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儿说:“以后你就再没出嫁?”
红头巾恨恨地说:“没有。没出嫁,也没闲着,打那以后我就到处偷男人,偷一家就把一家作得人仰马翻。后来叫人家捉住了,把我绑着扔到河里。也是我命不该绝,老独臂把我救了,打那以后我就跟着他闯山场子。”
鲜儿说:“红姐,没想到你命也是这么苦。”
红头巾说:“鲜儿,要我说,你死活不能找你男人了,你不是黄花闺女了,他指定不会要你了,就是要了你,你在他面前一辈子也别想抬头了。一个女人,怎么活不是一辈子?我现在活得就挺痛快。你还唱什么戏?像我一样,卖,谁给钱就卖给谁,痛痛快快有什么不好?你说呢?”
鲜儿说:“红姐,我不卖,我只卖艺不卖身,只要在山场子有口饭吃,我可以给木把子唱戏,做饭,缝洗衣裳。”
红头巾说:“傻不傻死了你!你年轻,长得又俊,出手就是好价,趁年轻攒两个钱,攒够了下山,有钱怎么不能找个对心思的主儿?”
鲜儿摇头说:“红姐,我不能那么做,就是杀了我也做不出来!”
红头巾说:“哼,还是没逼到时候,逼到时候了,扔块饼子你都能干。”
正说着,门外传来木帮伙计的喊声:“红头巾,开门,哥儿几个来了,给你焐被窝呢。”
红头巾说:“我的主顾来了,你先躲避一下。”
鲜儿慌忙躲到外屋的暗处。
红头巾欢快地喊:“来了,排好队没有?别像上回似的打起来!”
开门把几个爷们引到里屋说,“进去吧,大炕热乎乎的,把腚烫秃噜皮不包赔。”不一会儿里屋传来了打情骂俏的浪声。
鲜儿吓得开门跑出屋子。老独臂正在屋里烤着火,喝着小酒。
鲜儿小心地跑进屋,倚着门,抚着胸口,惊魂未定。
老独臂踢过一个木墩子,没吱声,鲜儿坐下。两个人烤着火,一句话也没有。
第九章
1
又是一场好雪,朱开山家的院落笼罩在飘飞的雪花中。
这天是小年,文他娘早早做了饭,等着两个孩子回家,先回来的是传武,他背着下套用的行囊,手里拎着一只冻僵的死野兔,披着一身雪花走进屋。他将行囊和死野兔扔在一边,随后拍打着身上的积雪,走近锅台,掀起锅盖拿出一个饼子一边吹着气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文他娘有些生气地说:“还没熟呢!”
传武头也不抬地说:“我饿了!”
文他娘说:“你这一天都跑哪儿野去了?不饿不知道回家是不是?”
传武不耐烦地说:“你别唠叨了!我不是套野兔去了吗?”
文他娘说:“传武,你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你爹出去淘金到现在连个信也没有,还不知道是死是活,你倒好,一天到晚不着家,游手好闲的,就知道惹祸!你爹临走前嘱咐你跟夏先生学做生意,可你才学了几天就跑回来了,就知道整天钻山沟子……”
传武刚要犟嘴,却见母亲正用围裙捂着脸有了哭声……
传武低声说:“娘……”
文他娘说:“你爹临走时说最多三五个月就回来了,怎么到现在连个信都没有,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怎么办哪!”
传武望着娘,良久,突然转身拿起自己打猎下套用的行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文他娘一愣,起身喊道:“你上哪去呀,大雪封山了!”
外头鞭炮声零星传来,传杰和玉书拎着点心,踏雪走进院内。
传杰推开屋门,喊着:“娘,娘,我回来了,玉书也来了。”却没人应答。
传杰来到上屋,看到上屋的炕上,娘盘腿端坐,呆呆发愣。
玉书想要说点什么,传杰连忙阻止,悄声地问:“娘,今天过小年,你……”
文他娘动也没动,轻声地说:“又是一个没良心的!刚才跟你二哥多说了两句,他闷头就走了,看样子是找你爹去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哪,什么时候能回来……”
传杰说:“二哥皮实,娘不用担心他,他不给娘闯祸就不孬。”
玉书盘腿坐在炕上,笑眯眯地打量着屋子,说:“大娘,你家收拾得挺利索。”
文他娘笑了一声,起身倒了一炕山货说:“闺女会说话。吃吧,都是他二哥在山里采的。”
玉书说:“二哥真走了?”
