文他娘说:“三媳妇,你那么灵光个人也没有记性吗?想当初,是谁把你们两口子轰出去了?”
传杰笑着说:“娘,那也不能怨俺爹,谁叫俺们先斩后奏呢!”
朱开山站起来笑着说:“你爹还没老糊涂啊,你娘是绕着弯,叫我给你们这些胆大妄为的、抵押四味楼的功臣们敬酒,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