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地狱。”我的回答非常干脆。“地狱什么样子?能给我讲讲么?”
“是个火坑。”
“那你愿不愿意掉进那火坑,永远被烧着呀?”
“不愿意,先生。”
“要想避免该如何做呢?”
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好,说出来却令人不高兴,“该保持身体健康,不死。”
“你如何保持身体健康?每天都有比你还小的孩子死去。前两天我才亲手埋葬了一个五岁的小孩——一个好孩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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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灵魂现在天堂。如果你被召去的话,恐怕不能跟他一样了。“
我无法消除他的怀疑,只好低头去看他踏在地毯上的那双大脚。 我叹了一口气,巴不得自己离得远远的。“但愿你叹气诚心诚意,明白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增添烦恼。”
“恩人!”我心里嘀咕,“人人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真是这样的话,恩人就是个讨厌的家伙。”
“早晚是都做祷告么?”剧生人接着问。“是的,先生。”
“读《圣经》么?”
“有时读。”
“喜不喜欢《圣经》?喜欢么?”
“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纪》和《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还有《列王纪》、《历代志》、《约伯》和《约拿书》的一些地方。”
“《诗篇》呢?我想你应该喜欢吧?”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哦,太可怕了!我有个小儿子,比你还小,能背六首赞美诗呢。 要是你问他更想要哪一样,是愿意吃块姜饼呢,还是愿意学首赞美诗,他就会说:‘哦,当然学赞美诗!
天使唱的就是赞美诗。‘还说:’我愿做人间的小天使。‘结果因为他的虔诚,就拿就得到了两只坚果的奖赏。“
“赞美诗没什么意思。”我说。“这证明你心眼儿很坏,得赶快恳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干净的心,以替换你石头般的心,赐给你一颗血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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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想打听一下换心的手术怎么做,里德太太插话命我坐下,然后接过话题谈起来。“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想三周前跟您的信中已提到过,这小姑娘没有我所希望的品质和特性。 如果您准许她进洛伍德学校念书的话,我会很高兴地请校长和老师们对她严加管教,尤其要提防她最糟的毛病,爱撒谎的天性。 我当你面说到这个,简,免得你又打坏主意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非常害怕并且讨厌里德太太。 她生性就喜欢残忍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不快乐。不管我怎样战战兢兢地服从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她,一切努力都遭失败,得到的只是上述那类恶毒的话语。 如今她竟当生人的面这样指责我,我伤透了心。 我模糊意识到,她已在动手破坏我对新生活的希望,而这种生活正是她为我安排的。 尽管无法表达自己的感觉,但是我明白她正在我未来的道路上撒播厌恶与刻薄的种子。 眼睁睁地看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眼中变成一个诡计多端令人讨厌的孩子,却不知道怎样医治这创伤?
“真冤枉!”我竭力压住呜咽,赶忙抹去泪水这痛苦软弱的见证。“欺骗,确实是孩子身上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道,“它跟撒谎差不多,而一切撒谎者都要掉进燃烧着的硫磺烈火的湖里去。 不过,里德太太,我们会看管着她的,会跟坦普尔小姐和别老师打招呼。”
“希望按她的前途培养她,”恩人接着说,“让她做个有用而又谦卑的人。 至于节假期,您如果同意的话,就让她都在洛伍德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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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您的决定非常英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恭是基督徒的一种美德,对洛伍德的学生尤为适用。所以,我经常吩咐对学生们要特别看这方面的培养。 我研究过如何最好地克制学生世俗的骄傲情绪。 就在前几天,还取得了成功的可喜证明。 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跟随她母亲到学校参观,回家时她说:‘哦,亲爱的爸爸,洛伍德的女孩子真安静真朴素,头发都梳到耳后,长长的围裙,衣服外面还有小小的亚麻布口袋——简直就像穷人家的孩子一样!
而且,‘她还说,’她们都打量我和妈妈的穿着,好像从没见过丝绸似的‘。“
“这正是我赞赏的地方,”里德太太道,“踏遍英国就再也找不出一个更适合简。 爱的学校了。 坚韧不拔,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张做任何事情都要坚韧不拔。”
“是的,太太。 坚韧是基督徒的首要职责。 洛伍德学校的所有安排和活动都照此行事:粗茶淡饭,衣着朴素,居所简陋,培养吃苦耐劳、努力勤奋的习惯,这是学校和学生的规矩。”
“很对,先生。这么说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经被洛伍德学校收下了,并且在那里给予适合她地位和前途的训练喽?”
