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石雨前脚踏上日本;后脚海岩的姐姐就将他们的父母接到东京探亲。
石雨问海岩:“你给我找的保人跟你姐姐什么关系?”
海岩正埋首算这个月的开支;头也没抬:“跟她没关系。”石雨的保人;是他花钱买的。
父母来之前;海岩挤出个日子;到语言学校门口接石雨下课去日本皇宫玩。他平时打工排得满满的;这次专门跟人调换了才能陪石雨出来。石雨知道他父母要来;他要她帮忙粉饰太平。只是;还有什么粉饰的必要?海岩的所作所为;她一直怀疑他父母是知情的;若是不知情;她当斟酌着怎么跟老人家开口;亦或什么都不说;直接离开?
是的;该离开了。她来就是为了眼睁睁地看清楚真相;真相大白;戏也该散了。
上班时间的皇宫很安静;游人稀少。日本的观光地很少收门票;海岩领了两块牌子和石雨在皇宫转了一圈;牌子出宫时必须交回去;以避免游人擅自躲在宫里过夜。
石雨一路看去;发现有一处进口站着数个警卫;那是禁地不对外开放的;据说天皇家族还居住在里面。石雨看新闻时知道那个雅子王妃因为一直没有生育而倍受煎熬;不由得远远地往禁地眺望;女人啊;到底什么才是你幸福的注解?
海岩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找了张石凳子拉石雨坐下。
“石雨;先答应我;今天我们不吵架;今天我只想认真地跟你谈谈我父亲的事。”
“嗯。”
“去年我带你回家;你觉得我父亲正常吗?”
“嗯?”
“我出国第二年;我父亲神经受了点刺激;加上更年期;差点进了神经病院。我想回国看他;可你知道;我根本没那个经济能力。这次我姐接他们出来玩;我想你能不能好好陪陪他们?算我求你了;别刺激他们好吗?”
“从来没听你说过。”
“唉、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何况;跟你说;让你担心;又能改变什么?”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好、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们分手。”
“嗯、到时再说罢。”
石雨不再跟他争辩。她要走随时都可以走;只是,她要走得清楚明白利落,她不想给自己留一块模糊的疤,她不能再背负新的梦魇离开。梦魇已经太多,她再也承受不起。
海岩的父母如期而至。老人看着海岩和石雨手牵着手出现在机场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海岩尽量少打工;带着父母去横滨;去皇宫;去新宿;去浅草;去上野??????。正好石雨也刚来;一起跟着沾光转了一圈。一路上石雨很殷勤地给海岩拍合家欢;但自己基本不参与合影。一次去横滨中华街;海岩去买饮料;石雨留下陪着两个老人;却正好看见海岩的父亲腆着肚子艰难地弯身想整理松开的鞋带;她不由自主地跪下去给老人系好。海岩的母亲关节不好;石雨看不下老太太常常蹲下身去帮老伴系鞋带。
石雨老记得第一次去海岩家老太太对她说的那句话:别进来;厨房脏。
三个月下来;海岩惊叹石雨几乎是个天生的演员,只是;她身上越来越浓的烟味开始让老人蹙眉。问起何时去登记结婚;海岩搪塞而过;石雨更避而不谈。老人不能勉强什么;只是开始长吁短叹。三个月探亲期限一满;樱花还没开;可老人坚决不肯续签;他们已经明白留下来只会让海岩不负重荷;所有的费用;大姐都要海岩平摊。
老人要走了;石雨第一次到海岩大姐家去吃所谓的送行饭。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海岩的大姐;也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博士这种人间希有的动物。
海岩的母亲当仁不让地想进厨房做几个海岩惦记的小菜;可不小心把水珠弄到了地板上;博士相当严谨地对老母亲说道:“这样怎么行?出去;出去;别弄了;别弄了;到处都是水了;海岩想吃什么等他回国你再煮给他吃。”
石雨远远地看着;听着;转头对海岩说:“哦;原来博士就是这样对待长辈的?我可得好好学习。”海岩脸都绿了;抬头看着父亲;父亲正站起来去厨房接应母亲。
那餐饭;石雨只吞了几口就托词不吃了;回家却泡了一碗韩国泡菜的方便面;汤都没浪费。
终于把二位老人送上飞机时;石雨发现银行帐目已经接近零,而她和海岩都到了该交学费的日子。
“分手也等我帮你交完学费。”海岩难得大声地对石雨说。
石雨置若罔闻。
她也跟同学打听过打工的事。刚来日语都不太会;除了做服务生、清扫;还有就是按摩、陪酒。有天下午她陪一个做陪酒女郎的同学晓晓去新宿伊势丹买东西,一双鞋子2万多日元;一条迷你短裙也近2万日元;晓晓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就去付帐。晓晓长像极其甜美甚至天真,当石雨知道她做陪酒时心里感觉被针扎了一把似的。两人买完东西,一起去吃饭,印度料理咖哩饭。晓晓熟练地点上烟、旁若无人地吐纳自如;石雨书包里也带着烟;可还是拒绝了她递过来的烟。
她是不随处喝酒的人;也不随处抽烟。又怎么能随便陪人喝酒?甚至上床?
