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拐弯的地方,田贵跟麻宝山坐在地界的柳丛旁喝茶,欣赏着这场吵架。
等富贵老头跑得没影儿了,田贵瞥了麻宝山一眼,冷笑道:“你看出来没有?这是
刘景桂跟春枝使的鬼儿,借张顺的嘴骂富贵老头子,他们这明明是故意排挤中农!”
麻宝山喝着茶,默默不语。
“你难道不信吗?”田贵盯着麻宝山。
听田贵这一问,他抬起头说道:“福海不是当着社务委员,还不是刘景桂跟春枝支
持的?”
“你真糊涂!”田贵用白眼斜了他一下,“刘景桂跟春枝是拿福海当傀儡,好迷惑
中农,他们的心我都看透了。”
麻宝山不言语了,低着头,用手指捏碎着土疙瘩。
“喂!”田贵靠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趁这个时机你去劝劝富贵老头,让他干脆
退社,参加咱们这互助组,他家有好几个劳动力呢!”
麻宝山摇摇头,“这怕不行,就算富贵老头愿意,福海跟银杏也不会答应。”
“你去试一试,不行就拉倒,咱们也不抱太大的希望。”田贵怂恿着。
等到吃完晌午饭,麻宝山知道富贵老头不放心水车,一定在园子里,于是他就直奔
富贵老头的园子去了。
果然,富贵老头爬在井台上,吭哧吭哧地修理水车。麻宝山叫道:“富贵叔!”富
贵老头一心扑在水车上,没听见。
“富贵叔!”麻宝山又叫。
这回富贵老头听见了,但是因为憋着一肚子气,没搭理。
麻宝山走到跟前,笑嘻嘻地说:“您的气还没消呢!”便脱下褂子,帮助富贵老头
检查水车。
一会儿,水车修理完了,富贵老头就请麻宝山吸烟,麻宝山跟他坐在井台上,闷闷
地坐了好久也不出声。
“富贵叔,我看张顺那小子那么蛮横不讲理,肺都要气炸了。”还是麻宝山先开了
腔。
富贵老头闷闷不语,但已经被麻宝山挑拨得又燃起愤怒来了,他的肩肿骨气得一扇
一动的。
“得亏我没入社,受不着这种肮脏气。”麻宝山带着幸运的口气说。
“他们要再这么骑人脖子上拉屎,我他妈的就退社!”
突然,富贵老头像闷雷似地吐出了心头怨恨的话。
“这可真是骑人脖子上拉屎!”麻宝山愤愤不平地一边帮腔,一边拨火,“景桂和
春枝跟贫农是亲骨肉,口头上跟咱们中农甜言蜜语,内心却是假的。”
富贵老头抱着头,难过地透着气。麻宝山靠近他,亲切地说:“大叔,我劝您还是
退社,参加我们的互助组。您看见没有?我们也买了新式犁杖,大家又一团和气,谁也
不欺侮谁,您要肯加人,我们才欢迎呢!”
富贵老头像昏昏睡去似的,不说话。麻宝山说:“您想想吧!前前后后想一想。”
就站起身,悄悄离开了。
当富贵老头抬起头。睁开眼,麻宝山已经不见了,他像做了一场梦,浑身酸痛地站
起来,就像着了魔似的到办公室去了。
刘景桂、春枝、春宝以及其他社务委员,连福海也在内,正在开碰头会,研究今天
浇地的情况。富贵老头一脚闯进来,昏头昏脑地喊道:“我退社!”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刘景桂镇静地说:“大叔,您坐下,出了什
么事?”
“我退社!”富贵老头出溜在门槛上坐下了。
福海也摸不着头脑,但脸陡地红了,他吆喝道:“爹!您这是怎么回事?”
“我退社!”富贵老头头也不抬。
刘景桂搬过一把椅子,扶富贵老头坐下,问道:“大叔,您跟谁拌嘴了吧?”
“让我退社吧!”富贵老头像是哀求地小声说。
福海皱起了眉头,说道:“爹!您要是退社得全家同意了呀!”
