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儿又哭了说:“老独臂爷爷死了,病死了。”
红头巾眼圈又是一红,说:“他那个人哪,硬了一辈子,我早知道他会有这一天,就是早晚吧。不想这个死鬼了,我问你,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鲜儿长叹一声道:“唉,走到哪算哪吧,我这辈子就是没家的命。”
红头巾说:“呸!什么命不命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看你还是再找个人家,还要有滋有味地活着,来这世上走一遭可别亏了自己。”
鲜儿摇头。
红头巾火了说:“你说你是什么人?传武都死了,你为哪个守的寡?”说着说着骂了起来,“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好男人有没有?有,传武就是一个,可他一死就绝了!从我裤裆里钻出去的男人无其数,我没见过一个好的!你要么凑合嫁一个,要么就不嫁,像我这样,快活一天是一天,死了两腿一蹬,拍着巴掌,嘎嘎笑着见阎王。”
红头巾正骂着,楼下传来一片喧闹声。
红头巾说:“出去看看,又有什么热闹。”
领着鲜儿走到回廊朝下看着,只见楼下一个孔武彪悍的中年人走进木楼。
老鸨子欢叫着说:“大财神来了!大财神又来找媳妇了?”
大财神笑着,满口山东腔说:“老东西,看见俺来了,抬头纹都笑开了。”一挥手说,“今天晚上的酒席都算到俺的账下,可有一样,俺可不给你们的老二买账。”
吃花酒的男人们欢呼道:“大财神豪气,谢啦!”
红头巾向鲜儿介绍道:“看见了吗?这个大财神在关东山有不少买卖,可干的什么买卖谁都不知道,回回来出手可大方了。可就有一样,每回来了只喝花酒,姑娘毛都不沾,说了,就是想找个媳妇做老婆,挑剔得很。这个大财神,桃花镇的人谁不敬重?谁要是能让他看上眼儿,那可是一辈子享不尽的福。你等着,我给你搭搭桥,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鲜儿摇了摇头转身回屋,红头巾无奈地跟进屋内。
大财神喝着茶和老鸨子聊天。
老鸨子说:“大财神,好多日子没来了,在哪儿发财啊?”
大财神笑道:“发什么财,发棺材吧。哎,俺托你办的事呢?有没有谱儿?”
老鸨子说:“咳!没停着给你打听。你这个媳妇可难找,模样得俊,胖了不行,瘦了不要,浪的不喜欢,不浪的不中意,还非得是山东人,上哪儿给你找?”
大财神笑着说:“慢慢找,俺不急。”
老鸨子说:“我的爷,你还不急?实在没有入眼的不会先讨房小?也亏您靠得住!”
大财神说:“俺平生不二色。”
老鸨子说:“有什么呀!现在有钱的爷们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大财神说:“俺就不。”
老鸨子说:“你这号人难找。可到底为什么?说给我老婆子听听。”
大财神说:“想知道?”
老鸨子说:“你说说。”
大财神说:“不告诉你。”
老鸨子说:“咳!你这个人,神神道道的,叫人琢磨不透。你说咱们交往也有几年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您是做什么生意的。来我这儿的爷们儿哪个不是左拥右抱的找姑娘们寻欢取乐儿?可您呢,就是不趟浑水儿。”
大财神说:“人各有志。哎,这回来怎么没看见红头巾?往常来了,她就像贴膏药贴到俺身上扒不下来,今天怎么连她的动静都没有?又跑俄罗斯去了?”
老鸨子说:“你说她呀?她的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扒拉出来的妹子来了,两个人拱到屋里嘀咕了一晚上了,连饭都是在屋里吃的呢。”
大财神说:“好久没看见她了,俺还给她捎了点儿俄罗斯的洋玩意儿,过去看看。”
屋里红头巾和鲜儿正说着话,鲜儿抹着眼泪说:“红姐,明天就是传武的三七了,我想给他烧点纸送点钱,省得到了那儿手里紧巴。”
红头巾说:“烧吧。唉,你说你们连个夫妻的名分都没有,烧的什么纸?”
