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烨在电话里拖长声调“哎呀”一声,听都听得出他在抓他类似工农子弟兵的发式。丹珏忍不住了,约子烨到一个电话亭去给贴启示的人打电话。他们按照启示上的电话号拨通了电话,那头接电话的人竟然是里弄居委会,两句话一谈,子烨发现接电话的人就是婉喻的入党介绍人阿敏。阿敏没有听出子烨的声音,伶牙俐齿地介绍起情况来。她说要调房的是一位老太太,读书人,教养好,派头也好,就是跟孩子们相处不来,想有个自己的房子,再小的亭子间都没有关系,离开孩子们远一点就行。子烨问老太太姓什么。阿敏立刻警惕地反问:“请问你姓什么?”居委会老太太们跟儿子儿媳们斗争起来总是团结一致。
挂了电话,子烨和丹珏在电话亭里相顾无言。
“大概是姆妈。大概不是。”妹妹说。
“就是她!”哥哥说。他一脸羞恼,似乎自己的女儿在外面惹风流官司,被他捉住。
“姆妈不承认。”
“承认不承认都是她。不承认是她知道难为情!这么老的人了,我们这个岁数的人都不想那些事了!”
兄妹俩结伴往回走的路上,子烨拿出了对策。
“要不这样,老头子回来,住在我家里。我家比你家大一点。不行的话,我再去跟学校吵吵看,看能不能多吵来一间房间。半间也好的。”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了一会儿,然后就想到那封劳改农场来的公函。又说:“我要把公函给领导看!我就这么跟他们吵:哦,我父亲吃饱饭没事做跑到青海去的?!是你们莫名其妙把他送去劳改,二十年放出来,你们不给我房子,叫我怎么办?!政府做的莫名其妙的事情,屁股要我们小老百姓来揩啊?!”他似乎正在跟某个不可视的人吵。
冯子烨现在很会吵,吵得非常雄辩,能吵出逻辑和公正。两年前吵到一套六十多平米的住房,算全校教师中最宽敞的居室。在1978年的上海,宽敞和豪华是同义词。他到丹珏家拿着公函走了,斗志昂扬。一个家必须有那么个会吵的,陆家兴盛了五代,衰败就衰败在不吵;太看不起吵。他现在要好好吵,重振陆家。他走的时候回过头对妹妹说:“等我的消息!”
两个礼拜后来了消息。冯子烨把劳改农场领导去年来的公函给他学校领导看了,并对他们说,这是拨乱反正的一个重要部分。领导答应等新的家属楼落成后,考虑给冯子烨换一套大些的单元房。冯子烨仍然是吵,新楼落成?太遥远,太飘渺了!老人家不能在地老天荒的流放地等着遥遥无期的新楼。最后他吵赢了,领导答应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暂时给他半间小屋,过渡过渡。但那间小屋要到暑假才能腾出来,他只能先吵到这里。
我祖母婉喻听到我父亲冯子烨带来的好消息微微一笑,接下去就神不守舍了。她两只手在八仙桌的小抽屉里摸摸索索的,不知道要找什么;她前一秒钟想到要找的东西,下一秒钟已经忘了那东西是什么。
“姆妈,你找什么?”
“哦,不找什么。”
一年多以来,这是这个家里最经常发生的对话。我的小嬢孃丹珏在这种时候总是特别疼爱母亲的,不是搂住她削薄的肩膀,就是挽住她无力的胳膊,撒娇地笑道:“姆妈又糊涂了!”与其说是对母亲撒娇,不如说是娇宠母亲。《小说下载|wRsHu。CoM》
房子的事苗头有了,桃红色的启示便开始褪色,被雨水冲走,最后消失。
暑假开始,子烨和丹珏赶紧去看那吵来的半间房子。房子在一幢学生宿舍的顶楼,屋顶斜斜的,进门的地方容得人站立,往里走就只能坐下,走到头就必须平躺。原先堆放的是美术系老师的画具颜料和已经半途而废的画作,所以房子的最大好处是那股不难闻的调色油气味。
婉喻给焉识写了一封短信,告诉他,他可以回上海了。
第三十一节 回上海
我祖父回上海前夕,我祖母的失忆症已经恶化。一次居委会的阿敏堵住下班的丹珏,向她报告,婉喻又交给她一份入党申请书。她对阿敏羞怯地说,过去一直觉得自己条件不够,政治上不过硬,现在老伴要回来了,政治上的包袱也就没有了,所以斗胆向组织申请入党。阿敏缩头缩脑地指着楼上冯家的窗口,愁苦地小声笑道:“你看看,她怎么连入党这种天大的事都忘了呢?”