她也的确曾想过随便跟谁上床报复海岩;可瞬间就断了这个念头。他不爱她;她何必为他糟蹋自己?何况石家;没有不清不白的子孙。
还有砚轩;她不能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晓晓那天看见海岩接石雨放学;早听说石雨是男朋友接到日本来的;幽幽地叹息道:“石雨;你真幸福。”石雨不置可否;等她把话说完。
“我以前跟我男朋友在深圳开服装店;后来因为忙;就请了个女孩帮我们站店;我到处去进货;可??????。”她不往下说;石雨也知道发生什么了;忙忙碌碌一场;到头来只是为人做嫁衣裳。
“我一气就联系在这留学的表哥;就出来了。我表哥给我介绍去料理店刷碗;石雨;你真不知道;那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一整瓶洗洁精倒在水池里;手一直那么泡着;还不让带手套!”
晓晓说依然带着钢针上学上班;不过到了“斯那库”;她就把针收起来;电车的流氓摸了是不给钱的;物得有所值啊;店里的客人可不是白摸的。
她渐渐说不下去,石雨也听不下去。
付不了学费;大不了回国;至于清扫、服务生,石雨连想都不想。她拿着海岩所有的存折仔细算过,三年来;海岩花在女人身上的时间和金钱;足够他回国几趟;或足够支付她一年半载的开支。他和别人同甘;她凭什么跟他共苦?她坦然地看着海岩苍老憔悴。
转眼三月;樱花开了。新闻里天天报道日本各地赏花的最佳时间;海岩知道她平素最迷花草;礼拜五夜里打了个通宵;清晨回家小寐到中午就带她去上野公园赏花。
公园里人潮如流;许多会社及家庭连夜派人去占位置;其他人带着饮料啤酒菜蔬来汇合;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围成团喝酒赏花。一路上还看到几个同性恋的圈子;异常的热闹喧哗;甚至当众撩开衣裙吸引观众;直惹得过往人群开怀大笑;寂寞原来可以靠这种方式述说?
海岩沿路当临时导游;可说着说着就气馁了;石雨根本就把他当透明;他随着她到不忍池;池周围两排樱花开得正好;游客如织;池边樱花伸出低矮的枝头探到水面;野鸭成群;可池中那一片枯黄的芦苇残枝刺痛了石雨的眼睛。
这些年;他都陪谁来赏花?这些年;他都给谁当导游?这些年;他的生命里都留下些什么痕迹?总之都与她毫不相干。石雨站在池边呆呆地看着整池残冬;无声地叹口气;举首看着如云的粉红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她忽然觉得索然寡味;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赏花赏花;靠什么赏花?四肢?五官?心情?或者一双背后关注的眼睛?
