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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让当娘的说准了。
鲜儿泪眼婆娑地坐在炕头,传文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用手一探,还是热得烫人。原来,两人一路奔波,又兼饥寒交迫,传文还要照顾鲜儿,支撑不住,一病不起。
同行的逃难人都说传文不行了,关东还远在千里之外,那野地乱坟中怕又要添这个瘦弱的少年郎了。
只是鲜儿性子坚,怎么也不放弃,求爷爷告奶奶,自己又连拉带背,硬是把传文拖到一个市镇上。实在走投无路了,鲜儿咬牙写了“卖身救兄”的帖子,在自己头上插了草标。
也巧,当地一个张大户要给自己的傻儿子娶亲,看鲜儿乖巧,谈妥了条件,把两人接回家安置了。
鲜儿正哭着,张大户推门进来,把几包中药递过去说:“这是给你哥抓的药,熬了吧。生死由命,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鲜儿说:“大叔,谢谢了。”
张大户说:“别说谢,早点把你哥救活吧。捡个日子你就和粮把亲事办了吧。”说罢走了。
鲜儿给传文喂了药,可传文还是不省人事。
佣人刘妈端着脸盆,拿着衣服来了,说:“闺女,你哥好点了?”
鲜儿擦着泪说:“还没醒过来。”
刘妈说:“老爷请你过去,和你女婿见见面。”
鲜儿说:“刘妈,光说他有病,到底是什么病?”
刘妈说:“唉,就是有点病,你可千万别惹他,他要是犯起病来可吓人哪!你见过就知道了。老爷叫你洗洗脸换件衣裳。”
鲜儿问:“他叫粮?”
刘妈说:“小名叫粮,大名叫张文良。”
鲜儿更了衣低眉顺眼跟着刘妈进屋。张大户和老婆坐在八仙桌两侧。
粮斜眼看鲜儿。他有点痴呆,却十分刁顽,蹦着嚷道:“我不要臭要饭的当老婆!”
粮他娘说:“粮,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闺女葱俊儿的,陪你玩儿不好吗?”
粮走过来问鲜儿说:“你叫什么名?”
鲜儿说:“俺叫鲜儿。”
粮说:“鲜儿,你愿意跟我玩?”
鲜儿说:“愿意。”
粮说:“拉钩?”
鲜儿点点头伸出手去与他拉钩。
张大户说:“好了,这两个孩子像是有缘分。鲜儿,明天你和粮就把事办了吧,给他冲冲喜,帖子都发出去了。”
鲜儿说:“你说话得算数,俺哥的病你们可得下劲治,大夫三天一看,汤药两天一副。”
张大户说:“我可有言在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会尽力的,死活可不敢打包票。”
鲜儿回了房。夜深人静,她却毫无睡意,辗转良久,她守着昏迷的传文给他跪下了,流着泪说:“哥,你醒了吧,明天俺就嫁人了。哥呀,你可别怨俺啊,俺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俺扔不下你,得救你呀,为了救你俺什么都能舍呀,这辈子不能给你做媳妇了,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吧!”