文他娘说:“这二马蛋子,不管他,他呀,走到哪儿都能刨找点吃的,饿不着。”
玉书说:“都怨我爸,他要是不辞了二哥,二哥也不至于跑了。”
文他娘说:“别肚子疼了怨张别古,这事该怨我,我要不说那几句气话,他不会走。”
传杰插话说:“娘,二哥那人你还不知道?上来二皮脸管呲管撸,上来小脸子,一口喝不着豆就尥蹶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文他娘说:“还有脸说他?你不也是一个味儿?一句话不对心思,小脸儿就勾勾起来,几天不说话。可就有一样好处,不会骂人。”
传杰说:“还有一样,不会打人。”
文他娘说:“你拉倒吧,平时你脾气是绵。嗯,上来哑巴狠儿也够呛。”
文他娘说:“上次,你逮了一只老耗子,给耗子屁眼塞上黄豆,又缝了放回去。耗子憋得难受,回到窝里见谁咬谁,一憋气儿家里的耗子断了根儿。”
玉书听着咯咯笑道:“传杰呀传杰,你的鬼心眼儿就是多。”
文他娘说:“玉书呀,传杰不是俺夸,这孩子别看心眼儿多,仁义,会体贴人,将来要是成了家,拿着老婆孩儿不知会怎么高贵呢,闺女要是睁开眼了,找这样的爷们儿就是烧高香了,也不知哪个闺女有这眼光。”边说着边抓起一把山货塞在玉书手里。
玉书笑着说:“小屁孩儿,谁愿意嫁给他,天天还得给他晾晒……”
传杰举着烧火棍进屋,吓唬玉书说:“玉书,你……”玉书夸张地抱着脑袋说:“大娘,你看他啊,要撒野!”
文他娘哈哈笑着说:“闺女,不怕,他就会虚张声势,借个胆儿他也不敢动你一指头。”
传杰有意转换话题,指着窗外说:“雪下大了。”
文他娘看着窗外飞扬的雪花,脸子阴下来了,说:“三个在外边的,哪个叫人省心呀!”
2
山场子林区里,临时搭建起一座山神庙。山场子马上要举行隆重的祭山神仪式。老独臂亲自摆上供果,又上了香。鞭炮声响起。
老独臂跪在木帮队列的前面,扯着嗓子狼嚎般地吼唱道:
山神爷爷老把头,
不用忧来不用愁。
俺们今天来拜你,
香火齐了你受用。
保佑木帮顺当当,
木头顺着江水流。
拼着性命做木头,
挣了钱就买头牛。
老婆孩子有依靠,
再来供养老把头……
鲜儿跪在地上,望着山神爷,一脸的凝重。红头巾跪在地上,却满脸虔诚。众木帮随着老独臂叩了头。
老独臂长吼了一声说:“山神爷发话了!开套了!开锯了!”
空旷的山林中回响着众木帮的喊声:“开套了!开锯了!”
远处一颗参天大树下,两个木帮伙计得了令,扯起大锯飞快地拉锯着大树的底部。
老独臂率众木帮在一边庄重地看着大树将倾,两个伙计又抡起开山斧,一左一右用力地砍着被锯过的树基。树木发出“咔咔”的响声。
老独臂与众木帮一齐喊山道:“顺山倒了!”
大树果真听懂人言似的顺山坡倒下。木帮欢呼雀跃,互相拥抱。
老独臂笑吟吟地喊:“好啊,顺山倒,好兆头,今年不错,都好好干吧!”
众伙计在雪地里跳跃着分头跑向山林,开始了一年的伐木工作。
鲜儿初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惊奇至极。
对此已经司空见惯的红头巾对鲜儿说:“妹子,这帮野男人好玩吧?”
