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应该不顾兄弟社提高产量,硬要抢买肥料。现在发现了腐植质,就完全解
决这个问题了。”刘景桂说。
“我不信春宝的科学知识靠得住,我也不想得这笔意外之财。”新被补选参加社务
委员会的、坚决主张购买肥料的根旺,激烈地坚持自己原来的意见,“只有购买肥料,
才能确实保证再增产一成!”
春枝用眼瞟源春宝,鼓励他再发言。
春宝沉静地站起来,红着脸说:“你不信没关系,我明天可以到县农场去找那位老
教授,请他化验化验,他正带着农学院的学生在那里实习。”
会议没有表决就散了。
第二天黎明,春宝背着一桶封严的粘泥出发了。刘景桂跟春枝送他到渡口,嘱咐他:
“快去快口来,追肥的季节就要到了。”
银杏随他一直到汽车站,银杏深情地说:“替我问老教授好,他教给咱们多少知识
啊!”
春宝带着争取胜利的信心上了汽车,绿色的汽车开动了,沿着曲曲折折的公路,朝
运河上游的县城驶去。
二十二
黄昏,银杏就跑到渡口去了,她坐在管船老张的葫芦架下,眼巴巴地望着运河上游
的公路。一个黑点点出现了,渐渐听见震动的马达声,然后大汽车近了,但是汽车在对
岸只站一站,有时连站也不站就走了。
太阳下山了,晚霞消散了,运河滩一片月色,长长的公路完全模糊了。
管船老张劝银杏道:“傻闺女,别等了,回家去吧!”
“大爷,您知道最后一趟车什么时候到吗?”
“就在这个时候。”
“您摆我过去吧!不,我自己摆。”银杏跳上船,拿起篙头。
“不行!我来。”管船老张不放心跑来拦挡。
但是小船已经离岸了。
运河在即将到来的落雨季前,就开始微微涨水了,河面比从前宽,银杏镇静地撑着
小船,有时篙头打不着河底,她也不害怕。等她在对岸挂了桩,背已经湿透了,夜风一
吹,好凉爽啊!
远方一个灯光驶来了,她赶紧跑,但这个光亮像天空曳过的流星似地过去了。
“他今晚一定不回来了。”银杏想,“再等一辆吧!”
但是又一辆汽车过去了,还是没站。
“再等一回就不等了!”银杏坐在公路下的一块石头上,自言自语地说。
好久好久,银杏瞌睡了,突然一阵隆隆响,她跳起来,站下的汽车又开走了,她揉
揉眼,发现前面有一个黑影。
“喂!你是春宝吗?”她莽撞地喊。
那黑影站住了。银杏跑过去,喊道:“化验了吗?成不成啊?”
春宝跑过来,他一把抱住银杏,摇晃着她,“成功啦!成功啦!”
银杏像是疲倦了似的扒着他的肩膀,说不出话。春宝喘了一口气,说:“老教授一
化验,说这种腐植质可宝贵啦!什么碳、氮。硫、磷、钾……唉呀呀!写满了一篇纸。
然后又到县委会,县委书记马上就批准了。老教授说不止咱们山楂村有,可能运河滩各
个村庄都有,县委指示各乡要系统调查。”
“快拿那张纸给我看看!”银杏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喊道。
“月亮下看不见。”
“你打起手电。”
“不!得赶快告诉景桂哥,别让他挂念了。”
他俩手拉手跑着,跳上小船,银杏拼命地撑,不多一会儿就拢了岸,也顾不得告诉
正在睡觉的管船老张一声,就一直往山楂村跑。
深夜,召开了社务委员会议,春宝朗读了老教授的科学分析材料,刘景桂念了春宝
带回的县委指示信。县委指示,不仅要开发使用,而且要注意保护养育。
第二天,山楂村就开始大量地追肥了。
一清早,人们就都奔这个多年寂静的树林里来了,贪睡的鸟儿被惊醒,吓得昏头巴
脑地从窝里挤出来,纷乱地飞上天空,笨重的喜鹊盘旋了几遭,又落在白杨枝头,不安
地咬喳叫。
美丽的银杏,手提着鞋,挽起裤脚,露出饱满的小腿,跑在前头,带领着大家穿过
一簇簇的柳丛,衣服湿了,跑得喘了,她的脸泛起红霞,处女的坚实的胸脯,激烈地起
伏。
太阳还没照进树林,树林里很昏暗,银杏高喊道:“你们看!就在那里!”
