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垛爷一把推开他骂道:“去你妈的!还没到你哭丧的时候!把他腰带解下来!”
小康子止住了哭声,忙解开绑在朱传杰身上的腰带。
传杰说:“张垛爷,我要是不行了,求你把货带回去……”
张垛爷骂他说:“都啥时候了,还放这种没有味儿的屁!”
说着,他把自己绑腿上插的匕首拔下来,麻利地割开了朱传杰染血的棉裤腿,一直割到大腿根儿。朱传杰的小腿肚上有个血洞,血还在流淌。
张垛爷扯过小康子手中的一条腰带,把朱传杰的大腿勒住,把腰带两头又递给小康子和一个赶垛子的伙计,说:“拽!狠狠地拽!”
小康子和那个伙计狠狠地拽住,扎紧,朱传杰的大腿被腰带紧紧勒住。
张垛爷伏下身去,用嘴吮吸传杰小腿肚子上的伤口,连连吐出一口口发黑的血。他又抓把雪塞到自己嘴里,然后吐掉,又去吮他的伤口。
找到一家农舍后,众人把朱传杰抬到炕上。传杰已昏迷不省。
张垛爷对一个赶垛子的伙计说:“快去村北头,把马瞎子找来!就说我张咕咚请他!”那伙计应声出屋。
小康子守在传杰身边抹着眼泪。
张垛爷说:“哭啥呀?你哭顶个屁用啊?”
小康子担心地问:“张垛爷,三掌柜的他……”
张垛爷叹了口气说:“唉,就看他的福分了。也算他有造化,就扎了一个眼儿,要是身上再扎两个窟窿,那神仙也没辙了,咱就得给他料理后事了。这阱啊,是专门对付老虎的。猎户怕老虎在阱里折腾,钎子上都挂了毒;为了要留张好虎皮,钎子戳得少,也细……”
这时,伙计领马瞎子走进屋来。马瞎子挟着一个包,进屋便摘下眼镜在棉袍上擦起来。
张垛爷说:“瞎子,你快点儿,别磨蹭了!”
马瞎子说:“急啥呀?有你张咕咚在,还能出啥事儿咋的?”马瞎子戴上眼镜,走近躺在炕上的传杰。张垛爷举着油灯给他照亮。
马瞎子看了看传杰的伤腿,又从带来的包里取出药粉,洒在伤口上。
马瞎子说:“把腰带解开吧。”
小康子忙解开勒在传杰大腿上的腰带。马瞎子又取出一贴膏药,在灯罩上烤了烤,贴在传杰的伤口上。
马瞎子说:“好了,给他盖上被吧。”
小康子问:“先生,这?这就好了?”
马瞎子说:“我这三贴膏药贴完,他就是好人一个。”他从包里拿出两贴膏药,递给小康子说,“还有两贴,明、后天这个时辰再贴。”
小康子接过药说:“谢谢了,马先生。”
马瞎子说:“别谢我。这一准儿是张垛爷处理过了,毒性不大了,要不,就是华佗再世也难从阎王殿里把它拉回来。”
小康子说:“马先生,多少钱哪?”
马瞎子说:“啥钱不钱的。看张垛爷的面子,我分文不取。”
张垛爷说:“少扯!我可不欠你的情!”
马瞎子诡谲地笑了笑说:“你送我到大门口,咱俩就两清了。”
张垛爷和马瞎子走到院门口。
张垛爷说:“有屁快放,有话快说!”
马瞎子嘿嘿一笑说:“还是那个事儿,你把你那治感冒发烧的药方子给我。”
张垛爷说:“我就知道你,横草不过!还是那话:门儿都没有!”
马瞎子说:“张咕咚,这可是你不讲交情了,我是为了你才救他一命。”
张垛爷说:“救了吗?他还迷糊呢!”