山场里冷,雪域冻土,寒气逼人。
山场里更热,众人伐木,热火朝天。
鲜儿不觉来到山场已有半月,简单的日子让她渐渐抚平了内心的伤痛。
这一天,她穿着一个大皮袄踩着积雪在林子里慢慢地走着,环视着林海雪原,忍不住唱了一嗓子:
哎咳咿呀咿呼咳……
走一山又一山,
山山不断,
过一岭又一岭,
岭岭相连……
这嘹亮的一嗓子穿过林海,响遏行云。正在伐木的木帮众伙计纷纷停下手中的活,神情不一地听着鲜儿的唱声。唱兴未尽,鲜儿低声哼着曲调从山林中走出,忽然看到一帮爷们停了手里活神态专一地打量她,她怔住了。
鲜儿有些害怕,转身欲走,众人却上前围住她,七嘴八舌地撩拨起来,一个说:“闺女,真俊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另一个有些煽动性地对大家说:“开锯那天我就看上她了!弟兄们,咱们以后有的忙活了!”
众木帮七嘴八舌地说:“问问她,卖不卖?”
“这么俊的闺女,搂着睡一宿死也够本了。”
鲜儿吓得不知所措,往后退着说:“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弟兄们,还等什么?趁着老把头不在,先摸一把呀!”好几个人呼啦上来就要动手动脚。
鲜儿惊呼道:“救命呀!”
红头巾呼哧呼哧跑来,一顿乱棒打在木帮头上。木帮嗷嗷怪叫,作鸟兽散。
红头巾拤着腰喊道:“都给我听好了,这是我妹子,谁要是敢动她一指头我就摘了他的茄子,和他玩命!”
她骂完了木帮,又回过头训斥鲜儿说:“你这个骚货,怪不得男人看见你像苍蝇见了血似的,你这么鲜亮进山场子给谁看?放臊啊!浪丢丢的唱什么曲儿呀?你是叫春的猫啊?这可是十冬腊月!”
鲜儿被骂得抬不起头来,说:“红姐,我唱惯了,一时不唱嗓子眼痒痒。”
红头巾说:“嗓子眼痒痒?你还哪儿痒痒?早看了,也是个骚货,早晚和我一样,是个卖大炕的主儿!”
鲜儿恼了,说:“谁是卖大炕的主儿?我不就是唱了一口吗?唱唱的都是卖大炕的吗?”
红头巾说:“你那是唱唱吗?那是什么动静?麻不麻死了!不是叫春是什么?”
鲜儿说:“你才叫春!你卖大炕都卖大炕呀?还有脸说人!”
红头巾一个高儿蹦起来说:“好啊,你敢骂我!”一个大背包把鲜儿扔进雪窝里。
鲜儿像只小母狼向红头巾扑来,说:“我和你拼了!”
红头巾哈哈地笑着说:“行,还有点血性!”夹起鲜儿向马架子跑去。
传武背着打猎下套用的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窝子里艰难地行进着。为了壮胆,他不断地用木棒敲打树干,同时扯着嗓子乱吼道:“啊——,哦——”
他自己也记不清离开家有多少日子了。从出了门就下雪,天地一片白茫茫,让人连方向都难辨。他逢人就打听淘金的五道沟,打听朱开山的信儿,可谁也没给过他一个准儿。眼见天冷似一天,雪快封了路。他拣了条山路走,想到林里找块避风的地方。
远处传来木帮喊山的声音:“顺山倒喽,迎山倒喽,横山倒喽!”
传武停下脚步,循着喊声看去。只见千米外的山林里,一棵棵大树倒下,一团团雪雾腾起。
众木帮一片喊声:“横山倒喽,顺山倒喽,迎山倒喽!”