大家的眼睛,都顺着她的指头去寻找那奇迹,“哪儿?哪儿?”
“就在那里!”银杏像一只布谷鸟,跑向大白杨树下。
突然,她的头像挨了重重的一击,身子摇了摇,带着哭音说道;“怎么没有啦?”
大家也全愣住了,说不出话。
“你是不是真看见过那棵老玉米?”有人怀疑地问道。
“当然看见过!”银杏又羞愧又着急地哭了,“不知道哪个断子绝孙的给砍走了。”
大家徘徊着,叹息着。这时,春宝跟根旺气喘喘地跑来了,大喊道:“大家别怀疑,
偷这棵老玉米的贼捉住了!”
“谁呀?”大家同声问道。
“告诉我,是哪个该死的,我去跟他算帐!”银杏气恨地喊。
春宝说道:“现在大家先干活儿,一会儿景桂哥就会把他带来。”
在社办公室里,屋角落放着那棵高大的老玉米,刘景桂跟春枝坐在椅子上,正叮问
那个耷拉着脑袋的田贵。
“不要躲躲闪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为什么要砍这棵老玉米!”春枝厉声地问道。
“春枝妹子,”田贵抬起头,装出受委屈的面孔,但遇到春枝那犀利的目光,又垂
下头。“‘我起誓,真是清早拾粪经过树林子,看见这棵老玉米,想给孩子砍去烧吃,
没想到社里会有用。我要是说一句瞎话,你掏出我的眼珠子当泡儿踩!”
刘景桂冷冷地问道:“真是这样吗?”
田贵可怜地说:“景桂兄弟,你的眼能看透人心,我敢在你面前说瞎话吗?”
“好吧!”刘景桂那似箭的眼光,停留在田贵那油光的脸上,“就算你无心。不过
这影响很坏,因为没了这棵老玉米,大家就会对腐植质起怀疑,你得当众说明一下。”
田贵急于摆脱这种穷追,站起身,虚伪地干笑道:一好,好,我检讨,我检讨。”
“我们到树林去吧!”
田贵在刘景桂和春枝的中间,低着头走。
树林里,正在遍地挖着腐植质,忙着装车,根旺一眼看见景桂他们,喊道:“大家
都住手,景桂哥来啦!”
大家的眼光都投向从柳丛进入树林的小道上,刘景桂跟春技带着田贵来了,大家拥
上前来,挤在一起。
刘景桂只得站在小道上,拿着那棵不幸的老玉米,说道:“这棵老玉米,是非常重
要的,它证明树林里的腐植质是上等肥料。田贵把它砍走了,不管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都起了破坏腐植质威信的作用,现在就让他出面说明白!”
田贵的脑袋耷拉得快要钻进裤裆里,嘟囔着说:“是我偷砍了的,我倒不是想破坏,
我是想拿回家给孩子烧吃。”
“吃了得噎嗝!”银杏狠狠地骂道。
刘景桂又说话了:“咱们大家都要提高警惕性,注意破坏活动,不管他是无心,还
是有意,反正都是破坏,都对人民不利!”
“你走吧!”春枝对田贵说。
田贵的脸委黄,腿像面条儿一样软,一步三挪地回家去了。
于是,刘景桂跟春校也都脱了鞋,挽起裤腿,跟大家一起投进开发腐植质的战斗中
去了。
银杏悄悄问春宝:“田贵是谁逮住的?”
