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武说:“姐,你光说这儿不是好地方,那你怎么不走呢?我还是那句话,要走咱就一块走。”
鲜儿眼泪流下来,说:“姐走不了啦,没有地方去啊,姐没人要啊!”
传武也哭着说:“姐,不能啊,我哥回来会要你的,你都是为了他呀,他不能不长良心!他不要你,我就宰了他!”
鲜儿被传武的话打动,情不自禁地抱着他失声痛哭。红头巾站在门里,怔怔地看着他俩。
老刁病了,疼得在大炕上打滚儿折腾,呻吟不停。其他人无奈地看着。
传武急切地问旁边的大个子说:“大伙怎么都跟没事似的?再不想办法救他,他可就完了!”
大个子淡淡地说:“兄弟,你初来乍到,头次见这种事,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干咱们这行的,命硬不硬,老天爷说了算。”
老独臂擎着三棱子大马蹄针走进屋,说:“老刁怎么了?我看看。”
大个子说:“老刁肚子疼,抗不了啦,你快救救他!”
老独臂观察着老刁,面无表情地说:“看这样够呛,放放血试试吧,活过来算他命大。死了就算他命中注定。你们给我按住他。”
大个子、传武几个把老刁按住。
老独臂用三棱子大马蹄针挑着老刁的身子放血。一股鲜血滋了老独臂一脸。老刁挣扎了一回,渐渐地没声息了。
大个子说:“把头,人不行了。”
老独臂抹去脸上的血,翻了翻老刁的眼皮,一挥手,冷冷道:“抬出去扔了吧,妈拉个巴子,临死还作索我一脸血,晦气!”
传武目睹着这一切,向老独臂投去仇恨的目光。
老独臂读懂了传武的眼神,恶狠狠地说:“别拿眼睛斜楞我,如果你还想干这一行,你的下场比他好不到哪儿去,就是走出山场子也逃不出水场子!”
山场子林区临时搭建的山神庙里供着鸡鸭鱼肉加坚果,那是林区里供奉山神爷的供果。
传武在家里养了嘴馋的毛病,又正是青春淘气的年龄,他早就瞄上了这些供品。隔三差五就会寻摸点打牙祭,这一天,他看看四周没人,又把手伸向供果。
忽然几个木帮呼喊着从隐蔽处跑出来,说:“抓着了,是你这小子!”
传武被绑着,押回山屋子。
老独臂抹搭着眼皮说:“他偷吃山神爷供果,犯了山规,按老规矩办,放到老林子里去吧。”
鲜儿跪在地上哭求道:“把头,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他还小啊,不懂事。”
老独臂说:“谁求情也没用,不能破了规矩,破了规矩是要遭山神爷报应的,要是能回来那是山神爷饶了他,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吧。”
密林深处,几个木帮扔下被蒙着眼睛的传武,又赶着雪爬犁疾驶而返。
传武挣扎着揭开蒙眼睛的黑布,顺着雪爬犁的印辙追去。可追了一段,漫天飞雾,再也寻不着车辙的印痕,传武踉踉跄跄地跋涉在密林,他迷路了。
山场子红头巾的马架子这边,鲜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说:“红姐,他回不来了,一定是叫狼吃了,我找了这么久,找不着啊,怎么办啊!都是我害了他,早知道是这个下场,我就听他的话下山好了。呜……”
红头巾烦躁地说:“你就会哭,哭起来也浪丢丢的。唉,我再去找找吧。”
鲜儿说:“等等,我也去!”
红头巾回身一脚把鲜儿踹回屋里,说:“挺你的尸吧,到哪儿也是个累赘!”
筋疲力尽的传武终于走出密林来到路边,他再也坚持不住,靠着路边的树木缓缓倒下。
红头巾策马驶来,抱起传武,摸摸他的胸口,放到马上,又策马返去。
到了山场路口,他把传武推下马,说:“你自己回去吧,千万别说是我救你的,要不然你还活不了。”
传武站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老独臂,我早晚要杀了你!”