砚轩、砚轩、砚轩;她忽然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有海岩垂头丧气远远地跟在后头;看见她忽然转头;以为她需要什么;赶上前:“要喝水?”石雨漠然;顺着人潮回到到了公园中心的广场;鸽子成群;乌鸦做伴;她漫不经心地最后扫了一眼天空:“回家。”
“你看看你;好好的;又怎么了?”海岩忍不住气恼;早知道不如在家多睡会;他已经长期睡眠不足。日本的男人有三不足;睡眠不足;爱情不足;还有就是精子不足;亦叫性欲不满足。
“也许你忘了去年你陪谁赏花;可我记得。”石雨面无表情。
海岩根本就没想到这层;闻言不觉失色;等他回过神时;石雨已经不知去向;他追到上野车站;可人山人海;那里看得到她的踪影?他看看时间;回家找她已经来不及;便直接去打工;于是算着她该到家时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可家里没人。整夜他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立不安;总算熬到天亮心急如焚地赶到家;远远地看到家里灯亮着;他才发现自己累得想趴下。
东京;一个永远亮着灯的窗户几乎是每个普通男人的最大梦想。都以为日本人很富裕;可一个家庭的年收入平均值还不到500万日元;如果娶一个妻子生一个孩子养一幢房子一辆车子的话;也许还算勉强;但如果想把任何一个“一”变成“二”;那么都得跟自己的嘴巴商量商量;或是减少甚至取消所有的旅游渡假。
石雨没有直接回家;她到家附近的神社呆了一下午;神社里的几株樱花寂寞地看着;没人记得它们也在挣扎。石雨坐在树下;伸出手去接散落的花瓣;开的忙着开;散的也急着散;各自流浪。人也一样;生生死死;原来都不过是走过场;谁记得谁的方向?
她郁郁不乐地回家;灌了自己一瓶红葡萄酒;整整一瓶;她以为可以睡到天亮;可天不亮她还是醒了。海岩开门进来;看见她正在看自己带来的影集;她带来的相片都是风景照;几乎每一张照片后面都有砚轩的字迹;他终于明白昨天她在公园的那一个回眸;寻找的不是他的身影。
他想起自己多年前的愿望;就是想住进她的心里;把砚轩赶走;可现在;真不知道该感谢砚轩还是嫉妒砚轩?没有砚轩;也许石雨早就撑不住了;可有砚轩;他迟早也会撑不住。算了;听天由命罢;谁叫自己不争气?没出息?
海岩化嫉妒为力量;疯狂地打工;放假了后他连续通宵。说实话;他是真的舍不得石雨去打工;一是她的身体;二是她那身清高的骨子;再者;他也不敢让石雨去打工;一旦她经济独立,那么她离开的日子怕也就不远了。他只希望石雨永远都靠他养着,这样,她就永远不会走。
实际上在石雨来日本之前,他也曾想过,万一被石雨看破真相大不了不过分手;可是从石雨走出机场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完了。而当他醒悟石雨一年以前就已经看破真相时;他的世界濒临坍塌。
他一直以为谎言骗的是石雨;最终才发现;套住的只有他自己。
往事忽然滚滚而来,废墟下埋葬的那些旧日,一层一层一寸一寸随着石雨的气息死灰复燃,他可以骗天下人;可以骗石雨;可他骗不了自己。
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黄珍;别人随时也在招她去挥她滚。有一次黄珍跟他说怀孕了;要他陪她去堕胎;海岩讥笑着:“谁知道是谁的种啊?”不过还是陪她去了;交了手术费;签了字。毕竟人家陪他白白睡了那么久。
廉价的午餐;得麻烦客人把餐具送回去;免费的晚餐;你至少得洗洗碗罢。
第32章
几个月来;石雨利用法庭上训练已久的诱导技巧;彻彻底底地将海岩过去三年的日子端了个底朝天。梦游醒来时的她异常地冷静;异常地客观;她像个心理医生似的;抽丝剥茧一点一点地分析着海岩的一丝一毫的变化,每一个量变到质变的契机;每一个转折点:人为的,还有天成的。
像往常分析案例一样;她坐在矮桌前条理清晰地梳理着所有的来龙去脉;双手支着脑袋;修长的手指狠狠地穿进耳后的短发。出国前;齐腰的长发已变成一条失去生机的辫子;10枚蓝色的指甲也在出发前的晚上齐齐铰下来;埋在即将死去的那株文竹根部。
昨日之事,昨日之人;昨日之物;她亲手埋葬。
最后;她笑:你们一个是人尽可夫;一个是饥不择食;本来是天造地设;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说完这句话;海岩就像只被抽空了五脏六腑的蛤蟆;终于可以死死地趴下睡去。
但他再也没有好觉睡。
第二天上午;他们都还在噩梦中;电话叮叮叮直吵。他摸到话筒;还没开口;他姐姐就在电话里嚷嚷:“母亲出事了;肝癌晚期!”