马瞎子说:“我保他子时一过,立马还阳过来。”
张垛爷打马瞎子一拳说:“你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好吧,我就破了祖宗的规矩,把方子给你。我就叨咕一遍,你可要记好了。”
马瞎子说:“你叨咕吧。”
太阳刚刚升起,马帮迎着太阳走去。朱传杰和张垛爷走在马帮的前头。
传杰说:“张垛爷,你救了我一命,这救命之恩……”
张垛爷说:“又来了!屁骚拉蛋的,说这些干啥!”
传杰说:“我是真心的。”
张垛爷说:“这话也得两下说,你也是我半辈子见到的最仁义的东家——两好嘎一好嘛。”
传杰说:“爷们儿,这辈子,我算跟你交定了!”
张垛爷说:“交吧。我这人可有个外号:张咕咚——坏着呢!”
赶垛子的伙计们唱起走垛子人的歌:
赶垛子人哎,走四方,
苦啊乐啊两脚趟。
小崽子等着吃饱饭哪,
媳妇儿等着花衣裳,
老爹老娘跷脚望,
等俺给他盖间大瓦房……
潘五爷和潘老大走进堆积着货物的潘家货栈库房。
潘五爷说:“这货咋还没倒腾出去呀?”
潘老大说:“糟透了!卖不动啊!”
潘五爷说:“咋回事儿?”
潘老大说:“妈的!被老朱家抢了先!他家老三,前十天倒回一批货,全出手了!”
潘五爷眉头紧蹙说:“姓朱的还真挡我的道了!”
潘老大说:“爹,这货咋整?”
潘五爷说:“咋整?咋也不能烂在手里,压价出去!”
潘老大说:“那咱不赔了吗?”潘五爷说:“赔?这得算在他朱家的账上!”
2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狱放人。镇三江蹲了几天大狱,人又回到了二龙山,土匪们大摆筵宴给镇三江接风洗尘。
镇三江和鲜儿挨桌敬酒。
老四举杯说:“大掌柜的,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镇三江大笑道:“那是!咱都有福!都有福!来,都干了!”
一土匪一边为镇三江倒酒,一边说:“大掌柜的,你被抓起来,可把咱二掌柜的急坏了,差点儿起绺子劫大牢。”
镇三江问鲜儿说:“你这么干,那不把我多年的家当踢蹬了?”
一土匪说:“她都去哈尔滨拉线踩盘子啦!”
鲜儿说:“我听说,你在大牢里还挺受用。”
大掌柜说:“那可不,天天好酒好菜地供着。”
鲜儿说:“真邪了门儿了,按说,你那是死罪呀!”
镇三江说:“是邪门儿,开头说要砍我的脑袋,那砍就砍呗,我等着;可没几天,又没动静了,好吃好喝地就侍候上了;这不,牢门一开,说放又放了,屁事儿没有了。到现在我还闹不明白呢。”
一土匪举起酒碗说:“大掌柜的,你这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来,干了!”
鲜儿说:“你不是说去给我买点生日礼物吗?怎么抢老毛子去了?”
镇三江说:“不抢他们抢谁?谁叫他们抢咱中国呢?再说,别人有那些洋玩意儿吗?金勺银碗,还有镶着宝石翡翠的首饰,给你当寿礼再好不过了!”
鲜儿说:“都叫老毛子搜回去了?”
镇三江说:“哪能呢,到手的东西还能还给他们?他们追我的时候,我抽空把宝贝都埋在关帝庙的老槐树底下了。”
一土匪说:“哪天,咱起回来。”
镇三江说:“还起啥呀,我送给了一家饭馆子,那个老掌柜的挺仁义,他管了我一顿好饭。”
鲜儿说:“你这是积德行善。老天爷盯着你呢,你能全身出来,还真应了那句老话:行好得好。”
镇三江说:“对!行好得好!”
军营围墙边,刘掌柜的儿子刘大宝从墙上跳了下来,还没站稳,就被赶过来的几个士兵按住了。
刘大宝挣扎着说:“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找你们长官!”
传武走过来问:“咋回事儿?”
一士兵立正说:“报告连长,抓了个探子!”
刘大宝说:“我不是探子!我要当兵!”传武上下打量一下刘大宝,示意士兵松开他。
刘大宝对传武说:“长官,收下我吧!”