第二天,张大户家忙忙碌碌,门口张灯结彩,娶亲的鼓乐声响彻庭院。
鲜儿对镜理妆,哭成了个泪人儿。
刘妈走进屋说:“鲜儿,别哭了,怎么不是嫁人?开脸吧。”
鲜儿凄然道:“刘妈,开脸就免了吧。”
刘妈说:“太太说了,一定要开脸,这是规矩。”
刘妈给鲜儿开脸,说:“鲜儿,不,该改口了,以后得管你叫少奶奶了。少奶奶,少爷还小,精神头也不济,你多包涵点,只要哄着他高兴就行。好了,脸开好了,戴上绒花。”
鲜儿头戴绒花,俊美无比。
刘妈叹口气说:“唉,多俊的闺女啊,可惜少爷没福消受。”
说着又给鲜儿穿凤衣,戴凤冠,蒙盖头,不断地叹息说:“唉,也没娘家人送送你,我权当是你的娘家人吧。好了,去吧。”
鲜儿起身,一步三回头,离开了昏迷的传文。从厢房到堂屋的路是那么漫长……
香案上香烟缭绕,红烛高照。张大户夫妻坐在八仙桌两侧,亲朋好友挤了一屋。
司仪说:“新郎新娘诣花堂。”
粮扮鬼脸儿,耍猴相,牵着红绸引出鲜儿。有人捂着嘴乐。
司仪说:“鸣奏喜乐,放鞭炮。”
院里鞭炮轰鸣,喜乐高奏。
司仪说:“新郎新娘向神位祖宗牌位进香烛。”两人进了香烛。
司仪说:“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新人跪拜神位祖宗,起身。
司仪说:“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粮不耐烦了说:“不好玩,一点儿不好玩,鲜儿,咱俩出去玩打老爷吧。”
刘妈忙说:“少爷,使不得,该跨火盆了,一会儿就得。”
司仪高念喜歌:
新娘迈步跨火盆,
烧尽晦气净玉身。
莲步轻挪进洞房,
琴瑟和谐五月春。
蟾宫来了折桂客,
怀春嫦娥笑吟吟。
公子今日小登科,
一对玉人享天伦。
夫唱妇随好姻缘,
早得麒麟是男孙……
鲜儿踉跄着跨了火盆。
粮哈哈大笑说:“笨蛋!看我的。”他扔了红绸布,在火盆上跨来跨去,像只活猴子。
刘妈大惊说:“小少爷,使不得呀!”
婚后三天,传文终于从昏睡中醒来,环顾四下,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倚在窗台上,朝外看去。一缕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院里鲜儿和粮正在嬉闹。张大户抱着水烟袋,坐在回廊下美美地吸着。
鲜儿说:“粮,你输了,该罚了。”
鲜儿抓着粮的手打一下说:“鼻子!”
粮的手却指向眼睛。鲜儿和粮笑得喘不过气来。
张大户也笑了,说:“鲜儿,就这么玩,好好陪你男人玩,你男人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呢。”
刘妈从屋里走到院里,低声地说:“老爷,饭好了。”
张大户吆喝说:“鲜儿、粮,不玩了,吃饭去。”
粮意犹未尽:“爹,再玩会儿。”
刘妈过来,低眉顺眼地对鲜儿说:“少奶奶,饭凉了,赶快吃吧,都等着你呢。”鲜儿拉着粮的手跑回屋子。
传文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回忆着,但怎么也想不明白。
刘妈提着一壶开水进来。
传文说:“大婶儿,俺这是在哪儿?”
刘妈惊喜地说:“谢天谢地,可醒了,你昏死好几天了,是你妹子救了你。”
传文孱弱地说:“大婶儿,麻烦你把俺妹叫来,俺有话问他。”
刘妈说:“好,你先等着。”
不一会儿,鲜儿气喘吁吁地进了屋,喊一声“传文哥”泪流满面。
传文问:“鲜儿,咱这是在哪儿?怎么回事?你快告诉俺。”
鲜儿哽咽着把传文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传文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鲜儿含泪点头。传文气得浑身哆嗦着说:“鲜儿,俺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贪恋富贵,没情没义,你,你……”
鲜儿哭着说:“传文哥,你听俺说,俺是实在没法子了,俺不能让你死呀,为了让你活命,俺什么都能舍呀!”
传文说:“那就什么也别说了,咱俩走吧,要么继续往前走,去关东,要么咱往回走,回山东,俺不能瞪眼看着让你做人家的媳妇!”
鲜儿说:“哥,你听俺说,你的身子骨还不行,你再养养病,养好了病你自己走吧,俺这辈子就这样了,再也没脸和你做夫妻了,虽说俺现在还是干净身子,可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收不回去了。戏文上唱的,朱买臣怎么马前泼的水,你都忘了?”
传文说:“鲜儿,你都是为了俺,俺不嫌弃你。”
鲜儿说:“你不嫌,你爹娘知道了能不嫌吗?”
传文说:“他们也不能嫌弃,是你救了俺一条命啊!”