“我退出自己那一份儿。”
突然,窗外有人喊道:“退让你就赶紧退,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是张顺那粗暴
的声音。
“你欺侮人,你欺侮人!”富贵老头跳起脚,就要冲出屋子,福海一把拉住了他。
张顺敞着褂子,露着胸膛,一脚踏进屋子来了。
“都不要吵。”刘景桂严肃地说,“春枝你去陪富贵大叔回家去。春宝跟福海兄弟
你们到地里去照管放水,张顺兄弟留下。”
会立刻散了。
刘景桂想了想,又追出去,喊回春宝,叮咛道:“到河滩时,跟大家把情况了解一
下,看看,是不是有人挑拨。”
张顺面对着刘景桂,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
“你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一说。”刘景桂给张顺倒了碗水。
张顺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抹了抹嘴,便气愤愤地说起来,嘴里直溅唾沫星子。最后,
发泄完了,噘着嘴说道:“我知道你会批评我是破坏团结!”
“检查得对!”刘景桂笑着说,“那你怎么还跟富贵老头吵呢?”
“我忍不住气了!”张顺直冲冲地说。
刘景桂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和蔼地说:“兄弟,这是你的不对。富贵老头让不让
园子,就得看人家自愿不自愿,不能强迫人家,因为这园子是社务委员会允许他自留的。
你知道你这一喊叫,不光是打击了富贵老头的情绪,还给破坏分子造成挑拨离间的借口,
你难道看不出来,富贵老头背后一定有人挑拨他。这一来,中农不安心了,那些有自留
地的人家也不安心了,你看影响多大?”
张顺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汗珠子从脑袋上一滴一滴往下掉。
“走!给富贵老头认个错去,我陪着你。”
张顺不情愿地站起来。刘景桂笑了,于是两个一前一后相跟着到富贵老头家来了。
富贵老头一向最相信春枝,回到家,对春枝连鼻涕带眼泪地诉起委屈,呜呜地哭起
来了。
春枝给他端了盆水,拧了把手巾,让他擦了擦脸,安慰他说:“这是张顺的不对。
他是个直肠的人,是个老煤油桶点火就着的脾气,我们一定让他检讨。您千万不能听信
坏蛋分子挑拨离间的话,咱们全社都是亲骨肉,走的是一条道儿,坏蛋分子恨社会主义,
看见咱们的胜利红了眼,所以想破坏咱们的团结,您不能上这个当!”
富贵老头不吱声了。
春枝问道:“大爷,告诉我,是谁背后说了坏话?”
富贵老头想张嘴,但中途又咽回去了,掩饰地说:“闺女,没谁挑拨,是大爷一时
没想开,你这一点拨,心里就豁亮了。”
正在这时,院里刘景桂大声喊道:“富贵叔,张顺藤摸瓜给您认错来了!”
隔着玻璃看见,张顺低着脑袋跟在刘景桂后边来了,春枝拉着富贵老头赶紧迎出来。
刘景桂一闪身,张顺向前跨了一步,低声说:“大叔,您别生气了,是我的错误。”
富贵老头惭愧得脸热了,说:“也是因为我的老脑筋,想不通。我不生你的气,你
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跟你爹一样是爆竹脾气。”
张顺点头应着:“是是。”春枝看他那尴尬样子,托嘴笑了,说道:“张顺哥,你
下地去吧!”
张顺巴不得离开富贵老头家,春枝的话解脱了他,他走出院外,一阵春风迎面吹来,
真清爽啊!吹醒了混沌沌的头脑。
到河滩,就见那美丽的姑娘银杏,站在水岔边,手叉着腰,像是对着远远的河拐弯
地方,大声叫:“谁想挑拨我们社内的团结,我们跟他进行坚决的斗争!”
张顺愉快地笑了,心里说:“这个小姑娘多坦白多泼辣啊!”
银杏看见张顺跑来了,她喊道:“张顺哥,我爹有自私思想,我向你道歉!”
张顺又兴奋又激动地回答:“银杏妹子,我已经给富贵叔认错了。我们全社要团结
得像大碾盘似的,气死狗日的坏蛋挑拨分子!”