大财神挑门帘进屋,高门大嗓地说:“红头巾,怎么猫在屋里不出来见客了?”
鲜儿急忙躲到一边。
红头巾说:“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财神爷到了。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啊?”
大财神说:“不管刮什么风,老远地都能闻到你身上的这股骚味儿。”
红头巾吃吃笑着说:“得了吧,我再怎么骚对您都没有用。”
大财神说:“怎么,听说你又去了趟俄罗斯?这回勾引了几个俄罗斯爷们儿?又有为你上吊抹脖子的?外国爷们儿就是好?”
红头巾说:“好什么好?除了毛多味儿大没别的,多数中看不中用。”
大财神点着红头巾的额头说:“你呀你!”一转脸看见了鲜儿,不由得一愣,眼神明显地迷离了,说:“红头巾,这位是……怎么不给介绍一下?”
红头巾说:“哎呀,光顾得和您说话了,忘了介绍。这是我结拜的妹子,姓谭,叫鲜儿,闯关东和家里人失散了,一直漂着。”
大财神说:“嗯,一看模样做派俺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儿。老家哪儿的?”
鲜儿说:“明水。”
大财神说:“出来一直漂着?”
红头巾说:“可不嘛,当过丫环,山场子水场子都滚过,对了,还进过戏班子。”
大财神说:“哦?还会唱戏?”
红头巾说:“那可不!也是个角儿呢。关外进来的王家蹦蹦戏班子没听说过?当年她可是班子里的顶梁柱,艺名叫小秋雁。”
大财神惊呼道:“你就是小秋雁?早就有耳闻,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见到了!”
大财神反复端量着鲜儿,冲红头巾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好了,不耽误你们姐妹说闺房话了,你妈妈还等着我喝酒呢。”说罢笑眯眯地走了。
红头巾兴奋地对鲜儿说:“鲜儿,你交好运了,没看出来?大财神对你中意了!”
鲜儿摇头说:“他中不中意关我什么事?我也不想嫁人。”
红头巾恶声恶气地骂起来说:“那你想什么?想你娘个头!你当你是谁?没撒泡尿照照自己?一身贱骨头,满脸晦气,隔着八丈远就能闻着你一股酸臭气,还拿着自己当个宝了呢,狗屁不是!”
鲜儿说:“姐,我不想嫁人你何必逼我呢?”
红头巾说:“我是逼你吗?扳着驴腚亲嘴儿不知香臭你,天上掉馅饼你拿屁股接,气死我了你!”说罢急匆匆出了屋子。
大财神果真站在红头巾房外的回廊愣神儿,红头巾走到他跟前。
大财神急切地问:“怎么样?”
红头巾说:“您别急,我这个妹子哪儿都好,就有一样,犟着呢。”
大财神问:“哦?为什么?”
红头巾说:“我也不瞒您,我妹子本来有个相好的,这不,才叫散兵打死了,心里过不来呢。”
大财神笑着点了点头说:“俺果然没看错,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儿,这就更可贵了。不急,好人儿都是千呼万唤才露面呢,俺等着。”说罢,从怀里捞出一块金怀表说,“这个送你了。”
红头巾笑着说:“我也不是爷们儿,要这个干什么?”
大财神说:“知道你用不上,留着好送给你中意的爷们儿啊。”
红头巾咯咯笑着说:“我中意的爷们儿就一个,就是您,您就留着吧。”
大财神哈哈大笑说:“红头巾,俺本来挺喜欢你的,可你现在一身老毛子味儿,叫人受不了。”
自此后,大财神是三天两头往这木楼跑。这日天不黑,就早早来了。
老鸨子迎接说:“哎呀呀,我的大财神,您这些日子可是跑顺腿儿了,我家的门槛儿快让你踏平了,赶明儿我可得要你给换个新的,要不然这风啊雪啊打着旋儿往屋里灌,冻得姑娘们钻在被窝儿里还直打哆嗦呢。”
大财神笑着说:“你这张嘴,就是能咋呼。行,赶明儿俺叫人给你扛副棺材板子来,能破多少门槛子?”