刘大宝跟传武走进军营,朱传武坐下,刘大宝也在他对面坐下了。
传武一拍桌子说:“站起来!”
刘大宝忙站了起来。
传武说:“连点儿规矩都不懂!记着,长官没让你坐,你就不能坐。”
刘大宝喜形于色:“长官,你留下我了?”
传武说:“你要当兵?咋不到招兵站去呀?”
刘大宝说:“他们不要我。”
传武说:“为啥?”
刘大宝说:“他们说我岁数小。”
传武问:“你多大了?”
刘大宝说:“十八!”
传武说:“十八?不对吧?我看你顶多十六。”
刘大宝说:“就是十八嘛!”
传武说:“家是哪的?”
刘大宝说:“那可远了。”
传武说:“远是哪儿呀?”
刘大宝说:“双鸭山。”
传武说:“双鸭山?家里都啥人哪?”
刘大宝说:“啥人也没有了。”
传武又问:“你叫啥?”
刘大宝说:“我,我叫刘根儿。”
传武说:“你认字不?”
刘大宝说:“当然。”
朱传武指着墙上贴的条例说:“唔?你念念。”
刘大宝顺顺当当念下来。
朱传武说:“行啊,小子!好,我收下你了。你先到班里磕打磕打,你要是块料,半年后你刘根儿就跟着我!”
刘大宝一挺胸脯说:“是!”
打这以后,刘大宝就成了刘根儿。
一家人正吃饭,朱传文端来一盘酱牛肉放桌上,说:“咱家的酱牛肉卖不动,都说没啥味儿。咱吃了吧,再放两天该坏了。”
传杰夹一块嚼了嚼说:“是不好吃。”
朱开山说:“我看你是吃洋性了,肉还不好吃?”
那文夹一块放嘴里说:“就是嘛,是肉就比青菜香!”
传杰说:“大嫂,你那是没吃过真正的酱牛肉。有一回,小康子领我到他三姨夫家,他三姨夫做的那酱牛肉真绝了,那才香呢。这么说吧,我长这么大,还从来就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酱牛肉呢!”
那文说:“真那么好吃?”
夏玉书说:“对,他也跟我说过,弄得我还直馋呢。”
传文问:“小康子的三姨夫住哪儿?”
传杰说:“城北呼兰。”
文他娘对秀儿使了个眼色说:“秀儿,你尝尝这酱牛肉。”
秀儿会意,放下筷子,捂着嘴跑出屋去。
朱开山问:“秀儿咋的啦?”
文他娘说:“你个当老公公的,别啥都打听。”
夏玉书会意说:“啊,二嫂她有了!”
那文说:“有了?她?不会吧?”
文他娘说:“她咋不会?就你会?”对朱开山说,“哎,上回老二回来,有两个月了吧?”
朱开山说:“嗯,差不离儿。”
文他娘说:“该是害喜的时候了。”
秀儿正在铺被褥。夏玉书笑眯眯地进来了,说:“二嫂,恭喜呀!”
秀儿说:“啥喜不喜的。”
玉书说:“我真为你高兴。如今你有了二哥的孩子,二哥就是铁石心肠,对你的态度也该变一变了。他要是再冷淡你,不仅家里人不让他,街坊邻居们也不能让他。”
秀儿说:“好妹子,但愿是这么回事儿啊。”
玉书说:“当然是这么回事了!你要是生个大胖小子,二哥准能把你打板儿供起来。”
秀儿脸上掠过一丝难言的表情。
玉书说:“哎,二嫂,那你咋跟大嫂说,二哥回来,你们俩连碰都没碰?”
秀儿说:“那,那咋说呀?”
玉书说:“就是呀,谁还能把被窝里的事儿都照实说出来呀?这个大嫂!”
玉书从秀儿的房间出来,那文从黑影里闪出来。
玉书问:“大嫂哇?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那文问:“秀儿她真的有了身孕?”
玉书说:“这事儿还能假呀?”
那文说:“不对呀,这么多年传武都没对秀儿动心思,怎么偏偏他回来一趟就有了?”
