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开山说:“谢谢老哥。”
胖子说:“既然五爷出面了,我们也不好驳回。这么的吧,钱给一千就行,发送也不用你们了。不过,你们必须离开这条街。”
朱开山对潘五爷说:“老哥,你的面子真不小。”
潘五爷说:“人命关天,能私下里了结了最好,兄弟,依我看,就顺他们的意思办吧。”
朱开山说:“我们朱家真就从此离开这条街了?”
潘五爷摆出爱莫能助的样子道:“要是惊动了官府,你们朱家就得遭牢狱之灾呀!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就凭兄弟你,到哪儿不发财呢!”
朱开山说:“谢谢老哥给俺朱家指了一条活路。其实,走,我就是舍不得老哥你呀!”又对胖子说,“这么的吧,兄弟,这两天你们也够辛苦了,我给那位死去的朋友赔个礼,再道个歉!”
全大街的人几乎都拥到了山东菜馆门前,文他娘、那文、秀儿、玉书都在人群中。
朱开山从屋里出来,传文、传杰紧随其后。
朱开山冲门前的人们一抱拳说:“街坊邻居,老少爷们儿,承蒙大家这么关心我们朱家。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为棺材里的人道个辛苦!”说着,走到灵棚前,一把掀开棺材盖。
那棺材里躺着的人一下子坐起来,跳出棺材说:“奶奶的,憋死俺了!”
棺材里竟蹿出个活人来,围观的人先是以为诈了尸,胆小的赶紧往外跑,待听到那人说话,才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像炸了营,纷纷说:“这不是熊人吗?”
“王八蛋才干这缺德事儿!”
“报告官府,整整这伙混蛋!”
胖子和那几个人有点慌。
朱开山问潘五爷说:“咋出这种事儿呢?老哥,咋办哪?”
潘五爷张了张嘴,扭头就走,被小康子几个人挡住了去路。
胖子喊道:“潘五爷,你别走啊。”
瘦子说:“五爷,你走了我们咋整啊?”
朱开山呵斥那伙人说:“不要拽潘五爷!你们做的混账事情和潘五爷有什么干系!”
胖子说:“老掌柜的,我们都是听潘五爷才这么做的。”
潘五爷回身,狠狠地瞪着他们说:“少他妈血口喷人!”
朱开山说:“对,别血口喷人,五爷是我请来的说和人,我还得谢他呢!”
胖子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其实,我们是受了潘五爷的指使……”
朱开山说:“放屁!潘五爷是我的老哥,是我的朋友,他怎么能对我做这种缺德事儿?你们要想把今天这事情了结了也容易。都先给我站起来!”
那几个人站了起来。
朱开山说:“当着街坊四邻,我说一句,你们跟我说一句。”
胖子说:“哎,我们说。”
朱开山说:“我们来这里撒野放泼讹人。”
那几个人嘟囔说:“我们来这里撒野放泼讹人。”
朱开山说:“大点儿声!”
几个人大声地说:“我们来这里撒野放泼讹人。”
朱开山说:“和潘五爷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那几个人说:“和潘五爷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潘五爷悄悄骂了声说:“一群废物!”
3
山海关战场九门口前线指挥部设在山上的一座破庙旁。
远处枪炮声隆隆,传武趴在一块大石后,正用望远镜专注地看着前方。郭松龄走过来,伏在他身边。
传武骂道:“真他娘的笨!又没上去!”
郭松龄接过望远镜,向前望去。
传武说:“我心里真有些痒痒了。不用多,要是给我一个排,我从那片树林后面兜过去,肯定拿下来。”
郭松龄放下望远镜,盯着传武说:“真的?”
传武说:“手拿把掐!”
郭松龄说:“那好,你把卫队带上去!”
传武说:“那哪行?我们是保卫你和司令部的。”
郭松龄说:“你把它打下来了,就是最好的保卫!”
传武兴奋得有些按捺不住说:“那我就去了?”