“景桂哥,”春宝耳语道,“他每天夜里都要各处巡逻。”
“他的警惕性真高啊!”银杏深受感动地叹了口气,含着敬爱地望着刘景桂那高大
的身影。
晚上,支部委员会在刘景桂家召开了,刘景桂目光炯炯的,严峻地说:“我们不能
被田贵蒙哄了,他是有意破坏,只是我们还没抓住真赃实据。今后我们要注意,有的支
部委员黑夜不巡逻,这是要不得的麻痹作风!落雨季到了,秋收也不远了,地主、反动
富农以及一切反革命分子的活动也会加多,一不小心,让敌人钻了空子,我们就会吃大
亏,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劳动,就会被淹个净光,烧个净光,留下的是一把灰,一把泪!”
二十三
八月,运河平原的落雨季,到了最后也是最凶恶的阶段了。
有时,夜晚瓢泼大雨,天明,太阳升起,平原上泛着金光,冒着清香的湿气,新洗
过的青纱帐绿油油的像要滴下绿滴来。
有时,暴雨在白天突然扑天盖地急袭来了,一时天昏地暗,整个运河滩都被淹没在
呼啸着的暴雨里,但是不久,暴雨过去了,又露出一抹无云青色的天空,野花吐着浓烈
醉人的香气。
刘景桂和春技带领着山楂村的青壮年男女,日夜住在河堤的窝棚里,时刻监督着咆
哮的运河,巡视着这保卫运河滩居民的生命与丰收的河堤,警戒着破坏分子的活动。
一连三天没下雨了,这是一个喘息机会,但也是一个更危险更严重的战斗前夜,因
为最后也是最凶恶的一次山洪就要到来了。
这是一场决斗!
但是必须抓紧利用这短短的喘息时间,排除窝存在青纱帐里的雨水,农业社的小水
渠,哗哗地溅着水花,流进运河的支流和山楂村的大水池里。
麻宝山像昏头虫似的,在屋里跳来跳去,他的地是出名的蛤蟆坑。
“怎么有脸去求人家农业社,您那种过河拆桥的行为,把人家得罪透了!”他那窝
囊儿子,也急得跟他喊叫起来了。
麻宝山暴躁地一摆手:“你住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
晚上,麻宝山找回贵去了,田野上,青纱帐里蛤蟆像大合唱似地喧叫,麻宝山听得
出,这是从分那蛤蟆里发出的声音,他的心就像被热油煎着。
到了田贵家,院里没有乘凉人的说话声,想是都已经睡了,麻宝山只得烦恼地回去,
但刚走几步,又转身回来,狠命地敲门。
这急骤的敲门声,吓坏了正在北屋里悄悄商量破坏活动的田贵和王六老板,王六老
板像一只耗子似的,慌慌张张钻回牲口棚,跳进那潮湿发霉的地窖里,心还不住狂跳,
手里握紧那把尖刀子,望着黑洞洞的马棚外面。
田贵装得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神气,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问道:“谁呀?这么晚还
串门来,我都睡了。”
“你倒无忧无虑,我也得睡得着啊!”麻宝山在外面嚷叫。
田贵踏下心来了,他开了门,麻宝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瞪着眼睛喊:“我的地
里像水洼子了,你倒想办法帮助我排水啊!”
“我有什么办法?咱们讲下的互助条件,只有种地,没有排水这一项。”田贵沉下
脸来了。
麻宝山气疯了,叫道:“你过河拆桥,我们爷儿俩给你做了多少工啊!”
“我也没白支使你们,”田贵骨碌着三角眼,“我买了肥料跟新式农具,你们做的
工我给工钱!”
麻宝山一把抓住田贵,狠狠地说:“白眼狼!你给我们工钱。”
“明天算账,我欠不了你多少!”田贵掰开麻宝山的手,“砰!”地一声关了门。
麻宝山气得头蒙了,腿也软了,他照田贵的门上阵了几口唾沫,一步一挪地往家走
了。
“宝山!”背后一个开阔的声音。
麻宝山回过头,见是刘景桂,他站住脚,默默地垂下了头。
“怎么样,需要帮助吧?”刘景桂真诚地问道。
“需要。”麻宝山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似的。
“宝山,”刘景桂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你跟田贵搭伙,就是跟白眼狼交
朋友,你能斗得过他的鬼点子?眼下不是明明白白,庄稼快熟了,用不着你了,就翻了
脸。”
麻宝山跄跄踉踉回到家,躺在炕上,心里很乱,反反复复睡不着。
麻宝山走后,王六老板又从地窖里出来了,他一听田贵说到刚才跟麻宝山吵嘴,就
点着田贵骂道:“你他妈的就会坏事!丢了麻宝山,不光是没人死牛似的给你干活,还
少了一个掩护。明天给麻宝山赔礼去!”