“太太,您放心,她会被放到精选花木的苗圃里——而且我相信她会对无比荣幸地选中而对你深为感谢。”
“那我就尽快把她送过去,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因为我急于摆脱这越来越可恶的包袱。”
“不消说,不消说,太太。 现在向该您告辞了,一两周内我会返回布罗克赫斯特府,我的好友副主教大人想留我我住几日。 我会通知坦普尔小姐有名新生到校,这样接受她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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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问题了。 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向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奥古斯塔小姐、西奥多和布劳顿。 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
“一定,太太。 小姑娘,这有一本叫《儿童指南》的书。祷告后再看。 特别要好好看看那个玛莎。 格××,爱撒谎爱骗人的淘气包,如何可怕地暴死那部分。”
一边说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一边朝我手里塞了本有封皮的薄册子。 打铃要过了马车,他走了。单独留下我和里德太太,几分钟过去了,彼此沉默无言。她做针线,我看着。 里德太太当时大约三十六、七岁,体魄健壮,肩膀宽阔,四肢结实,个头不高,粗壮却不臃肿,下颚发达结实,因而脸盘显得太大,眉毛很低,下巴大而凸出,嘴和鼻子还算匀称。 淡淡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双毫无同情心的眼睛,皮肤黑而暗,头发近乎亚麻色,身体健康得像只钟——从不生病。 她是个精明能干的总管,一手操纵所有的家务和佃户。 只有她的孩子们有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对她讥笑嘲弄。 她穿戴齐整,做作的风度举止衬托出漂亮的服饰。我从着离她只有几码过的矮凳上,仔细打量她的身材,端详她的五官。 我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上面说的是撒谎者的暴死。 他们要我好好读读,做为一个恰当的警告。 刚才发生的事,里德太太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话,他们谈论的主要内容,犹在耳旁,象针扎般刺疼着我的心,字字清楚,句句刺身。 此时此刻,激起我满腔愤怒。里德太太从针线上抬起头,视线定在我身上,手指停止飞针走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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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回育儿室去。”她吩咐。 是我的神情还是别的使她生气,她说话时尽管已经克制,但仍极为恼怒。 我起身往门口走,但又折回来,走到窗前,穿过屋子,一直来到她跟前。被践踏够了,我必须要讲,必须要反抗。 可怎么讲?有什么力量回击对手?我鼓起勇气,单刀直入地攻击她:“我没骗人,如果骗人就会说我爱你,可我声明我不爱你。世上除了约翰。 里德,我最恨的就是你。 这本撒谎者的书该给你女儿乔治亚娜,因为她才撒谎,而我不。”
里德太太的手搁在活计上一动不动,冷冷地盯着我。“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她问,口气不像是对小孩子说话,倒像对付一个成年敌手。那目光,那腔调,激起我所有反感。 我全身颤抖,激动得无法自控,于是我又大声的接着说:“真高兴你跟我不沾亲。 只要活着我就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以后也不会再进来看你。 要是有谁问我喜不喜欢你,你待我好不好,我就说一想起你我就恶心,你对我又狠心又残忍。”
“你竟敢这样说,简。 爱?”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不敢。 因为这全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感情,不需要一点爱心和仁慈,可我不能这么活着。 你没一点心肝,到死我也记得你怎样把我推回去——粗鲁用力地推回去——推进那间红房子——还把我锁在里头。尽管我痛苦,哭得透不过气,喊着‘可怜可怜我,里德舅妈!
‘而你就因为你那坏心眼儿子打了我就这样惩罚我——无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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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地把我打倒在地。 不管谁问我,我都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 别人还以为你是好人,实际上你好坏,铁石心肠。 你才骗人呢!“
话还没说完,我便感到心情欢畅,感到欢欣。 那是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奇特感觉,是自由与胜利的喜悦,好像无形的束缚已被冲破,终于获得未曾企盼过的自由。 这种喜悦并非无缘无故,因为里德太太已经被吓坏了,针线活也从腿上滑落。 她举起双手,身体前后摇晃,甚至面孔扭曲,好像要哭似的。“你弄错了,简。 你怎么啦?干嘛抖得这么厉害?要不要喝点儿水?”
“不要,里德太太。”
“要不要别的,简?你要相信,我愿做你的朋友。”
“你才不会。 你刚才还跟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我品质不好,说我骗人。 我也要让洛伍德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人,还有你干的那些好事。”
“简,你不懂这些事,小孩子有毛病就必须纠正。”
“骗人才不是我的缺点!”我狂乱地尖叫。“可你性情暴躁,简,这你得承认。 好啦,回育儿室去吧——亲爱的——去躺一会儿。”
“我才不是你亲爱的,我不要躺下。 赶快送我去学校,里德太太,我讨厌住在这儿!”