传武侧耳听了一会儿,加快了步伐,却听“啪”的一声,左脚一阵剧疼,他突然被一个狍子套套住了,他拼了命地挣扎着,可是套越勒越紧。
屋里,红头巾和鲜儿正在给木帮缝补衣服。
鲜儿有些感激地对红头巾说:“红姐,我知道你那样对我是为我好……”
红头巾做个手势止住鲜儿,倾听着屋外的声音说:“好像有什么动静。毁了,一定是狍子套着人了,我得去看看。”
传武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红头巾跑过来,笑眯眯地端详着传武,却不给他解套。
传武挺横,说:“笑什么?没看见我被套住了?给我解套呀!”
红头巾笑说:“我当套了什么,原来是个孩崽子,不在家咂你娘的奶,跑这儿干吗?”
传武瞪着眼睛说:“爷们儿出来散散心,你管得着吗?”
红头巾咯咯笑着说:“好大个爷们儿,还穿开裆裤吧?我看看,小雀儿睡醒了没有。”说着要解传武的裤腰带。
传武捂着裤裆喊道:“你要干什么!”
红头巾笑着说:“嘿,还知道害臊!让姑奶奶看看。”说完就动了手,传武忙用另一条腿扫倒欲要解自己裤腰带的红头巾,并顺势用力夹住她的头,然后双腿合力,使红头巾动弹不得。红头巾使劲地挣扎着,传武死命地夹着她,两个人一时间僵持着。
红头巾喘息着说:“臭小子,力气还不小。给你解套吧,看样你比一头骡子好使。”
传武不放心地说:“说话当真?”
红头巾说:“姑奶奶说一不二!”
传武松开腿,红头巾爬起给他解了套。
传武问:“你下的套?”
红头巾说:“算我晦气。好了,走吧。”
传武说:“前边有山场子?”
红头巾说:“你问谁?”
传武说:“这儿除了你还有谁?”
红头巾说:“我没名没姓吗?”
传武说:“我知道你叫什么?”
红头巾说:“你鼻子下长的什么?塞饭的窟窿?不会问?”
传武说:“那你叫什么名?”
红头巾说:“少教,对大人说话没有称呼吗?”
传武说:“你真啰唆,你叫什么名?”
红头巾说:“就叫我红头巾吧,不行,叫红姐。”
传武说:“红姐,前边就是山场子?”
红头巾说:“你问这干什么?”
传武说:“我想做木帮。”
红头巾哈哈大笑说:“奶毛没干就想做木帮?回家吧。”
传武沮丧地说:“回不去了。”红头巾说:“怎么了?”
传武说:“找不着我爹我坚决不回去!”
红头巾说:“看不出来,小小的人儿天大的胆儿。走吧,回去跟你娘认个错儿,撅起屁股让她狠狠打一顿就完事了。你太小,把头不会收留你的。”
传武说:“家,我现在是肯定不回了,挣点钱去找我爹。”
屋里两面大炕,当中生着大炉子,炉里烧着柈子,炉子周围烤着木帮的欤B、包脚布、湿棉裤什么的,烟气腾腾。几十个木帮休憩的休憩,打闹的打闹。老独臂围着炉子烤饼子。
红头巾领着传武进了屋,对老独臂说:“把头,又来了个闯山场子的,交给你了。”
老独臂一看是个生脸,顿时拉下脸来:“谁叫你把他领来了?这不是个孩子吗?打发他下山吧,我这儿不收。”
红头巾说:“是我领的吗?我下套子套住的,非要来咱山场子,我甩不掉他,是他自己跟来了。”
老独臂说:“你总是有说词!母狗不放骚,牙狗哪能跟着腚转?”
红头巾说:“谁放骚了?我看他是块做木帮的料,你别看他人小,一身的力气,不比头骡子好使?”
老独臂笑骂道:“娘的,说着说着漏兜了,放屁的工夫你也能舞弄一个,试过了?”
红头巾咯咯笑着说:“他呀,儿马蛋子,没开扎的萝卜一个!”
老独臂一挥独臂,说:“那就先领你屋去吧,给他弄点吃的,愿意拾掇你就拾掇拾掇,完事就送他下山。”
传武央求说:“把头,留下我吧,等过了这两个月的蹲裆雪,开了山,不用你撵我,我就找我爹去!”
红头巾拖走传武,说:“走吧,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跟我走。”
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