海岩“噌”地惊跳起来;父母才探亲回去不久啊!怎么会?怎么会?他放下电话,扑在被子上嚎啕大哭。石雨躺在自己的被窝里;已经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搭理他;随他哭闹。
海岩知道她醒着的;却如此无动于衷;一时发了狠;过去扯开石雨的被子。
“我母亲快死了!”
石雨一把扯回被子:
“我的老公也死了!早死啦!!!”
海岩呆呆地僵在原地,死了?老公死了?石雨说她的老公已经死了?
她老公是谁?凶手又是谁?我又是谁?海岩头疼欲裂。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开始收拾行李,他要马上回国;石雨的学费,他想不起来也管不了了。
石雨坐起来,靠着窗下的矮墙:“想回去是吗?原来你想回去就可以回去的是吗?这几年;你只是不想回去是吗? 海岩,原来你随时都可以回去!原来这些年你一直拿我当傻子让我傻傻地等!等你糟蹋!”
想想三年来他口口声声不能回家的理由,理由下掩盖的种种龌龊苟合,石雨终于爆发。海岩只知道自己必须回去,必须赶紧回去;他不理会石雨的声嘶力竭;埋头收拾行李。
石雨默默地看着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慢慢扶着墙站起身穿好衣服,率先提起自己的箱子
到门口; 从踏进这个家以来;她的行李一直都原封不动地躺在箱子里;随时准备离去。
她打电话给谢清辉,谢一听她的名字就明白了。说这样罢,我现在在上班,晚上11点左右你到你家车站等我,然后我帮你去提行李。海岩原来只觉得脑子里浑浑噩噩一片荒凉,可石雨的话一字一字地敲在他的天灵盖上:她真的要走了、真的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他收拾行李的手抽搐着渐渐慢了下来,终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呆呆地喃喃自语:“我妈就要走了、你也要走了、你们都要走了。”
石雨靠着房间与厨房之间隔离的玻璃门框,灵魂出窍。到达东京四个多月,她知道身边不少的同学为了节省房租、为了逃避寂寞、为了发泄郁闷、为了对抗孤独、甚至仅仅为了生理需要,都短平快地找人一起搭伙吃饭合作做爱。课间时间,大家不是交流打工情报就是合住信息;她一直没打工,又不可能跟谁合住,也就跟他们没了共同话题,常常是游离于同学之外。不知情的同学;都羡慕她有个情比金坚的绝世好男友,老师们更是祝福连连;石雨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或者也无颜解释罢;只好上课来下课走;独来独往;孑然如影。
只有一个北京的小伙子小陈,前天怯怯地找她借钱时说起自己的故事。小陈跟女友约好;他先来,一年后他一定帮女友办出来;可是到了东京才知道不会语言找工有多难,他四处求工、处处碰壁,最后还是一家中国餐馆用了他;一小时800日元,洗碗。
洗碗都不能带手套;否则工钱都不够你赔偿摔掉的碗筷。厨房潮湿,他穿着高高的雨靴一站就是10个小时;回家又累又困,常常没洗澡就倒头睡下,两个月不到他就发现自己患上脚癣。不过他计算过了,只要这么坚持下去,明年他一定能接女朋友出来团聚,他憧憬着。
小陈高高的个子托着张稚嫩的脸庞,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小陈知道石雨没打工,靠男朋友养着,他以为石雨的经济状况应该好些,所以鼓起勇气跟石雨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