鲜儿哭着说:“哥,你走吧,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朝前走吧,别管俺了,权当俺死了。”说罢掩面而去。
鲜儿回到屋里,粮还在酣睡。
鲜儿摇晃着粮说:“粮,起来吧,中午别贪睡。”
粮说:“就不起来,看你能怎么样!”
鲜儿生了气说:“俺叫你不起来!”一把掀起了被窝。
粮耍起了大丈夫脾气说:“我叫你掀被窝!”一脚蹬倒了鲜儿。
鲜儿忍无可忍,把粮翻过身来打屁股,好一顿收拾。
粮惨叫着,光着身子跑出去,喊道:“不好了,鲜儿打她男人了,造反了,要出人命了,快来管管吧!”
张大户闻听,拦住鲜儿命她跪下,又让人拿了戒尺抽打着鲜儿的手心,一边打一边骂道:“你这个贱人,三纲五常懂不懂?我叫你打男人,你打我儿我打你,打死你,臭要饭的!”
鲜儿嘴硬说:“打吧,有胆气你打死我,不用你偿命,俺还要谢谢你,打不死算你没种!”
张大户怒道:“我叫你嘴硬,我今天就打你的嘴硬!”
粮他娘有些于心不忍,对刘妈暗示,刘妈会意地点点头,上前劝道:“少奶奶,你就说句软和话吧。老爷,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少奶奶年轻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她吧!”
粮他娘也忙说:“当家的,喝点水,消消气。”
张大户放下戒尺,对张赵氏恨恨地说:“这个贱东西,嘴就是硬,本来想吓唬吓唬她,还跟我耍横,找打!”
张赵氏微微一笑,对鲜儿温和地说:“鲜儿,别怨恨你爹,他也是为了你好,回去吧。”
鲜儿回到新房。粮害怕了,又心疼鲜儿,抚摸着鲜儿的手心,关切地说:“鲜儿,疼不疼?打疼了?你等着,我给你报仇!”
鲜儿杏眼一瞪问:“你怎么报?”
粮说:“我有办法。”
他蹿到院里站住了,不停地抽着自己的嘴巴。张家的人都跑出来了。
张大户惊异地喊道:“粮,你怎么了?发什么疯!”
粮哭喊着说:“你打我媳妇,我打你儿子。看谁划算!”
张大户说:“粮,爹不是给你出气吗?”
粮说:“你给我出气,我给媳妇出气,我要给媳妇出气,要不她就不和我玩了!”
张家人哭笑不得。粮他娘说:“儿子,好了,你爹再也不打你媳妇了,回屋吧。”
粮继续哭闹说:“不行,爹得给俺媳妇赔个礼,鲜儿没打我,你可打我媳妇了!”
张大户说:“咦?你不是说她打你了吗?怎么又说没打?”
粮说:“我是说着玩!”
张大户无可奈何地说:“好了,我给你媳妇赔个礼还不行吗?”
张大户还真进了鲜儿屋,鲜儿大被蒙头。
张大户说:“鲜儿,爹不对,爹错了,不该打你,爹给你赔礼了。”
粮他娘也劝道:“鲜儿,见好就收吧,你爹不知情,不是认错了吗?”
鲜儿哭着说:“俺是来给你家做媳妇的,不是讨打的。”
张大户说:“好了,鲜儿,爹再也不打你了,今后再碰你一指头我不得好死!”
粮一摆手说:“好了,你们都走吧。以后我的媳妇谁也别想欺负!”
张家的人都走了。
粮从怀里掏出一把枣说:“鲜儿,你吃。”
鲜儿扑哧笑了,说:“你从哪儿偷的?”
粮说:“你不用管,我家里有什么好东西,放在哪儿,谁也别想瞒我。以后你要是不打我,我天天给你偷好东西吃,行不?”
鲜儿说:“那你也别使横。”
粮说:“行,拉钩。”
两人拉了钩。
粮说:“我都知道,以后长大了咱俩还得圆房,圆了房才真的是两口子,睡一个被窝。”
鲜儿说:“不害羞,圆了房俺也不和你睡一个被窝。”
粮笑着说:“不和我睡一个被窝?有办法调理你。”
鲜儿说:“你有什么办法?”