从此后,婉喻再到居委会去,阿敏就把她送回来,要她好好休息。
到了我祖父陆焉识从青海回到上海那天,我祖母连居委会是怎么回事都忘得干干净净。阿敏偶然看见她在阳台上晾晒衣服,便向楼上招手,问她早饭吃了没有,她会客气地回答:“侬好。”婉喻头一次见某个人,就这样跟人家正规地打招呼:“侬好”。所以阿敏以后也不再跟她招手了。
我祖父是1979年冬天回到上海的。他先来了一封电报,报告火车班次。那几天小嬢孃的演讲太忙,实在没时间接站,我父亲只好带着我一道去火车站。故事就从这里把我裹进去的。
因此,接下去出场的这个穿着小喇叭裤、正准备考大学的女孩就是我了。像所有十八岁的女孩一样,她要忙的事情太多,光是秘密恋爱和剪裁缝纫时装就快要累死她了。所以她告诉父亲冯子烨,她要温课,没时间跟他去火车站。父亲一脸凶蛮,说他没跟她商量,去车站是“必须”。
火车是从西安开往上海的,从车上下来的人身上和脚上都有一层黄色尘土。站台空旷了,流放归来的老祖父却迟迟不出现。父亲烦躁地说:“回了他电报,叫他别动,别动,还是乱跑。好了,大家肯定错过了!”父亲不愿承认,他已经不记得老头的模样了。他开始以为老头的大个头会让他一眼认出来。女孩子从来没见过她的祖父,他所有的照片都被她父亲烧掉了。“文革”中父亲从她祖母那里找出所有她祖父的照片,在马桶间里烧了一夜,瓷砖都熏黑了。她和她哥哥从来不清楚祖父犯的什么法,只知道他是个大政治犯,够资格挨枪毙的。后来他们明白想弄清祖父的具体罪状是妄想,那个时期的罪状都比较抽象。
渐渐的,整个空站台就把父亲和她晾在正当中。她爸爸骂骂咧咧,都打算带她走了,突然看见车尾巴上站着个人,穿一身黑不黑、蓝不蓝的棉袄棉裤,黑暗的脸色,并不高大。他疑惑地往他们这边走几步,盯着他们看,是以整个身姿来体现那个谦恭微笑的。他明显地在希望他们先开口问话。
父亲小声跟他自己说:“不是的,不是的,一点影子都没有!”
女孩儿也但愿不是的。这老头样子猥琐,不是那种敢作敢为敢犯王法的模样。
老头唤出了父亲的乳名:“毛头!”(他们三姐弟的乳名为:大囡囡、毛头、小囡囡或小妹。)
此刻父亲把女孩儿往老头的方向使劲一推:“这是你爷爷,叫阿爷!”
原来这是他坚持要带她来的原因:她叫一声“阿爷”就省了他叫“爸爸”了。接下去阿爷的泪水流下来。他脸上皱纹太多太乱,所以眼泪流成横的斜的直的。女孩父亲的眼睛也湿了一下。这场合不流眼泪是不近情理的。从这一刻开始,大家都降低辈份,沿用这个孙女的称谓,叫陆焉识“阿爷”。因为“阿爷”可以用来尊称任何人家的老头儿,不像“爸爸”,只能称谓血缘定义的那个重要角色。叫了“阿爷”,便可以混过去不叫“爸爸”,以免下一场政治运动再次让他们改口叫老头别的头衔,都难堪,也费事。
阿爷陆焉识的行李很多,儿子子烨在火车站口叫了一辆出租车。路上,阿爷叫女孩“澄纯”。女孩一惊,他还记得那个只用了三年的名字。她在进幼儿园时就改叫“学锋”了。她父母在这方面宁愿放弃品味情趣也要跟时尚。
到了家老阿爷的眼睛就到处看,但只要他发现你在看他,他眼睛马上就老实了,听了“向前看”口令一样直视前方。不久家里所有人都会发现,他的动作在暗中被口令控制着。最初的介绍完成,女主人钱爱月又回到厨房烧菜,男主人冯子烨出去买啤酒,学锋也赶紧逃进她的小屋。学锋的哥哥去北京上大学之后,这里就是她的卧室和书房。他们小时候的上下铺现在做了仓库,两层铺板之间塞满被子、棉絮、书籍。写字台朝窗,坐在桌前就是脊梁对着门。学锋打开台灯,窗外天黑了,窗玻璃忽悠一下,似乎有个人影刚刚映在里面,又退了出去。她马上回过头,正瞥见老阿爷离去的背影――他不做声地来看了看孙女的屋子和孙女?还是想看看其他什么?