郭松龄说:“去吧!不过,只许伤亡一人!”
传武立正笑了说:“那就是我!”
郭松龄爱怜地看着传武,一挥手说:“去吧。”
传武带着卫队进入树林。闪转腾挪间,人已到了直军的前沿,一个机枪手疯狂扫射着,压得卫队抬不起头,传武瞅着一个掩护的机会,一抬手射中机枪手,敌人哑了火,奉军卫队趁机冲上山头。
郭松龄伏在大石后,一边观望一边点头,连司令张学良来到他身边都没觉察,张学良的副官咳嗽两声,郭松龄忙才起身敬礼说:“少帅,你怎么来了?”
张学良说:“不拿下九门口,咱们就进不了关哪!”
郭松龄说:“我已经把卫队投上去了。”
张学良说:“茂宸,到这一步了吗?”
郭松龄说:“卫队天天闲着,也该练练兵了。朱传武这小子真行!上去了!”
张学良夺下郭松龄的望远镜,说:“我看看。我听说过他,能打仗。”
郭松龄说:“他好像天生就是军人,我得好好带带他。”
张学良兴奋地以掌击石说:“好!拿下来了!这小子,是行!”
郭松龄说:“这块骨头啃下来,我们就算进关了!”
张学良把望远镜还给郭松龄,说:“茂宸,这回进关了,有啥想法呀?”
郭松龄说:“少帅,但愿再别打了。”
张学良仰天长叹道:“唉,上命难违呀……”
战事暂歇,郭松龄难得清闲,叫了传武一起开车去郊外放松,他们步上一个高坡,纵眼望去,一片绿海。
郭松龄说:“这里跟我老家奉天城北的道义屯差不多。”又问传武说,“传武,最近家里有信儿没?”
传武说:“我这个人,野惯了,我不管家,家也不管我。”
郭松龄说:“媳妇也不管了?”
传武苦笑了一下。
郭松龄说:“哎,去年,临进关前,你曾为几个逃兵求情,你说什么来着?你说他们不是逃兵,只是不愿进关打仗——是这话吧?”传武说:“是。”
郭松龄说:“你是不是也那么想的?”
传武说:“我是替他们想。头一次打曹锟、吴佩孚,在长辛店,我们死了那么多弟兄,看遍地血糊糊的尸首,心里疼啊。家都在东北,命咋搁在这了?我是一个啥都不在乎的人,可他们不是。一个弟兄临死前还跟我喊:兄弟,把我的尸骨送回老家坟地里去。”
郭松龄说:“当兵是要打仗,可为了什么呀?他老帅要争地盘,咱就得卖命,值吗?这次我们打赢了,地盘大了,杨宇霆、姜登选他们却当了封疆大吏——督军,多少士兵的血呀!”
传武说:“副司令,大伙都说,老张家对你不赖。”
郭松龄说:“那是我为他老张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我不是他家豢养的狗,我是国家军人!东北军军人!”
传武受到感染说:“副司令,你说得对呀,我们应当是国家的军人,是东北军的军人,不是那家养的狗!”
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郭松龄说:“传武,你听没听过有人背后管我叫什么?”
传武笑而不答。郭松龄说:“对,郭鬼子。说我鬼——要是夸我呢,那是说我聪明过人;要是骂我呢,那是说我奸诈透顶。其实,他们都不了解我。了解我的,只有少帅。你刚才的话说对了一半儿,不是老张家对我好,是少帅对我不薄——知遇之恩哪!少帅信任我,把他的部队也交给我管了,这也证明他和我有共同的想法。他和他的老子不一样,老帅为一己之私,穷兵黩武,使东北民穷财尽,兵祸连年;少帅比他强多了,少帅心中有国家,有百姓,有故乡之情。要是少帅主掌东北,那一定是另一个样子。”
郭松龄面对大地,猎猎长风,扑面而来,他不觉悲怆,长吟道:“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苦深。此中何处无人世,只恐难酬烈士心。”
朱传杰正和小康子点货,见张垛爷进来,忙招呼说:“爹,来了?”