红头巾冷笑道:“得了吧,你不是他的对手!”
传武不服道:“不就是一个独臂老人吗?有什么呀!”
红头巾说:“你呀,不知道他的根底!你知道他早些年是干什么的?”传武摇头。
红头巾说:“他当过捻子,还是个头领。”
传武大吃一惊,说:“真的啊!他杀过人?”
红头巾说:“想知道?去问他!”
红头巾从怀里掏出一块熟肉,扔给传武说:“慢点吃,别噎着。”然后兀自策马而去。
传武看着手中的熟肉,充满感激地注视着离去的红头巾。
5
老独臂坐在桦树皮桶里,传武给他仔细地搓澡,惊诧地看着老独臂一身的伤疤。
老独臂眯缝着眼睛说:“孩子,说实话,自己找回来的?”
传武没吱声。
老独臂说:“我知道你会回来,她不会让你死的,她喜欢上你了。你小子,有女人缘啊。”
传武探询道:“爷爷,你老家是曹州的?”老独臂说:“嗯?她对你说了什么?这个骚娘们儿,那张破嘴早晚要给她缝上!”
传武抚摸着一个个伤疤说:“爷爷,这些伤疤都是你当捻子的时候留下的?”
老独臂不语。
传武说:“这个,刀疤吧?我爹也有一个。”
老独臂说:“你爹真是义和团的?杀过洋毛子?”传武说:“真的!”
老独臂道:“你说这个疤?这是我身上的第一块疤。那时候我和你现在的岁数差不多,我姐叫本村的恶霸老财糟蹋了,让他们全家糟蹋了,为了给姐报仇我入了捻子,带着弟兄攻进恶霸老财的围子,我一口气杀了恶霸一家六口,留下这块刀疤。”
传武倒吸一口凉气,道:“爷爷,你下得去手?”
老独臂轻描淡写道:“仇到了不报就得死的时候杀人就红了眼,过后也不忍,可绝不后悔。”
传武说:“那这些呢?”
老独臂说:“这些呀?一块疤就是一场恶战,就是几条官兵的人命,没有什么好说的。”
传武说:“这个好像不是刀疤,也不是枪伤,像是咬的牙印。”
老独臂突然哈哈大笑说:“你说这个?那一年我在哈尔滨遇上了一个俄罗斯娘们儿,大伙都叫她大洋马。”
传武说:“俄罗斯娘们儿?我还从来没见过,漂亮吗?”
老独臂说:“漂亮,奶子比你的屁股都大,走起道儿来乱颤,迷死人。这娘们儿,缠着我不放,死活要我娶她。我是自在惯了的人,不想拴在女人的裤腰带上。有一晚上和她热乎够了,我说要和她分手到山场子做木帮,她非要我带着,我没应承。这臭娘们儿,抱着我就咬,我把她的屁股都打肿了还是不撒口。那是女人吗?是兽儿!我可告诉你,俄罗斯娘们儿可不敢招惹,劲儿特别大,上来那股劲儿没完没了,又撕又咬,没几个爷们儿能抗得住。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还不懂。”
传武说:“爷爷,你的胳膊是怎么丢的?叫官兵砍了?”
老独臂说:“你好好看看,这是刀砍的吗?那一年我在老林子里遇见了一只虎,那虎看样好多日子没吃食了,肚子溜瘪。唉,你武艺再高也和它没法使,人家不接招,什么螳螂通臂,不理睬,张着大嘴扑过来就咬。我也是急了眼,就势把胳膊捅进老虎嗓子眼儿里了。老虎噎得直翻白眼儿,可到底把我胳膊咬掉了。我一看,娘的,吃亏的买卖咱不能干,不能舍本儿,忍着痛把手里木棒捅进老虎屁眼里。老虎没尝过这滋味儿,吼又吼不出来,撒欢儿跑了。约摸半个月以后吧,我见老虎死在林子里。老远地看着,我就奇了怪,这老虎怎么长着两只尾巴?近前一看,哈哈,一只是真尾巴,另一只是我那根木棒,还插在老虎的屁眼里呢!”