老鸨子说:“你看看,还认了真了,我是说句笑话。”
大财神说:“俺可不是说笑话,早就想孝敬你副寿材了。”
老鸨子说:“那我就先谢谢了。快上楼吧,鲜儿等着您呢。”
红头巾和鲜儿说闺房悄悄话。红头巾说:“你们交往这么久了,没看出来?他这个人啊,和一般的老爷们儿还真不一样,粗中有细,对娘们儿可真的是耐心烦儿,不管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没看他对谁动过粗,说起话来柔声柔气,就怕吓着姑娘,多会体贴人!”
鲜儿说:“看好了?看好了你就嫁给他。”
红头巾嘎嘎笑着说:“我倒是想。不行喽,在他眼里我是臭皮囊,他看好的是你。”
鲜儿说:“我看他对你也挺好的。”
红头巾说:“这也是实话,可他是把我当爷们儿看待。你看不出来?他看我和你的眼神儿都不一样。”
鲜儿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红头巾说:“看我吧,直通通的;看你呢,似看似不看,两只眼,瞄一下躲开了,又瞄一下,又躲开了,里边的故事多了。”
正说着,大财神挑开门帘进来了说:“呀,姐儿俩在说悄悄话,我来得不是时候吧?”
红头巾咯咯笑着说:“得了,别装模作样了,要进来就进来。”
大财神笑着说:“这不,快入冬了,送你们几样东西。”
说着打开手里拎着的包裹。包裹里是两条貂皮围脖儿,几样首饰。
红头巾惊呼道:“我的天啊,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们能䞍受得起?”
大财神说:“也没有什么,估摸你们女人喜欢这些,也花不了几个钱。”
鲜儿说:“大哥,您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这几样东西可能养活不少人呢。”
大财神说:“在关东山做什么生意最发财?”
鲜儿说:“您是做山货生意的?”大财神说:“叫你猜了个大概其。”
鲜儿说:“这么说您经常在深山老林子里转悠?”
大财神说:“对呀,关东山没有俺没去过的地方。”
鲜儿艳羡地说:“多好啊,当年我和红姐也在山场子干过,那自由自在的日子多眼气人!”
大财神说:“那可不,老林子里什么没有!就说吃吧,荤的有各种大牲口,烤鹿肉、狍蹄筋,就是熊掌也不稀罕;素的呢?猴头蘑、黄花菜,松茸也有的是。想吃飞禽?有啊,飞龙鸟吃没吃过?那味道太鲜美了!”
鲜儿说:“我对吃的还不太感兴趣,就是喜欢那里一年四季的好景致,春里满山的野花开不败,把大山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夏里满眼的葱绿躲不掉,养眼;秋里呢,那颜色更好看了,绿的,黄的,红的,还有那各色各样的野果子,撑死人;冬里就更好看了,一座座大山白盔白甲,看看哪个都像大将军,坐着雪爬犁逛了这山逛那山,美死了!”
红头巾说:“鲜儿,看你美的,要是真的喜欢就跟大财神走呗。”
大财神说:“鲜儿,跟俺去吧,俺领你去开开眼,你也给俺唱唱戏,俺那儿还有个自娱自乐的戏班子呢,要是玩够了再回来。”
红头巾撺掇说:“去吧,多好的机会!”
鲜儿犹豫着:“那就跟你去看看?”
大财神说:“那就定下来,俺去准备准备。”
大财神赶着马车拉着鲜儿去北边看他的大生意。
一路上照顾有加,眼见着鲜儿大冷天要打瞌睡,大财神说:“鲜儿,可不敢打瞌睡,俺给你讲故事?”
鲜儿说:“你快讲,不讲我还真的要睡着了呢。”
大财神说:“俺给你讲讲土匪为什么叫胡子好不好?”