玉书说:“大嫂,你可真是的!人家有就有了呗,你瞎琢磨啥呀?”
那文说:“她可跟我说过,老二上回回来,连碰都没碰她。”
玉书说:“人家两口子的事儿,还能跟你实说呀?瞎操心!”
文他娘也出来数落那文说:“老大家的,你真是操心不经老。秀儿怀了孩子,看你忙的,这打听那打听的,你想干啥呀?”
那文说:“娘,不是,我是担心……”
文他娘问:“担心啥?”
那文说:“娘,上回老二回来,跟秀儿好像没那啥呀。”
文他娘说:“你听谁说的?”
那文说:“我,我品出来的。”
文他娘说:“啧啧,人家两口子被窝里的事儿,你咋就品出来了?”
那文脸红了说:“我……”
文他娘说:“我说老大家的,你是不是怀疑秀儿不正经啊?跟谁搞破鞋了?”
那文连连摆手说:“不!不是!”
文他娘板着脸说:“老大媳妇儿,三个妯娌你老大,可别把你王府里的毛病弄咱家来,里挑外撅地搅家不和。秀儿的事儿我全知道,你就别说用不着的了,也别乱琢磨!”
文他娘进了秀儿屋。
秀儿说:“娘,不能再装下去了。”
文他娘说:“咋不能装了?”
秀儿说:“大嫂老问我,我也不知道咋说。”
文他娘说:“别理她。刚才我把她呲了,她再也不会缠磨你了。娘这回可为你出气了!”
秀儿说:“娘,总有一天会露馅儿的。”
文他娘说:“不会,下一步娘都为你想好了。”
3
传文在切酱牛肉,那文和秀儿在装盘。自打上回传杰说小康子三姨夫的手艺好,传文就留了心,让小康子领着自己登门学了艺,回来便在山东饭馆里打出一道新招牌菜——酱牛肉。那文随手拿起一片塞到嘴里。
秀儿说:“你都吃多少了?还吃!”
那文说:“真香。”又拿起一片递给秀儿说,“你也吃一块。”
秀儿刚一张口,猛地想起自己要假装怀孕,便作势恶心起来,推开那文,跑出屋去。
那文喃喃自语:“莫非真怀上了……”
跑堂伙计进来说:“掌柜的,又有人要酱牛肉。”
那文拿起一盘递给伙计。
伙计说:“两盘。”
那文又递给他一盘。
那文说:“先生,这牛肉你是怎么做的?味道可是真美!”
传文说:“你当我是一般的人吗?”
那文说:“你又要吹乎,不就是跟小康子的三姨夫学了点本事吗?”
传文说:“你呀,也就说对了一半。我把小康子他三姨夫的手艺又改造了,又加上了咱鲁菜的咸口儿和鲜口儿!”
那文说:“我给它起个名儿吧,就叫‘朱记酱牛肉’!”
传文说:“好,就叫这个名了!”
菜馆里顾客盈门。潘老大溜进屋来。
传文笑着迎上去说:“潘大哥,今儿咋这么闲着?来,坐,坐。”
潘老大坐下,传文为他倒了茶。
潘老大说:“生意挺红火呀!”
传杰说:“托您的福,还凑合。大哥,您想吃点儿啥?我请客。”
潘老大说:“听说你家的酱牛肉挺地道,给我来二斤,我要拿回去孝敬孝敬老爷子。”
传文说:“啥二斤三斤的。”他交代跑堂伙计说,“去包一大块酱牛肉来。”
潘老大说:“这账我可得先赊着。”
传文说:“大哥,你这是打我的脸呢!还赊什么呀?算我孝敬你家老爷子了。”
传文送潘老大到店门口,看他哼着小曲走远,心里憋得难受,暗骂不已。正要回店,见两个人推着两辆独轮车走来,车上放着大肉块。许是瞅见饭店铺门上的招牌,两人蹲在门口喊起来:“牛肉!新宰的牛肉!”
“贱卖啦!十个大子儿一斤!”
传文走到车前细细看着,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