田贵被骂得说不出话。
跟着他们又继续讨论破坏活动的问题。
“现在河堤看守得像天罗地网,要去执堤就是去找死,等完秋给他们放把火就是了。”
田贵说。
“你胆小怕死!”王六老板鄙视地说,“好吧!就不去执河堤,你去把村东的大水
池子扒个缺口,虽说淹不了多少地,村子得让水泡了。”
田贵吭吭哧哧地说:“这怕也不行,水池子的堤上堤下也埋伏着民兵,不容易找到
漏洞,我看还是别冒这个危险。”
“你试试看看去嘛!”王六老板暴怒地一跺脚。
田贵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他怕这个魔鬼似的王六老板,他后悔留下了他。
第二天傍晌,他等麻宝山给排水队员回家烧水喝,追到他的家里,麻宝山一见他,
脸耷拉了下来,像盖上一层霜。
田贵做赔罪的笑脸,低声下气地说:“昨晚上我刚睡醒,昏头巴脑说了那些没心肝
的话,我知道你生气了。你走后,清醒过来,感到真对不住你,现在我给你认错赔罪来
了。”
麻宝山眼也不看他,说道:“你不用说这些甜言蜜语了,我看透了你,你是个过河
拆桥的人。”
“宝山哥!我跟你发誓,”田贵受屈地叫,“我要是那种黑心的人,你挖出我的心
喂狗!”
麻宝山摇摇手,说道:“你也不用多说了,咱们现在就算账。”
“宝山哥,咱们等完秋再结账,”田贵委婉地说,“我已经看出苗头,咱们的庄稼
比社里的强得多,不能因为我这几句狗屁话伤了和气,破坏了咱们的互助组。”
这一番话,打动了麻宝山的心,他脸上的态度变了。
田贵溜溜回外,然后弯下腰,诡秘地说:“有一天我悄悄听见根旺跟张顺说,他们
要提高公积金,减低土地分红,这明明是刘景桂跟春枝怂恿他们,拿他们当传声筒。我
知道他们在劝你入社;我也不是阻拦你向前发展,我是提醒你,看清脚步再下脚。”
麻宝山心猛地一跳。他看了看田贵。田贵亲热地说:“你跟农业社的换工,问他们
能不能折钱,我给你出一半吧!”
这一来,麻宝山对田贵的气恨完全消散了。
晚夜,月亮藏在薄云里,山楂村沉浸在的朦朦胧胧月色中,田贵拿着把小铁锹,贼
溜溜地往村东水池去了。
他的心,咚咚跳得山响,就像要不紧闭着嘴,就会跳出喉咙来。他隐在水池旁边树
林的大白杨背后,剧烈地大口喘气。他望望水池子,水池子在月光下闪着白光,堤上静
静的,没人走动。
田贵刚要往堤上去,突然,他背靠着的白杨树哗啦啦一阵乱响,就听附近树丛中一
个青年厉声喊道:“谁!”田贵吓得死死地抱住白杨,躲在黑影里。
“你他妈的喊叫什么!两个山喜鹊打架。妈的!有破坏分子也让你喊跑了!”也是
在不远的一个树丛里,一个人吆喝。
田贵胆子都要吓破了,他身体哆嗦着,死命才镇静下来,又顺着原路,蹑手蹑脚地
隐在黑影里跑出树林,像夹尾巴狗似的跑回家去了。
王六老板正跟田贵老婆鬼混,田贵刚进院子,他一步抢出来,问道:“怎么样?顺
手不顺手?”
田贵已经神智不清了,断断续续地说:“天罗地网,天罗地网!”就跌跌撞撞地进
屋去了。
王六老板望着田贵的后影,恶狠狠地低声骂道:“妈的!