“对!”银杏清脆地高喊。
这声音,在空旷的平原上,传得远远的,远远的。
十五
夜晚,田贵的孩子睡了,他也已经躺下。
王六老板从牲口棚的地窖里爬出来,他用暗号敲敲田贵的窗棂,然后就在窗根下等
候回声。他的头发和胡子又硬又长,站在那里毛森森的像个怪物。
田贵知道又是让他黑夜去跑腿,便做出鼾声,装做睡得死死的,不回答。
王六老板又敲了几下,同时烦躁地低声步喝:“起!”
“啊!”田贵像是在睡梦中似的。
“出来!”王六老板命令。
田贵硬着头皮,披上衣裳出来了。王六老板拉长脸,不高兴地说:“睡得太死啦!”
田贵小心陪着,假笑道:“白天在地里累乏了。”
“你连夜赶个路,到那几处朋友家走一趟,告诉他们四月初四晚上,在运河青燕湾
见面,风雨无阻!”王六老板皱着眉头,非常简短地命令着。
田贵很怕去冒险,推委说:“明天我还得跟麻宝山插种呢!突然出门了,人家会疑
心。”
“没关系!”王六老板固执地一摇头,“麻宝山来,让你老婆回他话,就说你丈母
娘得了暴病,你小舅子连夜把你叫走了。”
田贵还想摆脱,便问道:“事情是不是很急,很重要?”
“现在不用打听,到时候就知道了!”王六老板威严地一挥手,“你马上就动身吧!
从渡口坐船过河,免得刘景桂他们调查出你是趟过河的,穷追起来。”
田贵口到屋里,嘱咐他老婆几句话,恐怖地说:“这个病魔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咱们
这里呢?我真怕被调查出来,要掉脑袋。”
他老婆安慰他说:“咱们藏得很严密,没人会知道。我想这趟让你去招集他那些朋
友,一定是准备远走高飞了。”
田贵突然爬在他老婆身上,用手掌拢住她的嘴,微细地、发颤地说:“我想这次他
再不走,就把他告了吧!免得吃他的挂累。”
“不行!”他老婆推开他,摇摇头,“他给咱们好多财物,要是告下来,不用说财
物全没收了,你也难免要跟着蹲监狱。再说他的朋友很多,要替他报仇,把你暗害了呢?”
田贵打了个冷颤,让老婆这番话说个透心凉,无可奈何,只得遵照王六老板的命令
出发了。
田贵前脚刚出门槛,王六老板便狠狠地插上门,蹑手蹑脚地进屋来了,田贵老婆在
炕上吃吃地笑,他饥渴地扑上去,田贵老婆闪躲着,抓他,咬他……
“你该剃头了。”田贵老婆说。
“嗯!”王六老板枕着她的胳臂,疲倦得要睡了。
田贵老婆贴近他耳朵,小声问道:一告诉我,你让他找那些人有什么事?”
“我要让山楂村不能这么安安静静!”王六老板在昏迷中咬牙切齿地说。
“你为什么不这么老老实实地躲着,这多危险哪!”
“我能老老实实的么!”王六老板睁开眼,射出绿色恶毒的光,“我躲到哪一天才
能见天日呢?我跟共产党有着深仇大恨,我豁出这条命去了。可是只要我有一口气,我
就不能让他们安静?”
“你不能死!”田贵老婆扎进他的怀里。
许久许久,王六老板在昏迷中,他像是说梦话似地问道:“告诉我,田贵想出卖我
吗?”
田贵老婆的身体哆嗦了一下,颤抖地说:“没有。你为什么问这话?”
“我宰了他!”在黑暗中,闪着王六老板的白牙。
炕头的孩子哭了,王六老板陡地被惊醒,身上出一阵冷汗,连忙坐起来,摇摇晃晃
像喝醉酒似地回地窑去了。
这天后半夜,落了一场小小的春雨,鸡叫时候就住了。地皮温湿的,正得播种,麻
宝山天不亮就起来了,带着儿子到田贵家来,想披星戴月去抢种。
麻宝山在墙外喊了几声,田贵老婆揉着眼出来了,答道:“孩子他爹让他舅舅连夜
叫走了,俺娘的病重。”
麻宝山吃了一惊,问道:“那播种怎么办呢?”