张垛爷说:“传杰,晚上到我那儿去。”
小康子对传杰说:“怪了,垛爷叫你大号了!”
传杰说:“爹,有事儿啊?”
张垛爷说:“咋的?没事儿就不兴去看看我?”
传杰说:“好,我带点儿酒菜去。”
张垛爷说:“不用,我给你备下了。”
小康子说:“垛爷,我也去。”
张垛爷说:“我和传杰有话说,你算老几?”
小康子伸伸舌头。张垛爷向外走去,传杰说:“爹,我这就跟你去呗。”
张垛爷说:“我到街里去买身衣裳,一会儿你再去。”
小康子低声说:“这老爷子,今儿个有点儿怪呀……”
炕上摆着饭桌,桌上菜已摆上,酒已烫好。
张垛爷盘腿坐在桌边,两眼盯着酒菜,一动不动。
传杰拎着酒菜推门进来,说:“爹,真准备好了?”
张垛爷说:“上炕吧。”
朱传杰盘腿上炕,看着桌上的酒菜,胃口大开说:“啊,爹还真有这两下子,挺香啊!我给你带来的酒菜,只好明天吃了。”
张垛爷说:“好,那你明天就再来一趟。来,吃吧。”
传杰说:“我得先敬你一杯啊!哎,爹,你买衣裳了吗?”
张垛爷说:“买了。”
传杰说:“咋不穿上啊?穿上呗,让我看看。”
张垛爷说:“还没到时候呢。来,咱爷俩儿先干一个。”
二人喝了酒,传杰又把酒满上说:“爹,有啥话你就说吧。”
张垛爷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干爹的大号不?”
传杰摇摇头。
张垛爷说:“唉,看你干爹这辈子混的,连个名都没留下。”
传杰说:“真的,爹,你叫啥呀?”
张垛爷说:“我叫张得本。得本儿,我这辈子,也真应了这个名了,不赔不挣,也就得个本儿吧。”
朱传杰说:“咋能这么解呢?干爹,得了本儿,那不就是又攒了个本儿嘛。”
张垛爷说:“我可不这么想。我走了大半辈子垛,能留下本儿——我这个人,就是祖坟冒青烟了。我记不住我娘,我两岁上娘就死了,爹我也就记个大荒儿,是个闷哧汉子,土里刨食儿的庄稼人。他把我带到关东山不久,在脚行扛大个儿累得吐血死了。我不是个好人,不都叫我张咕咚吗?我是咕咚,不咕咚我这本儿就没啦。我偷过,骗过,耍过奸,使过坏,都是为活命,也就是为了本儿!我不攒,也不留,有了就花,没了再想法儿去挣,我不贪,够本儿就行。到如今,我也就是个本儿。”
传杰说:“你还有我这干儿子呢。”
张垛爷说:“所以呀,认识你,这辈子我也算收了租子——得利了!”
朱传杰说:“爹,你把我这利再放出去,利滚利!往后啊,你别跟马帮了——你别不乐意听,你年岁毕竟大了,垛道上的事儿我也摸得八九不离十了,你就享清福吧。我给你盖个房子。”
张垛爷说:“那我还叫张得本儿吗?”
传杰说:“那就叫张得利。”又打趣道,“想给我找个干妈不?要想我给你张罗。”
张垛爷说:“臭小子!我呀,够本儿就行了。传杰,记住干爹的话,啥时候都得保本儿!”
传杰说:“那是,把本儿赔光了,那还咋干事儿呀。”
张垛爷说:“明天你可得来呀!”
传杰说:“来,我带的酒菜我得陪你打扫了。”
张垛爷说:“一早儿就来。”
传杰说:“一早儿?”