“是得赶紧送她去学校。”里德太太自言自语。 收起针线活儿,突然离开了房间。剩我一个人了——仗打赢了,这是我打过的最艰难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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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也是我获胜的第一仗。 我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站过的地方待了一会,享受胜利者的寂寞。 开始对自己笑笑,欢欣鼓舞,但这种狂喜很快就沉寂下去,如同脉搏狂跳之后又会减轻一样。 小孩子跟长辈争吵,像我刚才那样,任性发泄自己的怒气,没有事后不后悔不寒心的。控诉威吓里德太太时,心情恰似一片点燃的荒原,火光四射,狼吞虎咽,但大火熄灭,只剩得一块焦土。 经过半小时的沉默反思,我明白了自己疯狂的行为,意识到恨人又遭人恨的处境之凄凉。第一次品尝报复的滋味,好比芳香的美酒,咽下时暖和辛辣,后味却又苦又涩,使人觉得仿佛中了毒。 此刻本可以去求里德太太谅解,但经验和本能告诉我,那只会遭到她加倍的蔑视,结果又会激起自己好冲动的天性。真希望运用比言词更激烈更高明的本领,真希望能培养比抑郁的义愤更健康的感情。 我拿出一本书——是本阿拉伯神话,坐下来看。 虽竭力静心却仍不知所云,纷乱的思绪不断搅入我与平日迷人的书页之间。 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矮树丛一派寂静。 微风轻拂,阳光普照,庭院却依旧笼罩在冰雪中。撩起长裙包上脑袋和胳膊,去一处僻静的林间散步。然而,安静的树木,坠地的杉果,秋天凝固的遗物,被风扫作一堆冻结起来的枯叶,都不能使我快乐。 倚在大门边,眺望空荡荡的原野,不见羊群觅食,只有啃得短短冻得白白的野草。 天空灰蒙蒙的,混混沌沌笼盖四野,偶尔飘下几片雪花,落在坚硬的小路,灰白的草场上,拒不融化。 我可怜巴巴地傻站着,向自己悄悄问了一遍又一遍:“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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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传来清晰的呼唤:“简小姐!
你在哪里?
回来吃午饭!“
是贝茜,我知道,可我仍然不动。 她轻快的脚步顺着小路跑来。“淘气的小孩子!”她说,“叫你,怎么不回话?”
与一直耿耿于怀的思绪相比,贝茜的到来似乎更令人快乐,虽说她照例有些光火。 老实说,与里德太太挑起了冲突又赢得胜利之后,对保姆转瞬即逝的怒气我才不在乎,只想感受一下她年轻快活的心情。 我伸出双臂抱住她:“好啦,贝茜,别骂人。”
这一招比平常放任自己的任何举动都更直率更大胆,但不知怎么的,贝茜还挺高兴。“你真是个怪孩子,简小姐,”她低头看着我,“一个孤僻的小女孩。 要上学啦,是吗?”
我点点头。“丢下可怜的贝茜不难受么?”
“贝茜在乎我么?她老责骂我。”
“那是因为你是个性情古怪、胆小、怕羞的小女孩。 你该胆子大点儿才对。”
“什么?再多挨些打呀?”
“胡说!
不过你是有点儿受欺负,这倒是事实。 我妈上星期来看我时还对我说,她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像你这样受欺负——行啦,跟我回去,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看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贝茜。”
“孩子!这是什么意思?瞧你那双眼睛多忧郁!好啦,太太、小姐和少爷下午出去喝茶,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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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厨师给你烤一块小蛋糕,然后你帮我整理一遍你的抽屉,因为马上就得帮你准备箱子啦。 太太要你这两天就离开盖茨黑德府,并允许你带走喜欢的玩具。“
“贝茜,你得答应我走之前别再责骂我。”
“好吧,不过你得留神做个好丫头,不要怕我。 偶而要是我说话严厉,别吓得要命,这最让人生气。”
“我估计自己再也不会怕你啦,贝茜。 因为我已习惯了。再说我很快就有另一些人要害怕了。”
“要是你害怕他们,他们就会讨厌你。”
“跟你一样吧,贝茜?”
“我可没有讨厌你,小姐。 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更喜欢你。”
“可你并没有表示出来呀。”
“小滑头!
说话的腔调都不同了。怎么变得这么大胆啦?“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你了。 再说——”正想告诉她和里德太太起冲突的事,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好。“这么说离开我你很高兴啦?”
“一点儿也不,贝茜,真的,这会儿还非常难过呐。”
“这会儿!
非常!
我的小姐说得多冷静!
我想要是现在我要你亲我一下,你甚至会不乐意,会说你不想吧。“
“我要亲你,而且很乐意。 把头低下来吧。”于是贝茜弯下腰,我俩互相拥抱。 跟着她进屋,感到很快乐。 那个下午过得宁静融洽。 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最好听的故事,还给我唱了一些最甜蜜的歌。对我来说,生活还是有一线阳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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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正月十九日清晨,钟还未敲五点,贝茜就端着蜡烛进了我的小屋,发现我已起床,衣服也穿好了。 她来之前半小时我就起来了,穿衣服,借着月光洗脸。一轮弯月正在下沉,月光从小床旁狭小的窗户泻进屋里。 这天我要搭马车离开盖茨黑德府,马车早上六点经过门房。 贝茜是唯一起床的人,她已在育儿室生起炉火,动手为我做早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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