他听见学锋起立,便站住了。此刻他站在过道的阴影里,样子真的非常灰暗。他笑笑说:“读、读你的书吧。读吧。”
学锋问他是不是在找什么。他说是在找。到底找什么呢?找冯婉喻。
女孩张了一下嘴,似乎给老阿爷逗乐了。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一个如此灰暗不堪的老人竟这样坦白,或者说俏皮。他微微口吃,嘴里有话的时候,嘴唇却被摆错形状似的,要重摆几次才把话吐出来。学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冯婉喻两天前让冯丹珏陪她去理发店做了头发,从此后就不肯出门,怕头发的波浪给风吹塌了,给雨淋化了。现在冯丹珏正用学校的伏尔加把冯婉喻往这里送。
菜都端上桌了,冯婉喻还没有来。楼下的传呼电话来叫人了:“冯子烨,听电话!”
子烨听了电话回来,招呼大家先吃饭,因为冯婉喻不太舒服,今天不来了。陆焉识的脊背慢慢地靠到椅背上,彻底放松了,也失望透了。
冯子烨看看父亲,心想,看来要阻止老鸳鸯的第二次新婚,是要费点劲的。而且,让老头一人住在楼顶的半间屋里,老太太说不定会跟进去,那就更看不住他俩了。所以吃完晚饭冯子烨就宣布,老阿爷住学锋的绣房,学锋搬到学生宿舍楼顶上那间斜顶阁楼去。就像所有青春男女一样,学锋巴不得搬到外面住,方便她秘密恋爱,也不用听母亲“洗手了吗?衣服穿这么少?!”的唠叨,更不用看父亲坏脾气的面孔――每当她穿喇叭裤,他这副坏脾气面孔就摆出来。当晚她就把被褥和几件衣服打了包,让父亲用自行车驮到她的新居去了。
爱月给公公烧了两大锅水,倒进很久不当浴盆用的浴盆。兑上冷水,浴盆里的水涨到半满。老阿爷跟前跟后,道歉一般嘟囔着“自、自己来,自、自己来”,嘟囔一声,人就打个弯,双手朝前一送,可以理解为作揖,亦可以理解为抢夺爱月手里的毛巾、换洗衣服、小板凳――浴盆比较高,爱月担心老阿爷跨不进去(她太不了解家里来的这个老人怎样地身手矫健)。她要老人穿子烨的棉毛衫裤。那是一套洗得极其柔软,膝头和肘部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像大部分上海女人一样,爱月会缝纫,其他各种手艺也都会一点,因为没有比学会各种手艺更省钱的了。
老阿爷一看换洗衣服不是他自己的,人又是弯一弯:“我、我自己有的,有衣服的。”
爱月说:“晓得了,你有的。那些衣服给你洗洗再穿。”
老阿爷有点着急了,说:“都、都是洗干净的!”他自己生活了这么多年,多么非人的环境都把自己伺候过来了,现在环境这么好,怎么能把自己交给人家去伺候呢?
爱月说:“子烨关照的,要我把你的衣服放在开水里煮一煮,再拿进屋里来。”
他们一家住三楼,往上走半段楼梯,就是一个小水泥露台。爱月在上面养了四只下蛋母鸡,还垒了一口烧木柴的灶,坐了一口铁锅,用来煮鸡食,蒸米粉肉。用煤气蒸米粉肉是用不起的,两三个小时的煤气费,把猪肉都蒸成龙肉了――钱爱目原话。偶尔也在铁锅里染染毛线和衣服。实在想奢侈一下,就用铁锅烧热水泡盆浴,那么这里就成了小型老虎灶(注:上海人把卖开水的店家叫做老虎灶)。比如此刻为老阿爷烧水。
他们从火车站回来之后,子烨把他从西北带回的行李放在门外,就是怕行李包裹着什么微小活物回来。
老阿爷说:“老……白虱是没有的。都捉干净了。”
爱月笑笑说:“晓得你没有老白虱,阿爷。还是当心点好。你快去洗澡吧,水要冷了!”