张垛爷说:“对,一早儿,多带几个人来。”
传杰问:“干啥呀?”
张垛爷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来,喝酒!我先谢你一杯。”
传杰说:“谢我啥呀?”
张垛爷说:“你就喝吧。”二人喝下酒。
第二天一早,传杰记得垛爷的话,领着小康子和几个赶垛子的伙计来到张垛爷家门前,看见门上的一扇门板没了。
传杰纳闷,往屋里一看,惊恐地呆住了——炕上,张垛爷穿着黑色的新寿衣,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这个赶了一辈子垛的老人把自己赶到了生命的终点。
传杰在草木萋萋的乱葬岗子上,又立起一座新坟。坟前摆着供品,插着灵幡。
传杰和玉书戴着重孝跪在坟前,泪流满面地烧纸。
朱开山手里拿着一把烟叶说:“得本兄弟,我给你送亚布力烟叶来了……”
烧纸的烟火升腾,朱开山向火里搓捻着烟叶。
一个赶垛子伙计唱起来:
赶垛子人哎,走四方,
苦啊乐啊两脚趟。
小崽子等着吃饱饭哪,
媳妇儿等着花衣裳,
老爹老娘跷脚望,
等俺给他盖间新瓦房……
波涛汹涌的大海,巨浪拍击礁石。郭松龄和朱传武在岸边极目远眺,却看不到对岸神州大地。
郭松龄说:“没来过日本吧?”
朱传武说:“没来过。”
郭松龄说:“这次日本陆军部邀请我们来参观他们的军事演习,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朱传武说:“显摆呗。小鬼子不是好饼!”
郭松龄说:“震慑!日本对中国,尤其对咱们东北,一直存有野心。可我们的老帅,还在和日本人勾结。”
朱传武说:“勾结?”
郭松龄说:“前天,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芥川找我,这个芥川,在他们参谋部可不是个一般人,他问我,是不是代表张作霖来签秘密协议的?我当时就愣了,问他什么秘密协议?他知道自己弄误会了,支支吾吾地走了。今天我才知道,还真有个秘密协议!老帅已派于冲汉为全权代表,以承认二十一条为条件,换取日本的金钱和军火,用来攻打国民革命军!这是什么?这是卖国行为!”
朱传武说:“张大帅卖国?”
郭松龄说:“国家殆危如此,他竟然还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情,国人岂能容他!张作霖要是打国民革命军,我就打他!”
郭松龄的妻子韩淑秀匆匆走来,说:“茂宸,大帅来电,让你马上回国。”
第二十九章
1
一轮圆月挂在树梢。院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摆满了月饼和葡萄等水果。朱家人高高兴兴地围桌而坐。
文他娘说:“今天是八月节,除了老二,咱家也算团圆了。今晚儿呀,咱们好好乐和乐和!”
那文说:“当年在王府里头,这日子就得唱大戏了。”
传文说:“又提你那王府!”
那文说:“要乐就数唱戏乐,咱家也该唱唱。”
传文撇嘴说:“得了吧你!”
那文说:“咋的?兴那姓潘家的请戏班子唱戏,就不兴咱家也唱一出吗?”
玉书说:“唱戏都是过去的老套路了,现在外面兴看电影了。”
朱开山说:“今儿个不赶趟了,明儿个咱全家就看电影去。”
那文说:“爹呀,我可等不到明儿个,现在嗓子眼儿就痒痒,想唱两句。”
朱开山说:“人心里头高兴了,咋憋得住呀?大媳妇,你就唱吧。”
那文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唱了段京戏《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走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下九重……
一段唱罢,众人拍手叫好。
玉书说:“嫂子,接着唱啊。”
传文对玉书说:“老三媳妇,你整天在学校里净看见新东西,你就不好也给咱爹咱娘唱个新鲜的?”
玉书笑道:“大哥,你是怕俺嫂子唱坏了嗓子,回到屋里给你一个人唱的时候没力气了吧?”
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