说到这里,爷儿俩哈哈大笑。
笑够了,传武问道:“爷爷,你离开老家小四十年了吧?想不想?”
老独臂的脸又冷了下来,说:“老家的亲人被官兵杀绝了,我没老家了,老林子就是我的家。”
传武说:“爷爷,听口音红姐也是曹州人,你们是老乡吧?”
老独臂说:“嗯。”
传武说:“她一个女的怎么到山场子来了?”老独臂说:“唉,都是闯关东的人,谁没有段伤心的老事呢?就别揭人家的疮疤了,打听人家的老底儿在咱这儿是犯忌的。我今天不知怎么了,对你说了这么多,有些事我对谁都没说过,怎么都告诉你了呢?你可不能给我说出去,说出去我就要了你的小命!”
传武说:“爷爷,你就放心,我把你说的话烂到肚子也不会对别人说。”
老独臂似乎在想些什么,自语道:“这两个孩子,就是岁数差得大了点,性子倒也合得来。唉,顺其自然吧。”
传武说:“爷爷,你说些什么?”
老独臂回过神来说:“没说什么。”
冬日深夜的林场,静谧中透出阵阵寒气,红头巾马架子外,大个子哼着小调走来。传武挡住去路。
大个子说:“传武?你要干什么?”
传武说:“我不让你进去!”
大个子说:“关你屁事?滚!”
传武说:“我让你滚!”
大个子说:“欠揍你!”
两个人打了起来。
两个男人的战斗很快以传武的头破血流结束了。里屋,红头巾为传武擦着脸上的血,鲜儿从旁边帮着忙。
红头巾对传武说:“你这是干什么?姐是愿意,你打人家干什么?”
传武说:“姐,你三番五次救了我,就是我的亲姐姐,我敬重你,我不让你这样活着!”
红头巾训斥道:“你小孩子懂什么?这就是日子!”
传武说:“姐,我知道你也是好人家的闺女,你不该这样,别这样了,我挣钱养活你。”
红头巾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把传武搂在怀里说:“好弟弟,姐不用你养活,姐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可要好好活着,活得像个爷们儿!鲜儿你说呢?”
一直听着两个人说话的鲜儿真诚地说:“红姐,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样说话,真好!”
第十章
1
金场金夫们住的木屋前头的空地上,两个已经冻死的金夫被绑在木桩上。金大拿流着泪对金夫们说:“伙计们,我是真不愿意看到这一出啊,可到底让我看到了!我这心里像刀扎的一样啊,在流血呀!为了运金,王大牙死了,大金粒死了,他俩也活不成了,我当大柜的能不心疼吗?可心疼能替了他们吗?就算我不惩治他们,官兵能饶了吗?还有那些靠咱们金场吃饭的马帮呢?死在咱自己人手里还能捞个囫囵尸首,落到他们手里就更惨了。运吧,想运就运吧,谁也抵挡不了金子的诱惑,我也想运,可我更怕死。”
他看了众金夫一眼,一指金把头说,“你是把头,给他们把后事办了吧,尽量风光点。天哪,自己的伙计死在自己的手里,我早晚得遭报应啊!”
朱开山死死地盯着他,默默无语。老烟儿、小金粒等人神情不一地听着。埋了人,荒野中又多了两个簇新的坟丘。见多了这场面,金夫们已习以为常,默默看一会儿便各自散开,只有朱开山一直凝望着、沉思着。
大黑丫头赶着马车载着酒从山外回来,看见朱开山,忙跳下车说:“老朱大哥,怎么?又踢蹬了两个?又是为了运金?”
朱开山仰天长叹道:“唉,看来这运金比登天还难,我也想开了,白干一场就白干一场吧,大柜说得也对,金子再金贵也比不上命啊,我要净身出山了。”
大黑丫头笑着说:“都是这么说的,可老金沟没有一个甘心净身出去的,谁见金子不眼红?那是什么?是房子,是地,是三妻四妾骡马成群,攥到手的金子没有放下的!再说了,凭什么白干一场呢?”