粮说:“我就天天尿炕,赖你尿的,看我爹打不打你!”
鲜儿说:“你舍得?”
粮说:“嗯,不舍得。不睡一个被窝也行,你陪我玩。”
鲜儿说:“怎么玩?”
粮说:“你给我当马骑。”
鲜儿说:“才不呢。”粮说:“鲜儿,你就应了吧。”
鲜儿说:“那你得先给俺当马。”
粮说:“也行,现在当也行。”说着撅着屁股,说:“你骑呀!”
鲜儿咯咯笑着,骑着粮说:“驾!”
刘妈端着果盘进来了,见此情景大吃一惊说:“我的妈呀,这两口子,唱的是哪一出呀!”
夜里,等粮睡着了,鲜儿又到西厢房为传文擦洗,喂药。
传文睁开眼睛,看着穿戴一新的鲜儿,痛苦地说:“鲜儿,你走吧,俺不用你管,但凡俺能动了就走,不拖累你。”
鲜儿赌气地说:“走就走,没良心的东西,你好赖不知!俺这都是为了谁?谁知道俺的心哪!”
传文说:“鲜儿,俺不能留下,你这是把俺架在炉子上烤啊,俺受不了!”
鲜儿说:“传文哥,俺也不好受啊,可这都是命啊,认命吧。养好了病咱再说,不好吗?”
第五章
1
炕上,粮已入睡。鲜儿正在灯底下做针线,传来敲门声。
鲜儿问:“谁呀?”
门外传来张大户的声音说:“鲜儿,是爹,能进来吗?”
鲜儿下了炕,打开门,见张大户端着一盆热乎乎的饺子。
鲜儿说:“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包饺子?我娘包的?”
张大户说:“我亲手包的,快尝尝吧。”说着进了屋。
鲜儿望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说:“爹,一块儿吃吧。”
张大户点起水烟袋说:“我吃过了,你赶紧吃吧,你哥那儿我已经送过去了。”
鲜儿慢慢地吃着饺子。
张大户说:“鲜儿,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我想让你妈带着你和粮看看奶奶去,明天就走,奶奶听说你和粮成了亲,成天巴望着你俩回去看看,你俩去住个十天半个月的,你看行吗?”
鲜儿说:“俺听爹的。不过我得告诉我哥一声。”
张大户说:“啊,我忘了告诉你了,你哥刚才吃完饺子跟着长工赶夜集去了,多大的人了,还是愿图个热闹,非要到海边夜市上看看光景不可,小百十里地呢,明天傍晚才能回来……这孩子,临走也没告诉你一声?”
鲜儿呆呆地看着张大户……
翌日清早,鲜儿和粮他们娘俩上了马车。
张大户挥了挥手:“你放心地走吧,你哥回来我告诉他一声。”
鲜儿还四处张望着,马车已向着村外跑去。
鲜儿他们走了不过半晌,传文和长工们便回来了。
传文进了院就喊鲜儿,院里喊,小屋里喊,又到新房里去找……四处寻遍,不见人影。
传文跑进堂屋问张大户:“大叔,鲜儿呢?鲜儿怎么不见了?”
张大户坐下说:“传文,你坐下,慢慢说话。”
传文说:“大叔,鲜儿到底上哪去了?”
张大户说:“是这么回事,你大婶带着鲜儿和粮到河北去看看他奶奶去了,他们要在那儿住一阵子。”
传文问:“住多少日子?”
张大户说:“能住个一年两年吧,你不要急,鲜儿临走有话,叫我好好待你,还给你留下二十块银元,你就安心在这住下吧,也就是一两年光景,你要是想找她,也成,这是地址。”
张大户把一个信封放到传文手里,又放上二十块银元。
传文愣愣地站在那里。张大户说:“时候不早了,歇着吧,明早开始,你就和我在这儿吃饭。”
传文又愣了片刻,一把接过信封和银元揣进怀里,说一声“我找我妹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张大户一个人在屋里,他眯着眼,长吐一口水烟,阴声笑了。
十余天后,一辆大车载着鲜儿和粮娘俩回来了。张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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