田贵老婆眼珠子一转,心想田贵不在,让他们爷儿俩去播种不见得靠得住,便说:
“再等一天吧!”
“唉!刚下过雨,要抢种,不然地皮就干了,不能等。”
麻宝山想了想,说道:“那么我们先给自家的地播种吧,您去照看一下,我们套车
来拉粪。”
田贵老婆一想,自家没种上,也不能让麻宝山播种,说道:“我不知道粪应该怎么
分配。”
“这没什么,您只要记着数目就可以,田贵兄弟回来再对证。”
“他不在家,我做不了主。”
‘’您放心,一切我负责任。”
“我不管!”田贵老婆索性关了门。
麻宝山气得身子晃了两晃,低低骂了声:“臭娘儿们!”
麻宝山在田贵家院外徘徊着,这时,农业社的社员一队队下地去了,刘景桂特意走
过来,玩笑中带着讽刺地说:“你真是真心保主啊!天不亮就在门口伺候着。”
麻宝山哭丧着脸,说道:“他老丈母娘得了急病,让他小舅子叫走了。”
“那赶快给自家地里播种吧!”
“他老婆不让拉粪。”麻宝山怯懦地说。
刘景桂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说道:“你真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你去找福海,
先借社里两车粪,不然地皮干了,再错过节气,你哭都哭不出调儿来。”
麻宝山像得了圣旨似的,立刻开腿奔社里的粪场跑去了,刘景桂望着他的后影,又
可怜地叹了口气。
农业社调配管理肥料的是福海,麻宝山自以为有刘景桂的命令,便很大气地说:
“福海兄弟!景桂让我从这里借两车粪,你给调配一下。”
福海因为昨天他爹喊叫要出社,很是扫面子,下晚悄悄埋怨了他爹一顿,并且问出
是麻宝山的鼓动,肚里憋着一股闷气,现在麻宝山大模大样地找上前来,正得发泄。他
眼一瞪,冷冷地说道:“你别这么哈三喝口的,把主任的条子拿过来!”
麻宝山一看不对头,马上软了,赔笑道:“兄弟,我不是说瞎话,真是景桂答应下
的。”
福海见他硬的吃不开又使软的,更是憎恶,喊道:“你给富农当肉头,却让农业社
帮你的忙,就是有主任的条子,我也不借!”
麻宝山忍住火,连声说道:“好,好!我去找景桂来。”
他跑到河滩,把刘景桂找来了。福海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板起脸,说道:“社里
的粪是有计划的,不能随便外借!”刘景桂很熟悉福海的脾气,便笑道:“他眼巴巴不
能从富农朋友手里要出粪来,咱们就先救救他的急吧!”
“行吧!”福海顺水推船,但是却威严得像是他批准了似的。
“等田贵回来,马上就还,马上就还。”麻宝山弯着腰,低声下气地对福海说。
吃晌午饭的时候,田贵疲惫地回来了,他一头倒在炕上,一直睡到太阳落了山,就
赶紧到麻宝山家去了。
麻宝山刚从地里回来。田贵笑嘻嘻地说:“今天让你受累了。丈母娘又犯了心口疼,
他舅舅连夜跑了来,说得好蝎虎,就像马上要咽气似的,把我拉走了,其实是老病重犯,
死不了。”
麻宝山脸灰溜溜的,不高兴地说:“这倒没关系,可是你老婆不让我拉粪,幸亏社
里借了两车,不然就眼巴巴不能播种。”
田贵吃了一惊,他老婆不让拉粪倒没意见,可是招惹来社里的帮助却非常可怕,他
赶忙想笼络住麻宝山,装得气愤愤地骂道:“你别生气,我非揭这臭娘儿的皮!”说着,
拔腿就往外走。
麻宝山一把拉住他,说道:“算了,我不跟娘儿们家一般见识。现在就得还社里的
粪,不然福海该不答应了。”
“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