朱开山说:“人和人想的不一样。”
大黑丫头说:“唉,也许吧。大拿、把头还有官兵土匪,这是架在老金沟里外的三张网啊,插翅难飞。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管,听我一句劝吧,不要玩命,我是为你好啊!”
朱开山说:“你劝不劝的对我没用,我身上可一点儿金子也没有,我怕什么?不干了,没意思,头开春我要走了,回家老老实实种地吧,还是土里刨食最安稳。”
大黑丫头深深一笑说:“不回去?上车吧?”朱开山说:“你走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大黑丫头赶着车走了。朱开山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黑丫头一边赶着车一边唱起关东民谣:
跨海往北穿,
来到关东山。
走过大酱缸,
金沟把身安。
挖着金疙瘩,
心里好喜欢。
喜欢不喜欢,
明年开春看。
金沟白骨多,
死的都是淘金汉,
都是淘金汉……
她竟唱得泪水涟涟。
万籁俱寂,众金夫正在熟睡。金大拿踹开屋门进来,金把头和保镖打手们跟在他的身后。
金夫们迷迷糊糊睁开眼,金大拿笑吟吟地说:“伙计们,都回来了?昨天晚上外边挺冷的吧?除了老朱和小金粒,其他人都到金把头那屋里坐坐吧。他那儿炉子烧得正热呢,还烫着好酒。他会好好招待大家的。”
金把头晃悠着手中的木棒,软中带硬地说:“都跟我走吧。”
朱开山和小金粒躺在炕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金把头继续道:“大伙儿别害怕,咱们就是去聊聊天,说说你们昨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只要把事情能说明白,柜上绝不会跟你们过不去,走吧!”
众金夫虽然不情愿,但在金大拿和金把头的威慑下,不得不起身穿衣服。
金大拿走到朱开山跟前,客气地说:“老朱,去我那儿坐坐?”
朱开山跟着金大拿进了他的屋,却见屋内摆了一桌好酒好菜,不禁有些发愣。只是隔壁不时传来一阵金夫的惨叫声。
朱开山面露惧色,金大拿笑盈盈地说:“这是金把头在和他们聊天呢。没事,坐吧。”
朱开山小心地解释着说:“掌柜的,这件事我可没掺和。”
金大拿说:“我知道。我呀,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义气人,佩服!最叫我佩服的就是讲义气的人。来,今天咱老哥儿俩喝一壶。”
朱开山说:“我可不敢和掌柜的称兄道弟,你太抬举我了。”
金大拿说:“说哪里话!能和你朱老三交朋友是我的造化,坐下,喝酒。”
朱开山说:“那我就造次了。”
金大拿说:“唉,我呀,你们都误会了,是不是以为我和大伙过不去?错了,都错了!你们淘的金最后都落到谁的手里了?我可一粒也没到手啊,那都是官家的。我就不想自己弄点?就不想发财?错了!我比你们谁都想!可想归想,这金子是随随便便能运出去的吗?你往四周看看,官家和马帮把金沟围得铁桶阵似的,那是一张网,我也是被这张网罩住的人,插翅难逃。你还不知道吧?他们在金沟里有眼线!”
朱开山故作惊惧道:“是啊?真想不到!眼线会是谁呢?”
金大拿说:“不会是我,也不会是你,藏得很深,到底是谁呢?我一直在琢磨。”
朱开山说:“不管是谁和我没关系。”
金大拿说:“别呀,别说没关系,咱叫它有关系。老朱,我是十分倚重你的,我想和你联手,咱们一起干,从这张网里转出去,出去咱们就大秤分金,你意下如何?”
正说着,忽听窗外有声响。两人急忙走出去。窗下雪地里一排细碎的脚印,两个人察看了半天,竟然是狍子蹄印。
金大拿长舒了一口气说:“吓我一跳,没事,回屋。”朱开山说:“你先回,我去看看,给掌柜的弄个狍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