鲜儿说:“你讲。”
大财神说:“从前一家子有兄弟十八个,家里穷。娘说:你们兄弟都出去谋生吧,一年后回来见我,看你们都学会了什么道理和本事。哥儿几个一走就是一年,所到之处穷人多富人少,富人吃喝玩乐,穷人挨饿受冻。他们回来对娘说:娘,天下不公平!娘说:怎么讲?兄弟们说:富人太富,穷人太穷!娘说:你们想怎么办?兄弟们说:世上什么行业都有了,就缺一个杀富济贫的行业,我们想去干。娘说:可你们一杀人,人家不就认出你们是我的儿子了吗?儿子们说:我们都戴上面具再插上些毛,别人就认不出来了。于是他们一个个化装好了就去杀富济贫,所以后来老百姓就把土匪叫胡子。”
鲜儿说:“哎呀,胡子原来是这么叫起来的啊!哎,那咱们老家为什么叫土匪是响马呢?”
大财神说:“你说咱老家呀?咱老家的土匪做活文明,要想抢劫之前先放响箭打招呼呢。”
鲜儿咯咯笑着说:“土匪还有文明的?文明人当不了土匪。”
大财神说:“你看我文明不文明?”
鲜儿说:“这还用问吗?”
大财神说:“我就当不了土匪?”
鲜儿说:“你要是土匪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大财神说:“我要是呢?”
鲜儿说:“我就杀了你!”说完后打量着周围的景色说:“大财神,你说要领我看你的大生意,大生意在哪?怎么越走越远呢?”
大财神笑着说:“别急,就到了,就到了。”说完后打了一个响亮悠长的呼哨。
马车停下,鲜儿不知所措,正要说话,突然间,路两边的山林中跑出近百名带枪的土匪。
众人边跑边喊着说:“大掌柜的回来喽!”
鲜儿大惊失色。
旁边的大财神笑眯眯地说:“这就是我的大生意!”
土匪们围住马车不住地鸣枪。鲜儿一下子瘫倒在马车上:“你,你真的是土匪呀!”
大财神哈哈大笑道:“我就等着你杀了我呢。”
满屋的松木明子把大厅照得雪亮。大厅里摆着两溜长案,众土匪坐在长案后,边吃喝着,边神态不一、聚精会神地正在听鲜儿唱着二人转。
大厅正中横摆着一个大案台,大财神坐在高椅上,格外认真地听着。他的两个得力干将老四和姜炮头也神态不一地听着。
鲜儿唱的戏文却是自己闯关东的坎坷经历:
小奴家我未曾开言泪水纷纷,
诉一诉心里的苦君子听苗根。
鲜儿我本是那山东良家的女,
娇生惯养也是爹娘的甜心心。
自幼儿许配了朱家的大公子,
两小无猜本是一对儿好缘分。
那一年大旱之灾它就天上来,
夫家人闯关东要抛下小奴身。
奴家追随我那没过门的夫啊,
千里迢迢就奔关东山高水深。
实指望到关外成就鸳鸯对儿,
没想到我的夫差点命丧瘟神。
小奴家为救夫插草卖了身哪,
受尽了千般苦逃出了地狱门。
遇上了王家班一路就往北走,
王老永收女徒忘不了他的恩。
大恶霸陈五爷他天生黑肚肠,
施淫威死相逼夺了奴家的贞。
可怜我无家女投奔了老独臂,
山场子顶风冒雪泪水打衣襟。
巧遇了小叔子他名字叫传武,
叔嫂俩苦相恋俺就心连了心。
怕的是叔嫂名分难被夫家容,
有情人没缘分俺二人两离分。
老天爷不忍心让俺又聚了首,
松花江恶浪滚又夺了奴家心。
哭一声老天爷你不该瞎了眼,
朱开山儿两个都和俺没缘分……
鲜儿唱得泪流满面,大财神也听得泪不能禁。
听到“朱开山”三个字,大财神立起身来惊呼道:“鲜儿,你说你没进门的公爹是谁?朱开山?”
鲜儿点头说:“嗯。”
大财神说:“我的天啊,是朱老英雄,我差点做出天理不容的事来!弟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