老阿爷不再说什么,但他不知怎么又跟着爱月到了大门外,正好看见爱月用一把火钳子在挑那根绑在旅行包上的布带子。旅行包的拉链报废了,他只能用布袋子把包捆绑起来。
“让、让我自己来!”他说。
“你快去汰浴!”儿媳说,有点不耐烦了。这家人很少享受浴盆里泡澡的待遇,给他这待遇他还不领情,水都要凉了!
老阿爷不理会她的心情和心意,走过来用黑黑的指甲解着布带子的结,解不开,又用牙。他的假牙不比指甲好用,所以最后还是指甲解开了死结。他从里面拿出四瓶沙棘酒,两瓶菜籽油,一塑料袋煮野鸭蛋。
…文…“野鸭蛋!我自己捡来的!”老头得意地把塑料袋在儿媳眼睛前面晃一晃。
…人…家里人很快发现,只要他不紧张,不在辩解,不在回答你的提问的时候,是不口吃的。
…书…等到老阿爷洗了澡出来,水泥露台上的大铁锅里已经又烧开了一大锅水,子烨和爱月一人拿了一个火钳子,把西北带来的衣服一件件放进锅里烧煮。他们尽量伸长手臂,这样他们的身体就可以远离火钳子上夹的外套、毛衣、内衣内裤、袜子围脖……不去看火钳到底夹的是什么,你一定以为他们从某角落夹出了死猫或死老鼠,要不就是从阴沟里掏出的一团沤久了的糟粕。他们煮的大部分东西都九成新,显然老阿爷在回上海之前狠狠打扮了自己一下。还有一件衬衫和一套涤卡中山装一次没穿过,现在也一视同仁地给一锅烩了。把那套涤卡中山装用火钳子抖开时,夫妻俩对视一眼。这大概是老阿爷陆焉识做新官人的行头吧?
…屋…第二天是礼拜天,一般夫妻俩会赖赖床,但子烨听见老阿爷已经起身了。子烨不想起来,在床上翻了个身,听见爱月说:“他一个人摸出摸进要紧吧?”
子烨赶紧爬起来。他不仅是好爸爸也是好丈夫,很疼自己的家主婆。像上海大多数好男人一样,他会干许多女人的活,比如烧饭烧菜洗衣熨衣。爱月跟他过下来不容易,曾经那个他爱疯了的大学女同学就不会跟他把日子过下来。甚至还没开始过,就撤退了。他到客厅的时候,发现父亲已经独自出去了。那个拉链报废的旅行包里,东西摆得整整齐齐。犯人原来是很整洁的。子烨把旅行包打开一点,看见那套仍然潮湿的中山装叠得见棱见角地放在一个塑料袋里,被摆在旅行包最下面,那件崭新的衬衫也折叠得如同百货商店柜台上待售的货品,只是在昨晚被烧煮消毒的时候染了颜色,染得蓝一块黑一块,那几片深红大概是他的毡袜退的颜色。他重新打包是要出发去哪里?去跟冯婉喻私奔?也许是他不愿意自己的东西给煮得繁花似锦。也许他压根就不愿意他们碰他的东西。犯人原来这么护窝,这是狗或狐狸的本能。
这时楼下传呼电话叫人了:“三十号,冯子烨听电话!”
电话是妹妹丹珏打来的,说还没起床就接到老头子的电话。只剩兄妹俩的时候,他们就叫陆焉识老头子。这样叫还是最顺口,也最能体现两兄妹“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玩世不恭。丹珏说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到她家电话号码的。子烨的猜测是这样:老头子今早起得早,坐在沙发上没事做,研究起茶几的玻璃板下压的几个电话号码来。他猜想有一个一定是丹珏家的,于是就到公共电话亭里一个个试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